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和脚下踩着的鞋跟一样,又尖又硬。
    沈棠听着,仔细端详了几眼她的样貌,终于拨开记忆里的迷雾,想起了这人是谁——所属公司cmg娱乐的艺人经纪部总监,人送外号女魔头的黎漾。
    “我知道方霄不干了,要嫁豪门去了。”黎漾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但她手下的艺人应该是我来调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出一趟差回来,世界就大变样。您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她手下的人分走了,直接架空了我的权力,这样我以后还怎么管理部门?而且您分就分吧,还特地把混得最好的两个给了覃云,给我就扔来一个烫山芋,魏总,您不觉得您这样站队太明显了吗?”
    她把长发拨拢到身后,视线对上沈棠探寻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中的“烫山芋”就在眼前。然而表情却十分自然,没有一丝当面说人坏话的慌张,只是继续道:“反正魏总,我不是要和您叫板,我就希望您要么保持中立,要么就干脆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您不打算让我坐这个位子。我们一起共事了这么多年,您知道我性格的,我不喜欢被人耍着玩。”
    沈棠端坐在床上,表情沉静,脑子里却像装了台放映机,以快进x2的速度在播放记忆。
    隔了好一会儿,对方挂断电话,终于姗姗来迟表示了“慰问”。
    “我是你的新经纪人,黎漾。我刚从香港出差回来,一下飞机就接到了剧组制片的电话,说你坠马了,怎么回事?没什么大碍吧?”
    沈棠尽量自然地轻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嗯,发生了点意外,不过现在感觉还好。”
    从方才的通话,和黎漾的神情中,沈棠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个所谓的新经纪人并不喜欢她。
    而黎漾确实一点也不打算隐藏。
    “我知道在这个时间点说这些不合适,但有些话早说总比晚说好,况且我们也没闲工夫找时间赏月谈心——说真的,我不喜欢你。”黎漾看着眼前一手好牌被打得稀烂的典型,言语直率,“如果是我自己选,我不会选择带你,我只带有潜力、有希望成为天王天后,影帝影后的人,实在没兴趣拯救一副烂牌。老实说,像你这样没有特点,也没有过人斗志的艺人,要混到娱乐圈的顶端是非常难的。不对,不是难,按你过去几年的表现来说,根本是连想都不用想。”
    这一针扎得毫不客气,入骨三分。
    换做是性格软弱的原主,铁定会对着自己汨汨流血的伤口低下头。
    但沈棠不同。
    她是真正经历过刀剑交锋,从生死线上活过来的人,言语的利刃丝毫不能让她退怯。
    她对娱乐圈还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原主是个演员,她相信,没有人会不想在自己的领域做到最好。既然“借”了人家的身体,在一切回归原位以前,她有义务让原主的生活和事业不遭到破坏。
    沈棠注视着黎漾,平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不需要喜欢我。我们只是在一起共事而已,又不是在一起生活。如果我没有实力,哪怕你再喜欢我,也起不到任何作用。经纪人对于艺人,应该好比伯乐之于千里马吧,你只需要发掘我的长处,告诉我,我自己有什么可利用的,我该怎么做才能达到你所说的——娱乐圈的顶端,那就行了。”
    她语速不疾不徐,话里既没有盲目的过分自信,也没有卑微的低姿态,有的只是听来让人没法否认的道理。
    黎漾愣了愣,有些意外。
    她认知里的沈棠是个没什么自信,偶尔在公司里碰到面,也很少抬头直视她的人,显然没想到在她一番抨击后,会听见这样的回答——难道是摔一跤性情大变了?
    疑惑惊讶之余,又不太厚道地心想:管她是不是转性,这个模样总比以前一脸窝囊的样子强。
    “你有句话说对了,身为经纪人,我会告诉你你可以利用的长处是什么,你该做什么。不过,这话反过来也就是说,你想要重新在这淤泥里爬起来,你所做的一切,都必须听从我的意见,配合我的安排。在我这儿,没有随心所欲这回事,明白?”
    沈棠斟酌着轻点了点头,听进去了她话里的每个字眼,忽然心细地问道:“一切都要经过你同意?具体到哪些范畴?”
    “具体到你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段人际往来,每一餐的食谱,每天的作息,甚至每个月的生理期……总而言之,除了上厕所以外的所有事,都将巨细无遗地报告给我。”
    说到这,黎漾扫视了一圈病房,才发现周围冷清,连个陪护的人也看不见,“你的助理呢?”
    沈棠回想了一下:“原来的助理两个月前辞职了,之后便没有再找到替代的人。”
    “方霄真是……这年头谁还没个豪门可嫁似的,满脑子想着要去给人做后妈,连自己份内的工作都不管了,这和占着茅坑不拉屎有什么区别!”黎漾一身光鲜亮丽美丽动人,但指摘起人来,嘴下却十分不留情,大庭广众下也不斟酌斟酌用词,还偏偏最后一句尤其大声,害得斜对床病人嘴里的面包都咳出来了。
    沈棠听着这不太恰当的比喻,忍不住笑了。
    “你说的‘茅坑’应该是指经纪人这个位子,不是在说我吧。”
    对床探病的熊孩子拽着丑了吧唧的喜羊羊气球满屋子跑,气球飘过黎漾头顶,熊孩子围在身边瞎跑了一通,绳子就这么尴尬地缠在了她脖子上。黎漾字典里可没有尊老爱幼,她忍住戳爆气球的冲动,狠瞪了小孩儿一眼,回头正好听见沈棠这句打趣,瞥见了她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浅笑——不知道为什么,沈棠明明只是穿一身病号服,端坐在床上,整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可突然这么一看,又总觉得气质好像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说不上来具体的变化,就是感觉像变了个人。
    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直到沈棠意识到她奇怪的视线,她才把熊孩子赶走,想起了自己没说完的话:“这两天我会尽快给你找个助理,你在这好好养病就行,出院以前什么都不用想。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就跟医生说,该做的检查都做,别落了什么后遗症。我待会儿还约了几个制片人见面,你趁这机会好好休息吧。”
    病房少了黎漾那种随时要刺人似的嗓音,竟然一下变得空落起来。
    沈棠摇头失笑,大概是因为到了完全陌生的时代吧,感觉自己就像变回了当年十岁出头刚和师傅下山游历的时候,只要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就立刻生出点亲近的好感来。
    她平时事情繁杂,武林各帮派屁大点儿的事都要找她决策一番,如今突然闲下来干躺在床上,反而浑身难受得很。
    护士说可以出去,只要不走远就行,她便在医院逛了逛。
    楼道里弥漫着奇怪的消毒水味,有扶着吊瓶,还有坐着轮椅的病人,目之所及都是没见过的光景。她跟着别人走进电梯,被突如其来的下降给吓了一跳,而后等人都走了,又独自感到新奇地上上下下坐了两三趟。
    她站在楼梯口往远处望,从未见过的高楼鳞次栉比布满了整座城市,无数车辆穿梭其中,飞机正好掐点似的从楼顶飞过。她游历过很多地方,可从未有一个地方,像眼前的景象让她如此震撼,且心潮澎湃。
    “能来这一趟也值得了。”沈棠心想。
    她放宽了心,暂且不去想那些难解的困惑,当这只是又一场未知的游历。心境一平和,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
    第二天一大早,病房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住院部清晨的长廊还很安静,只有一两个巡房的护士和晨起散步的病人,狭长静谧的空间里,两个大男人步履匆匆的模样显得尤为突出。
    助理管乐跟在后边苦口婆心,宋余舟迈着他的大长腿,大步流星走在前头,任助理叨得嘴巴磨出了泡儿,也只当听不见。他自顾自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沈棠正在床上聚精会神地打座,听见门口的动静,她眼皮动了动。
    宋余舟突然停住,一米八几的高个儿一下子把门框堵得死死的。管乐在背后幸灾乐祸:“老大,怎么样,我都说了吧,大清早的人家肯定还没起床,我们还是快走吧,还得赶着去拍封面呢,你来这儿要是被狗仔拍到了,我非得被明宇哥掐死不可。”
    “不是,”宋余舟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最近万千少女都在舔屏的俊颜,把管乐提溜过来,往病床方向扬了扬下巴,表情跟撞破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看一眼打座的沈棠,再看一眼管乐,天马行空的想象在他脑里飞快过了一遍,脱口而出:“这……邪/教?”
    第3章 女神收割机
    宋余舟向来想什么说什么,从小到大没有看眼色这回事。管乐心知他的性格,从他嘴里冒出这种话一点也不意外,但仍觉得“邪/教”这词实在太敏感了。在这弘扬健康文明的社会主义新时代,怎么能这么说一个女孩子呢,虽然看着确实很奇怪,但人家可能是在练瑜伽,或者……坐着睡觉吧。
    “沈小姐?”
    沈棠一直听着他们的动静,连带那句“邪/教”也听进了耳里,这会儿管乐开口喊她,她才不疾不徐睁开眼,正好和宋余舟的眼神撞击了一下。
    宋余舟身材修长得能和模特媲美,随随便便往门框一站,存在感就强得让人移不开眼。纵使沈棠向来不对人外貌评头论足,也不由觉得,这人长得真是非常好看的,五官周正,鼻高唇薄,眼里像蓄了一汪水池,看人的眼神泛着暧昧不明的波澜。
    见她直勾勾盯着他看,没有一丝避讳,宋余舟也大方和她对上视线,似笑非笑,径直走到床前。
    “身体怎么样了,医生说伤得严重吗?”
    宋余舟和人相处不爱来循序渐进那一套,除了对特别讨厌的人才铺设明面上的礼貌和客套,其他都是掐头去尾,直奔主题。
    他语气亲熟,沈棠听得微微一愣,不由得开始思索原主和宋余舟是不是关系亲密。
    一旁的管乐听了也头疼得不行,撑在墙壁上的手猛地软了一下。
    本来自家大佬长了一对桃花眼就已经自带撩妹buff,还偏偏对人说话总是不带距离,搞得都以为他是花花公子逢人必撩,还得他这个小助理孜孜不倦地替他收拾场面:“昨天事故发生得太突然,大家都手忙脚乱的,也没时间来看看沈小姐你身体怎么样了,早上我们有个封面要拍,正好路过这边,老大说您昨天坠马的时候他离得最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就想着顺道来探探病,医生怎么说啊?”
    “只是有点淤青,还有点轻度脑震荡,说是要再观察看看,其他暂时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宋余舟作为狗仔争相盯梢的对象,到哪儿都有镜头埋伏,却总懒得避嫌,管乐还没来得及拉住,他就一屁股坐到了床边,和沈棠离得很近,还是一副和她熟络的样子,语气听着像是开玩笑:“那你身体素质比马还强了点,昨天你送医之后,害你受伤的那匹马也突然倒下了,口吐白沫,差点把工作人员也吓吐了——听说那马到现在还没恢复。”
    “……”
    和马比身体好像也不是很正常的事,沈棠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想起原主摔下去之前,宋余舟有企图过来救她,就顺着话头随便客套了两句:“谢谢你昨天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还冒着危险过来帮忙。”
    宋余舟对她的道谢不是太上心的样子,长腿闲闲搭在地上,手里捏着眼镜腿儿在把玩,额头碎发乖顺地戳在眉心,貌似无意地问道:“对了,昨天开拍之前,你有没有觉得那匹马有哪里不对劲?”
    “没有啊,”沈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又再仔细回想了一遍,没在原主的记忆里发现什么端倪,“没注意到有什么问题。”
    “那你坠马的时候呢?有发现什么吗?”
    “没什么印象……也可能是我想不起来了。”
    不是自己亲身经历,她不敢说得太绝对。
    宋余舟的口吻云淡风轻的,像是闲聊,但沈棠能明显感觉到,这大概才是他来探病的目的,这起事故可能有些问题。
    两人心如明镜,只有管乐这个棒槌一直在旁边挤眉弄眼,暗暗催着宋余舟走人,还刻意把掏出手机看时间的动作幅度弄得特别大,宋余舟被他晃得有点烦了,眼神抛过去一个“滚蛋”。
    又引导沈棠回想了一阵,还是没有新的答案。
    行程确实很紧,他只好先作罢。
    “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如果有想起了什么,回剧组之后告诉我。”
    沈棠点点头:“好。”
    宋余舟才起身,管乐就急匆匆拉开门,恨不得立刻把他立马拽出去的模样。
    但门一打开,却正好进来两个人,把他们堵了个正着。
    “宋余舟?”
    “黎总。”
    沈棠本来下了床要送客,也止住了脚步,靠在床边,定定地看眼前像是旧识相见的场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黎漾诧异道。
    宋余舟朝沈棠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我来探病。”
    黎漾略一思索,才想起来《帝相》的主演就是宋余舟,禁不住揶揄道:“我说我家小艺人好端端怎么就出事了呢,原来是被宋大影帝的威力给震的。”
    黎漾话里有话,沈棠听得莫名其妙,再看一眼宋余舟,他面色无异,只是把墨镜架回了鼻梁上,挡住了眼神:“你家艺人?黎总眼高于顶,没想到还肯屈尊带新人啊,真难得。”
    “沈棠可不是新人,论资排辈人家四岁就出道了,说你们是看着她的电视剧长大的都不过分——”
    “……”
    沈棠眼角抽了抽,感觉仿佛凭空又老了十几岁。
    不知道黎漾和宋余舟有什么渊源,反正看着不是很合拍。
    两人话里藏刀“叙”了一会旧,宋余舟才拖着管乐走了,背影显然没有来时那么松快。
    “宋余舟和你说什么了?”黎漾问。
    “没说什么,就问了问身体。”
    “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嗯,还行。”
    沈棠目光落到黎漾身后,方才和她一起进门的女孩笑眼盈盈的。
    黎漾介绍:“这是我朋友的表妹,祝佳音,从今天起就是你助理了。”
    “棠姐好。”
    没想到黎漾工作效率这么高,才隔一晚就拽了个人过来,沈棠看着青春朝气的祝佳音,很实在地说:“以后要多麻烦你了。”
    祝佳音不做作也不认生,女魔头黎漾一走,她更加活泛起来。
    对着沈棠哇了一声:“沈棠姐,你皮肤真好,居然素颜也这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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