新郎官的目光变得越发清冷,他站在床边,静静的看着瑞儿的身体一点一点的变冷,直到她生气全无,鼻端再也探不到一丝一毫的热气,才将刺在瑞儿腹部的那支精巧的犹如玩具一般的黑色矛戟拔了下来。
    瑞儿腹部的伤口以神奇的速度飞快的愈合着,就连那些血迹也都跟着消失无踪。新郎官握着矛戟,又看了看瑞儿的脸,跟着转身,出了新房。
    这新房,就设在罗府。罗家老爷的本意是,两人先在云家集上拜堂成亲,稍后由女婿将女儿带回赴任之地,再按照女婿的心思另行举办成亲仪式,或奢或简的均有女婿自己做主。届时,罗敷的大哥会代表娘家人前往送亲。可新郎官心里更清楚,他的新婚夫人,注定是离不开罗家的。
    “大人!”
    门外的随侍看见新郎官从新房里走出来,手中还握着那个东西,就知道事情已经了解了。
    “东边的厢房已经为大人打点完毕。罗家人对于大人与其小姐的婚事十分放心,这房舍左右并无安排别的人,大人可安心入睡。”
    新郎官看了随侍一眼,问道:“其余的事情可办妥了?”
    “回大人,都已安置妥当。”
    “那就好。”新郎官说着闭了闭眼,将手中的矛戟交给随侍:“仔细收好,若是碰见那个人,便还了吧。”
    “如此神器,大人不要自个儿留着吗?”随侍小心的问了句:“这东西毕竟是大人您花了银子买的,就应该归属于大人。在朝为官虽不及江湖险恶,但江湖上若是害人,还能有些防备,朝中行事,却多在暗处。大人留下这个防身也是好的。”
    “不必了!”新郎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本官的这双手,不想再染血了。”
    “大人——”侍从本想再劝说两句,却见新郎官摆了摆手,这才将矛戟收起,无奈的叹了声长气。
    卧房内,瑞儿的脸正慢慢的变回她原本的模样。
    老乞丐带着罗敷现身,将手中的药丸递给了她。
    “她虽设计害你,却也为你抵了一条命。前尘往事,恩怨纠葛,就此了了吧。”
    罗敷犹豫着接过了那颗药丸,先是看了瑞儿一眼,跟着又看了看身旁的老乞丐:“罗敷记得,在永安寺时曾见过您。那句善意的警告,也是您老对罗敷说的吧?”
    老乞丐点了点头。
    罗敷又说:“因为四月的缘故,您老一开始找的便是罗敷。只是罗敷不懂,为何您还要答应瑞儿的请求?难不成,今日的这些,您老也早就知道了。瑞儿她本就是代替罗敷受过的?”
    “老乞丐不过是恰巧利用了这些让你们看清楚自己的本心罢了。
    你因为自幼双目难以视物,对于光明有着一份迫切的渴求,也因为想要留住光明,所以才会萌生害人的心。
    瑞儿则是因为自幼的不公正待遇,心存怨恨,难以体会这人世间的善意。她羡慕你的身份,嫉妒你的被宠爱,却不曾了解过你的过往,也不会知道你会有今日的结果。
    至于四月的哥哥,你的未婚夫婿,原本与你有着一桩命定的姻缘。可惜,因为四月的事情,他始终有着一份心结。
    若是老乞丐能够帮你们找到最适合自己走的那一条路,也算是老乞丐的功德一件。况且这桩买卖,做起来不算是很亏。”
    老乞丐伸手,手中出现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袋子。
    “这白色袋子里装着的是人间的钱财,是人类欲/望的根本。这黑色袋子里装的东西却丰富的多,有瑞儿的贪心、嫉妒、欲/望,你的悔恨、自责、不安,以及四月哥哥的纠结彷徨。”
    罗敷看着老乞丐手中的袋子,心中竟渐渐的多了一丝清明,就如同佛家说的,顷刻间便悟了。
    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犹如芙蓉般的笑容,拿着那颗药丸走到了瑞儿身旁,小心翼翼将她扶起,然后将药丸放入她的口中。
    待瞧见瑞儿的胸口又重新开始起伏,她回到老乞丐身旁,问了句:“我,能见一见四月吗?”
    老乞丐挑眉,问她:“你确定想要见四月?”
    罗敷点点头。
    老乞丐难得的,也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来。
    白烟起,黑雾落,四月袅袅而来。
    “十年之约已到,按照之前对四月你的承诺,应该归还这双眼睛。”罗敷走到四月跟前:“当年的事情,我很抱歉,可若是重来一回,我必定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只因往事回头,走的也不过是心间的老路。”
    “你不必解释,你的心情,四月很懂。若是人生可以重来,四月也一定还会陷入老鸨的手中,被罗家买回去,然后将这双眼睛借给你。因为四月清楚,有因才会有果。若是没有当初的事情,罗姐姐的父亲就不会因为心中愧疚,无法面对四月而多行善举。
    如果不是因为罗老爷的善举,哥哥他就算不会落魄而亡,也决计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罗老爷的善举,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被救助,被恩待;如果不是因为罗老爷的善举,眼前这位叫瑞儿的姑娘,兴许也早不在人世了。
    所以,孰是孰非,孰对孰错,真的已经很难界定了。四月只希望,若是重来,罗姐姐你可以让四月走的更体面一些。被那些坏人捉弄,四月心里真的很怕。”
    “四月,对不起!”罗敷朝着四月伸开了双臂。
    罗敷想要拥抱四月,然而那双手却穿过了四月的身体,眼泪瞬间淌落了下来:“若是人生可以重来,罗姐姐希望乞丐大叔可以阻止罗姐姐,不再犯下同样的错误。这十年,罗姐姐的眼睛虽然亮了,心却盲了。罗姐姐不希望再看见这样的自己。”
    “没关系的,人生在世,谁还能不犯点错误?谁还能不自私的为自己多盘算一些。”四月静静的看着罗敷:“乞丐大叔说了,罗姐姐与哥哥是有缘的,四月希望,此事过后,姐姐还能做四月的嫂嫂,代替四月照顾好哥哥的余生。”
    “四月……”
    “乞丐大叔,四月可以不要回自己的眼睛吗?”
    “该是她的终归是她的,不该是她的,她终究也要还回去。”
    老乞丐说着,用手在罗敷眼前一拂,罗敷原本清晰的视线立刻变得模糊起来。她知道,她向四月借的那双眼睛,终于还回去了。
    当老乞丐的手从罗敷脸前移过去时,罗敷的容貌也恢复如初。
    清晨,积雪,薄雾。
    新郎官身着便服,推开了新房的门。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那个原本以为早该死掉的新娘子罗敷,此时竟活生生的站在他的眼前,且嘴角含笑,望着他说了句:“夫君,早啊!”
    正文 第383章 沉香(1)
    数驾马车自罗府缓缓驶出,罗敷羞涩的站在夫君身旁,齐向双亲拜别。在罗家老爷与夫人的身后,罗敷的兄长也正低头与娇妻说着什么。等到罗敷与夫君上了马车,罗敷的兄长这才拍了拍妻子的手,转身,飞快跃上了那匹枣红马。
    刑如意与狐狸并肩站在街角,身后还跟着老乞丐。
    “貔貅大人你是不是在罗家又做了一桩新的生意?我瞧着罗敷不像是眼盲的样子,而新郎官神色自然,也不像是刚刚谋杀过新婚妻子的人。”
    “没错!老乞丐与四月重新做了一桩买卖。”
    老乞丐说着,撩开额前的碎发。可以看见的是,他比以往帅气了很多,尤其当脸上那块骇人的胎记不见了之后,刑如意越发知道,当年鹿大娘为何会迷上这只貔貅。那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姿态,还真不是几个人能有的。
    “貔貅大人做的买卖,一定都是极好的,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些,好满足一下如意的强烈的好奇心。”
    如意双手合十,一副讨好的样子。
    狐狸瞥了瞥眼,说了句:“你好歹也是胭脂铺的掌柜,这貔貅吃你的,住你的,还想拐带你的人,你只需问他便是,不必做出这么一副讨好他,求着他说的姿态。我说的对吗?貔貅大人!”
    老乞丐闷哼一声,对刑如意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四月那个丫头求着我,说愿意用自己的眼睛交换兄长的记忆。我知那丫头的心思,不忍让她失望,便应允了。如今瞧着,倒也是一桩好事。”
    “那四月会怎么样?”
    “老乞丐活了数十万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固执,又如此善良的孩子。她身上的那双眼睛,虽不及自个儿爹娘给的,但好歹也还能用。只是,若轮回转世的话,下辈子兴许会长一双与你相似的眼睛。”
    “与我相似的眼睛?”刑如意不解的看着老乞丐,待瞧见狐狸眼中颇有些深意的笑之后,才明白过来:“貔貅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是……下一世时,四月会生一双鬼眼?”
    “小丫头还不算太笨,也难怪鹿儿会特别的喜欢你。”老乞丐说着,转身离去了:“罗家的这些事情,就不要给鹿儿说了。她整日在厨房里忙活,没有时间去听这些个闲事。”
    刑如意冲着老乞丐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拽住狐狸的衣袖问他:“能不能请崔府君帮个忙,看一看四月会转生到怎样的人家。若是能像罗家老爷夫人这般的,倒也还好,可若是摊上了像瑞儿爹娘那样的,只怕日子会难过的很。”
    “放心吧,四月下一世就算不能大富大贵,过的也不会太差。”狐狸伸手掐算了一番,又用眼角的余光往老乞丐离开的方向瞟了瞟:“依照那位貔貅大人的性子,你觉得,若是他没有安排好四月的归处,方才可还会站在这里与你我一同看热闹?”
    “说的也是。”刑如意皱了皱鼻子:“看来,我这心倒是真的白/操了。瑞儿呢?这罗敷出嫁,未曾见她。难不成,是被罗家的人给送到了官府衙门?”
    “听说,与先前一样,罗家人将卖身契还给了瑞儿,让她自寻安身之处,谁知她竟去了一处偏僻的尼姑庵,剃掉了满头的青丝,一心一意的做起姑子来了。”
    对于瑞儿的这番选择,刑如意心中也有些唏嘘。说起来,瑞儿的不幸,都是她亲爹亲娘给作的。瑞儿的爹娘但凡当初肯从儿子身上分一些关心给瑞儿,瑞儿也不至于嫉妒罗敷,被老乞丐利用了心中的欲念,硬生生的扯进罗家的这一场纠葛中来。
    说到底,瑞儿的想法虽有些偏激,但她也是这场纠葛当中最无辜的一个。
    叹气,仿佛已经成为刑如意到达云家集后做的最多的一件事。狐狸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竟原地将刑如意抱了起来。接着,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大过年的,也换一换心情,不要老为旁人的事情伤神。”
    罗府外。
    罗家少夫人云曦目送着自己的夫君翻身上马,跟着扬起眉眼冲自己挥了挥手。云曦心中一动,提起裙角,想要再追过去与夫君说几句道别的话。前脚刚刚踮起,就察觉到一道森冷的目光朝着她射了过来,于是生生的止住了脚步。抬脸,小心翼翼的看了婆婆一眼,跟着将目光移到夫君身上,扯开唇线,笑了一笑。
    夫君策马,徐徐而行,一步三回头,竟也走到了送亲队伍的最前头。
    罗家老爷转身返回府内,罗家夫人紧随而入,少夫人云曦本想在门口多站一会儿,却被婆婆经过身旁时射出的那一记目光给吓住了。
    婆婆的目光,似比这新春的雪更冷,比房檐上垂下的冰刀子更利。
    云曦打了个冷战,福身:“儿媳恭送婆婆!”
    婆婆冷淡的轻哼了一声,吓得云曦赶紧将头垂的更低,然后紧跟在婆婆身后进入罗府。
    罗府那两扇大门,自云曦身后缓缓的合上。
    “任是谁家娇贵的女儿,进了咱们罗家的门,随了咱们罗家的姓氏,就该为咱们罗家开枝散叶,承继香火。云曦,你仔细想想,你嫁入咱们罗家有几年了?这些年,你的夫君可曾薄待你,你的公婆可曾苛责你?你再问问自己,你有脸面站在这祖宗祠堂里,面对着罗家的列祖列宗说话吗?”
    “婆婆千万不要动气,都是云曦的错,是云曦的肚子不争气。”
    云曦惶惶低头,在婆婆犀利的眼神中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自云曦嫁入府中,公婆便待云曦如亲生女儿一般,夫君他对云曦更是一心一意。只怪云曦,入门多年,竟一无所出,让公婆操心,让夫君他心中也有诸多的失落。”
    “你心里清楚便是最好的。既进了罗家门,便是罗家妇。平儿宠你、疼你,一心一意的护着你,我与老爷也是知道的。你若珍惜自己与平儿之间的感情,就应该尽快为罗家传下一脉香火。”
    “这过了年,平儿与你也都各自长了一岁。你身为罗家的少夫人,未来罗家的主母,应该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媳妇……知道了!”
    云曦跪在地上,明明双腿凉的发僵,但手却在微微的抖着。
    “请婆婆再给云曦三个月的时间,若是三个月后,云曦仍未能给罗家延续下一脉香火……云曦……云曦自会给夫君纳妾!”
    “这纳妾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只安心的将养调理自个儿的身子。”罗夫人说着,瞟了云曦一眼,意味深长的说着:“这平儿有个远房的姑母,这姑母家中只有一个小女儿,如今已经年满十四了。等天气再暖和一些,我便着人将她接过来。敷儿出嫁了,你呢,既是罗家的少夫人,也是她的嫂嫂,到时候,难免要劳烦你多照顾一些。”
    “是,婆婆!”
    云曦是个聪明人,自然也听得出婆婆这话中的意思。明摆着,婆婆是要告诉她,她的夫君要纳妾了。婆婆希望她这个做妻子的不要难为即将入门的妾氏,更不要试图干涉夫君与那小妾之间的恩爱。不仅不能干涉,作为不能生养,不能为罗家传递香火的少夫人,她还需千方百计的促成夫君与那小妾的好事,彰显自己为人妻,为人媳的大度与宽厚。
    云曦心里很难受,却偏偏只能将苦汁往自个儿的肚子里咽。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夫君的妻子,她不能让夫君成为罗家的不孝子孙。
    不生儿子,位列“七出之条”的第二条,夫君与婆家能够容忍她多年,已然算是宽容。想到这里,云曦只能隐忍着冲婆婆磕了磕头。
    “请婆婆放心,妹妹来时,云曦自然会好生相待,决不会叫妹妹在罗府受丁点儿委屈。”
    婆婆满意的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云曦离开。
    云曦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起身,连揉一揉发僵的膝盖都不敢,便后退着出了罗家的小祠堂。
    今日,阳光正好,可这偌大的罗家竟安静得能听见头顶飞过的鸟鸣。
    穿过小门时,她突然听见一阵细细的低语,声音很是熟悉。想了一想,才记起,这说话的两个人依稀是在婆婆房中伺候的丫鬟,只不过并不亲近,做的也都是些倒夜香、理暖帐这样的粗活儿。
    这种低等级的丫鬟,是不能随着婆婆进入罗家祠堂的。估摸着是趁着婆婆瞧不见她们,躲在这边说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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