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天恍若未见,只叹了声,抬起手,慢慢抚上对面少年的发顶,温声道:“你已无后顾之忧,不必受任何人胁迫,也不必再委屈自己。”说话时,他眸中的血色已消散不少。
    九辰默了默,慢慢挑起嘴角,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了跟一个人,做一个了断,与他人无关。”
    有“咯吱、咯吱”的铁链摩擦声他从宽大的袖间传来。
    离恨天拧眉,盯着那少年紧攥着镣铐、指节泛白的双手,心头突得一跳,沉痛道:“巫启此人,刻薄寡恩,刚愎自用,独对阿语用情至深,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你想了断,只怕迈出这一步,便再也断不了了。”
    “不。”九辰扯了扯嘴角,道:“从小到大,我所悲,所喜,所忧,所期,所盼,皆与他无关。”
    “我没有国仇,亦无家恨,更没行过光风霁月、快意恩仇之事,我只是靠一个人,一个信念长大。”少年苍白的面上,满是淡漠,半晌,道:“我要了断的人,不是他。”
    语罢,他忽然笑了笑,道:“离侠不也是靠一个人,一个信念坚持到现在么?若有一日,那个信念崩塌了,离侠会如何自处?会不会和我一般,想要去问个究竟?”
    自始至终,他语调都极淡漠,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唯独袖间的双手,攥得更紧了。正如他孤独的游走在世间的十多年,无论多么深重的磨难和不公,都习惯了自己去背负、隐忍。
    离恨天喉间有些酸涩,道:“既如此,让师父陪你一起了断。若她知道……你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她……定不愿看到,你活的如此辛苦。”
    “她……”
    九辰咀嚼着这个心底始终不愿触碰的模糊称呼,释然道:“我并不是她期望的那个孩子,也不是她在这世上所牵所挂之人,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陌路人,又何必再有纠葛。可离侠不同,你是她爱之入骨并甘愿付出性命的良人。这世上,能有多少年岁,她还在等着你,你不该让她等太久。”
    言罢,他循着记忆走出那道剑气结成的屏障,沉眸道:“熊将军,去雀台罢。”
    熊晖欣喜若狂,生怕再横生枝节,忙按剑起身,声音微微发颤:“诺!末将扶小殿下过去。”
    说着,便伸出手,欲亲自扶住那少年。
    九辰却没动,微挑嘴角,道:“熊将军也看到了,我不会逃的。烦请将军暂且替我解开镣铐。待和谈结束,再锁上便是。”
    “这――”熊晖顿时有些犯难,这副铁链乃千年玄铁打造,刀枪难入尚在其次,最主要的作用是可以压制内力。本来,这次和谈,楚王也没打算一直锁着这位小殿下,可自从知晓了血雷之事,楚王便再三严令,决不可擅自打开镣铐,违者军法处置。
    见熊晖不做声,九辰哂然道:“将军若是犯难,另请高明便是,这世上,哪里有囚徒当和谈使者的道理。”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若再拖下去,今夜这场和谈,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熊晖一咬牙,道:“末将答应小殿下便是。”
    ――――――――――
    亥时,巫王踏着满地清寒,如约抵达约定地点。
    这一路,他发马狂奔,除了子彦和两员威虎军大将,余下将士皆被他远远甩到了后面。
    面对君上的这种疯狂行为,诸将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此次伐楚,巫王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在一个后方补给并不算十分充裕的时机带领大军千里奔袭,虽然首战得利,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今西楚内乱,楚王提出和谈,且派出的和谈使还是九州公主的血脉、他们的世子殿下,君上如何还能坐得住。若楚王是诚心想要和解这场战争,诸事尚有回旋余地,可若楚王是故意以世子殿下为诱饵,设下陷阱,谋害君上,今夜阙关之上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君上的处境,也是岌岌可危。
    年轻的破虏营将军顾方一边催马疾行,带着精锐骑兵去追巫王,一面命巫军连夜拔营起寨,往南五里,陈兵阙关之外,保护巫王。
    今夜的阙关,格外清冷肃杀。长空一轮明月,铺洒下满地清辉,沿旷野蔓延而去,像一条长长的银带,横亘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原本废弃的三丈雀台,每隔五步,便亮着一团松火,遥遥望去,如无数天灯,点缀在天与地之间,让这座昔日的点将台重又焕发出些许威赫神仪。
    而雀台之上,那座如月般被拱卫在最高处的凉亭――昔日的观战亭,则是今夜约定的会谈地点。因凉亭四周围了草帘,外人根本无从窥探其中情形,只依稀能辨出几条晃动的影子,想来是巡逻的楚兵。
    眼看阙关已在眼前,巫王却突然勒马停缰,望了眼空中那轮明月问道:“今日可是十五?”
    子彦亦仰首望着雀台上跳跃的火光,道:“父王英明。每月十五,楚人都会点灯祈福,祷告神灵,希望阖家团圆,儿孙诸事顺遂。”
    语罢,他轻轻阖上双目,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虔诚之色。
    “团圆……”巫王冷硬的侧颜上,露出些许柔色,复催马扬鞭,朝关内奔去。
    熊晖已按剑在关内等候。身后,是全副武装、肃然陈列的楚兵。
    见巫王入关,熊晖亲迎至关门,于马前行礼问安。
    巫王显然没心思与他在这些虚礼上浪费时间,翻身下马后,便直入正题,问:“子沂在何处?”
    熊晖往巫王身后扫了眼,微微讶然。心中暗道,没想到这巫启急于赴约,竟然只带了这点随从,连大军都撇在了后面。早知如此,他便该设下埋伏,直接擒住巫启,巫军自然不战而败。可惜,此时错失良机,若再轻举妄动,只怕会弄巧成拙。
    如此想着,抱拳道:“小殿下已在雀台相候。只是――”
    他顿了顿,有些为难的道:“小殿下说,休战之事,他想和贵国的子彦公子谈。”
    巫王神色一僵,不由侧首看了眼身后同样神色僵硬的子彦。随行的两员威虎军大将更是面面相觑,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子彦上前一步,垂手道:“父王,不如让儿臣去――”
    “你闭嘴!”
    巫王咬牙打断,抬起头,双目微微颤动的盯着雀台上那座孤耸的观战亭,默了一息,竟是拔出青龙剑,直接越过熊晖,大步流星的朝台上而去。
    熊晖哪里敢让人阻拦,只急得跺脚追了上去,子彦怔忡片刻,才恢复常色,和另外两名大将跟了上去。
    沿着雀台而上,五步一岗,全部都有楚兵把守。见巫王独自一人,挟剑而来,这些楚兵个个怒目圆睁,神色一凛,不自觉的将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
    行至半途,巫王看到有人一袭青衫、萧然独立在雀台残破的石墙上,登时双目一缩,顿住脚步。
    离恨天闻声回头,面若寒霜,目含警告。两人目光交错的刹那,杀气毕现,手中同时掠起青色剑芒,一息功夫后,又各自移开。
    巫王握紧嗡嗡铮鸣的青龙剑,强压住心头的不甘和恨意,越过离恨天,直奔最高处的观战亭。等真的走到了亭外,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驻足许久,才有勇气伸出手,触上挂在亭侧的那层草帘。这双握缰提剑、提笔决断国事时从未颤抖过的宽厚手掌,此刻,却禁不住的颤抖起来。
    风自旷野穿过,卷动着草席,似在叹息。
    “是兄长么?”当他双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草帘边缘时,亭内,突然传出了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少年声音。
    巫王浑身一僵,眼眶倏地湿了,喉咙也酸胀的发不出一个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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