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竟是邹淑容。
    静瑶走近瞧了清楚,不由得吃了一惊,半月前才见过,那时邹淑容还挺康健的,怎么不过一场风寒,如今竟虚弱成这副样子了?人瘦了一圈不说,连面色也甚是不好,白白的没有血色。
    见她到来,邹淑容还欲行个大礼,静瑶赶紧叫人扶住,道,“免了吧,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邹淑容未语先咳了几声,虚弱道,“娘娘能到这里来,叫臣妾感激不尽,外头风大,请娘娘进屋歇息吧。”
    看她这副模样,想来站着也费劲,静瑶便点头,吩咐她身边的两个宫女,“快把你们主子扶去榻上。”
    邹淑容虚弱同她道了声谢,慢慢挪进了屋,回了榻上。
    静瑶等宫女们把她服侍着躺好,才在旁问道:“上回不是叫王院判亲自来看过?怎么也不见好转?王院判是怎么说的?”
    邹淑容说话艰难,一句话要倒三回气,香兰忙垂首答道,“回娘娘,王院判说,我们主子是气血亏虚,加上肝气抑郁,又赶上肺风,才导致久病不愈。”
    静瑶心里一顿,问道,“肝气抑郁?这是有什么心事吗?”
    既然专程把自己请过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她便发话道,“我既已来了,你什么话但说无妨。”
    这次不用香兰说话了,邹淑容自己开口道,“谢娘娘恩典,臣妾确实有个难言之请……想必娘娘也知道,臣妾非京城人士,娘家在江南,离此山高水远,眼下入宫几年,也始终没机会见一见家人……”
    话听到这儿,静瑶还以为她是想家了。
    说来这宫门深似海,后宫女子没有随意回娘家的自由,她尝过思念亲人的滋味,心里倒也理解,便道,“若你想念父母,可给家中去封信,若景阳候与夫人方便进京,本宫替你去向陛下求旨,这不是什么难事,何至于在心里头憋出病来?”
    却见邹淑容摇摇头,“臣妾叩谢娘娘恩典,只是臣妾并非想叫家人进京……”
    顿了顿,续道,“不怕娘娘笑话,臣妾小时曾叫高人算过命,说臣妾今年会有一劫,抗不过去,兴许就此交代了……现在看来,说的兴许就是今次了。臣妾自知晦气,但这是命数,改变不了……”
    大约连自己都觉得凄楚,说着说着,那豆大的泪珠就此跌落下来。
    看得众人心里一惊,一旁侍立的香兰则赶紧给她擦拭。
    静瑶皱眉道,“这说的什么话?不过一点点小病,怎么还扯上死了……”
    香兰忙解释道,“贵妃娘娘请见谅,我们主子打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凡事总爱往坏处想……”
    邹淑容缓了缓,待气平顺了,终于又续道,“臣妾而今只是盼着,能不能……能不能在临去前回家乡看看,哪怕死在江南,也此生无憾了……”
    听到这儿,静瑶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想回家养病啊。
    她一时没说什么,只听香兰也在旁道,“其实奴婢也想斗胆替主子求一求娘娘的恩典,您看,王院判也说,淑容娘娘是心病,能不能叫娘娘回乡养病呢?这江南与京城气候差的不少,兴许娘娘回去了,病就好了……”
    说得看似有道理,却叫静瑶很有些为难,只得同邹淑容明说道,“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该明白规矩,除过皇后,咱们这些人,不管家在近处还是远处,可是难能回家省一次亲的……”
    就见邹淑容摇了摇头,又小心说,“臣妾斗胆,其实是想求娘娘,能否请陛下下旨,放臣妾出宫……娘娘也知道,臣妾从未侍寝,想来陛下大约连臣妾叫什么也不知……臣妾既然是个不祥之人,留在宫里也是晦气,不如就请娘娘开开恩,放臣妾出去吧……”
    放她出去?
    话听到此,静瑶震惊了。
    邹淑容平素胆小如鼠的一个人,居然会起这样的想法,想求皇帝放她出宫?
    她稍缓了一会儿,问道,“你可知道放你出宫意味着什么?不说别的,景阳候府能接受吗?”
    宫妃出宫,相当于民间普通人家放妾了,且相比后者,前者的影响可就更大了。
    邹淑容看来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道,“谢娘娘关怀,臣妾……不怕。”
    她垂下头来,小声道,“臣妾此生别无他求,就算娘家不容,只希望能葬身故乡山水间,就算是死,魂也能安心。就请娘娘成全吧。”
    她早已打好了主意,在这里担惊等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不若能回到江南,就算家里不认了,她自己生活,也好过在宫中一天到晚担惊受怕啊。
    而且自己走了,这宫里头少一个人,该是更合惠贵妃的意吧,想来她应该愿意。
    眼见她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静瑶多劝也是无用,想了一下,发话说,“本宫知道了,只是这是大事,本宫做不了主,只能听陛下的意思,你先好好养病,等我见到陛下,自会转达,但至于成不成,本宫不能保证。”
    邹淑容点了点头,“谢贵妃娘娘成全,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匆忙说完,又咳嗽去了。
    静瑶立起身来,吩咐殿中宫女们,“好好伺候主子。”
    宫女们齐齐应是。
    她又同榻上虚弱的人说,“你好好歇着,本宫宫里头还有事,不做逗留了。”
    邹淑容应是,又想起身恭送她,她抬手,示意无须客气,便往殿门外去了。
    一路乘轿往棠梨宫去,她一直在心间琢磨此事,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没想到邹淑容看似柔弱的一个人,竟会起这样的想法。
    下了轿,入到殿中,她依然在想,倚波方才跟着她去的,也是一肚子话想跟她说。
    倚波问道,“娘娘是怎么想的?要帮邹淑容吗?”
    静瑶叹道,“她轻易不求我什么,只是传个话的事。”
    这就是要帮的意思了,倚波有些隐忧,提道,“可是好好的宫妃不当,竟要自请出宫……奴婢担心,邹淑容会不会打了什么别的主意?”
    “什么主意?”静瑶看了过来。
    倚波忧虑道:“她会不会想以退为进,借此博取陛下的注意啊?”
    静瑶想了想,倒是笑了,“如果她当真是这样打算,其实无需找我,自己想办法给陛下传话不是更好?而且……”
    她语声顿了顿,又叹道,“陛下若果真是这样的人,那我瞒着也没用。别说我也是个妃子,就算是皇后,也无权拦着陛下去别人那儿啊,咱们这里,又不是大理国……”
    今日所见,还是叫她心间有些不太舒服。
    从前她察觉逃不掉入后宫的命运,只能接无奈接受,却也没有幻想过,皇帝只宠幸她一个,不料一步步的,这些都成了现实,皇帝果真是他一个人的,其他的女子,只是后宫的摆设而已。
    她爱他,但爱是自私的,她承认自己做不到不妒,倘若皇帝现在宠幸了别人,她一定会心伤不止,可今日亲眼看到景福宫里的情景,心里难免会有些自责,她虽没有刻意,但不得不承认,这些女人的寂寞成全了她的欢喜……
    她抬眼望着庭间,眼眸里有些怅然,倘若不是身在宫廷,没有这些烦心事,该多好?
    只是才发了一会儿呆,耳边就传来了小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原来是彦儿想她了,闹着要见她。
    乳母把白胖的小娃儿抱到近前,她微笑接过来,轻轻碰碰儿子的额头,柔声唤着儿子的乳名,把小人儿高兴的手舞足蹈,叫她的心瞬间化成了一滩水。
    算了,没有什么倘若,能有幸再在世上活一回,已是弥足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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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兰替主子恭送完静瑶,见人已经走远,便重回了殿中,关上门,走到主子身边道,“娘娘,惠贵妃已经走了。”
    邹淑容哦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哎,整日躺着,也是难受。
    香兰打湿了帕子,一边为她擦去脸上的粉,一边叹道,“病了又不吃药,娘娘这又是何苦,生生的要把好身子拖累成病秧子……”
    话未说完,惹来邹淑容一阵“呸呸”,邹淑容气的睨她一眼,“就不能盼我点好。”
    香兰赶忙改口,“是奴婢说错了,娘娘别在意。”
    说话间脸差不多擦干净了,没了先前刻意涂在脸上的粉,脸蛋儿终于透出些红润来,香兰替她在脸上点了些香脂,仔细着抹了均匀,又道,“依娘娘看,惠贵妃能帮您去求圣旨吗?”
    邹淑容想了想道,“应该能吧,我出去了不正好给她清地方吗?她没理由不管的。”
    谁能想到,平素向来胆小的人,居然也有如此胆大的一天,在阖宫上下面前装病,就为着能出宫……
    香兰叹了一声,“您说您这又是何苦?倘叫侯爷知道了,不定气成什么样子呢!”
    邹淑容撇嘴,“我何苦?我的苦你还不清楚吗?要不是祖母乱出主意,我当初能进这个宫门吗?这会儿没准儿早就相夫教子了,哪里像现在,姑娘不像姑娘,媳妇不是媳妇的……反正现在祖母也去了,我爹再生气,也还有我娘呢!实在不行,我就找处院子单独住,也比在这里担惊受怕的强。”
    哎,香兰叹了口气,主子这也是走投无路了,否则大好年华,眼看着要在这宫中虚耗下去吗?便点了点头,安慰她道,“不管主子在哪儿,奴婢一定跟着您,其实奴婢一直觉得这惠贵妃看上去人挺和善,没准儿今次能帮您呢。”
    邹淑容点点头,也琢磨道,“我从前没得罪过她。上回太后的事,也马上就去辞了,我不想跟她争,她应该能明白的……”
    正说着话,小厨房送了汤药进来,香兰接过,端到她面前,询问她的意思,“主子……喝不喝?”
    就见她依然摇头,“等事成了再喝吧。”
    香兰只好应是,去到一旁将药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邹淑容:哎,先走一步了,你们自己玩儿吧。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宇文泓今日要忙一些,直到临睡前过来。
    时候已是不早了,他本想看看儿子,可惜小家伙早已睡下,只能带着遗憾进浴房沐浴。
    静瑶亲自服侍他,柔手化开沉香澡豆,在他宽阔的背上轻揉细搓,他坐在浴桶里,热水浸泡中,除去一身的疲乏。
    西北边陲传来战报,原已休战多年的匈戎有蠢蠢欲动之嫌,近来屡屡在边界生事,他一连几日忙着与枢密使,兵部等商议防范之策;加之北方有些地方出现了春旱,又要思虑防灾的办法,委实叫人有些疲惫。
    静瑶还想着今日的事,思量了一番,终于同他开口说,“陛下,景福宫邹淑容久病不愈,今日派人来请臣妾,臣妾过去后,见她果然病的厉害,便安慰了几句,没料到她向臣妾提了个请求。”
    宇文泓虽闭着眼,却一直在听,此时听她声音顿了一下,便问道,“她求你何事?”
    静瑶道:“她说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待在宫中怕徒增晦气,加之思乡心切,所以想求陛下的恩典,看能否放她出宫……她想回乡养病。”
    宫妃自请出宫,的确是件稀罕事。
    宇文泓原本以为是什么家常琐事,本也没放在心上,此时听见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得睁开了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映出头顶的宫灯,看得静瑶也是心中一顿。
    他……会怎么说?
    没料到宇文泓却是只问道,“她病得很厉害?”
    静瑶如实道,“已有半个多月了,太后寿诞前就受了风寒,没想到现在还没好,连王院判也去看过了,说她气血亏虚,肝气抑郁……”
    宇文泓便没多在此放心思,只是道,“那就遂了她吧,你去同太后说一声,就说朕准了,其余琐事,自己拿主意便好。”
    当初叫这些女子进宫,虽不是自己的主意,但名义上到底是自己的女人,他也知道叫她们独守空房是有些委屈,既然如此,想出宫便出吧。
    静瑶倒没想到他答应的这么痛快,楞了一下,才跟他道,“臣妾知道了。”
    这反应似乎有些迟钝,他只当是她害怕向太后回话,便挪过视线来看她,又关问道,“太后对你,近来可有好转?”
    她笑了笑,如实答道,“有,太后自寿诞过后,对臣妾关怀备至,常常赏赐一些珍贵药品给臣妾……”
    她话还没说完,宇文泓不由得奇怪,“赏你药品?”
    怎么好好的赏人药品,母后这是什么爱好?
    静瑶见他没明白,微红着脸解释说,“太后是希望臣妾快些将养好身子,好争取早日为陛下继续绵延皇嗣……”
    宇文泓便懂了,不由得在心底扶额,母后啊……
    他同母后说只有阿淳能叫自己重振雄风,母后便如此殷切的对阿淳寄予厚望起来,虽然叫人叹息,但好处是总算不再逼着他临幸别的女人了,不过因此,眼下生子的重任只能落在阿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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