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也无可否认,这个曾经和她挤在一个实验室的,没有什么前途的无名研究者,终于让她的名声在这个末世宣扬了开来。
    跟随着长风破浪号的那些自发组织的小船上,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她从未露过面,但是他们知道她做过的事情,也相信当年她被陆教授剽窃打压的事实,舆论已经全然向着一边倒去。
    沈略看着热情的人群,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两步,而人群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来,他动作迅速地跪在了沈略的脚边。
    爱德华无声地亲吻她脚边的土壤,一句多余的、鼓动性的言语都没有,他只是跪着,双膝几乎要陷进土壤里。而来自特休斯号上的人们,也纷纷跪倒在地。
    雨后的泥土湿润,让人想起最原始的农耕时代最赖以生存的一切——阳光和雨水,庄稼们靠着这两样东西,和地上的土壤生存。
    能够呼风唤雨的,又和神有什么不同。
    经历了洪水的人们已然丧失了他们所有的现代社会的装置,船只的最大功能也已经回到了大航海时代的载人。他们回到了最蒙昧的时代,刀耕火种的时代,人们在小岛上开垦出了一些田地,播种一些他们最开始时带来的种子。
    爱德华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浮夸了,而知道沈略的大部分底细的爱德华现在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故意的。
    沈略也很快看到了爱德华这么做的原因。
    动作上的鼓动,要比言语上的鼓说要情感浓烈,渲染更强。
    大部分的人们都学着爱德华的动作,跪在了沈略的面前,他们慢慢地、一个个地匍匐下来,有人的眼睛灼灼地、充满希望地看着她,也有人不敢看她,只敢亲吻土地。
    虽然她穿着一身三天没有换过的衣服,看上去有些潦草,虽然她的头发没有梳过想,显得有些凌乱不堪,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如此,她也值得信任,又或者说人们忽略了这所有的一切,只看见了她眼中闪亮的光芒,轻信了一个救世主的存在。
    她回到了船上,爱德华仍然跟在她的身边,他们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爱德华忽然开口道:“沈略,你刚才不应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沈略虚心求教:“那么,我应该怎么做。”
    爱德华很快回答:“你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朝拜。”
    沈略没有理会他的回答,或许她听见了,只是不想回答,她继续问道:“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我根本不值得这样子的信任。”
    爱德华没有生气,娃娃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我听说了你之前的故事,你也应该知道,永远被误解的感觉有多么糟糕。既然现在有这样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抓住呢?”
    沈略沉默了,爱德华年纪不大,但是想得和她师兄一样多,两个人各自是被科学与医学耽误了的了不起的政客——坐在对面大概能来一场虚伪至极的友好洽谈。
    沈略只是缓缓说道:“我并不是说你做得不对,只是有些东西,我不需要……或者说,我不需要过分的,我只需要恰当的。”
    爱德华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多总比少好。”
    他理直气壮完了,也看到了沈略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有些无所谓地笑着说:“没有关系的,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那些东西我都可以帮你做。”
    “你只要保持一个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好了。”
    神不应该走下神坛,一旦走下神坛,那么他们面临的究竟会是什么,就无从而知了。
    白人鱼和恩诺斯都是她所知晓的例子。
    沈略想说“可是”,可是她这个词说出了口,竟然也没有什么能够可是的理由。
    爱德华依旧是一张笑脸,像是一位长辈劝说年轻人一样:“听着,没有什么可是。只要这样做,一切都会很好。”
    沈略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爱德华得到了他所满意的答案,微笑着点了点头,冲着沈略说:“那么早一点休息吧!
    沈略几乎无法从他的身上找出半点,当日在特休斯号上 看着烧焦的人形呕吐的少年的影子。
    这似乎全然是另一个人了。
    沈略也是想好好休息的,但是后半夜的时候,却被窗外投来的彩光给惊醒了。她有些迷迷糊糊地起身,赤着脚走到了窗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艘伟岸的大船驶来。
    这艘船,沈略十分眼熟,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停靠在了这座海岛的边上。
    这所有的动静无疑使睡梦中的人们惊醒了,而守夜的人则是早早地去通报了几位决策者。
    沈略在这一片乱糟糟中走出了房间,章敦眼看着她走出来,便缓缓说:“既然你都出来了,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海岛上的人们都缓缓地聚集到了那艘巨轮的边上。他们有人拿着手电筒乱晃,有人举着火把,目光里有着探究。
    船上的人们都缓缓地走了下来,一脸无措地看着这些火与光。
    沈略很快就认出了那位领头人,他的神情倨傲得像是在鸟瞰众生,早日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他的目光冷淡地扫过一圈,最后鬼使神差一般地落在了混在人群中的沈略的身上。
    沈略恰好和他对上了眼神,她似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什么极为远古的东西,像是她在波塞顿或者白人鱼眼中见过的。
    至少她不应该在一个人类的眼中见到。
    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诺亚已经开始往前走了,他一边走,一边缓缓地说道:“我是诺亚方舟的船长诺亚,很高兴和你们再次相见。”
    “你们在这个小岛上的生活似乎过得不错,而我们只希望能得到一小块容身的土地。”
    人们中自然有不少人听说过诺亚方舟号的大名,他们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个口气冷淡又不容置疑的男人,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诺亚拨开了人群,继续往前,目标明确。
    “虽然你们现在的生活还算不错,但我必须要提醒你们一点的是,你们中有一个会带来灾祸的人。”
    他的口气是轻描淡写而笃定的,一时间砸开了人群中的沉默,人们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沈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有些讶异诺亚为什么会旧事重提,将当日赛琳娜说过的话又向着这群人说一遍。
    诺亚显然看出了她想要逃跑的意图,于是快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站在她身边的人看清了沈略的脸,惊叫了一声之后有些气恼地去抓住诺亚的手,并且大声指责道:“收起你的污蔑,也收回你的手。”
    边上的人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愤怒,他们都眼睛都看向了诺亚,但是诺亚只是玩笑似的,收回了手,并且做出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真有意思,你是怎么在这群人中建立威信的?”
    “需要我说出来吗,沈略?”
    沈略尽可能保持着一种严肃的态度,没有什么退缩地看着诺亚。
    诺亚便继续道:“哈哈,那我就继续说了——你,你个被人鱼爱上的人。那条人鱼,他为了你,摧毁了这个世界的秩序,只是因为你的一句话。”
    “你否认吗,你厌恶这个世界?”
    人群中起了骚动。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一直出戏卡文迪许,不出戏章惇吗_(:3」∠)_
    第59章 朝闻道(1)
    沈略看着他, 注视着他的眼睛时,仿佛越过了他看到了什么别的人,反正不像是之前的诺亚。可即便是大有不同, 沈略还是不可否认, 他双眼的颜色或者是他每一缕浅色的头发,都是同以往相似的。
    这让沈略感觉不太妙。她无法准确说她心慌的由来, 但是来源必然是诺亚无疑。
    骚动的人群中传来的声音却不是沈略所想的, 第一个人高声说道:“先生,如果你坚持的话, 那么这座小岛将不再欢迎你们。”
    领头说话的是爱德华, 他擅长于在这种场合带动人们的气氛,他说出了这句话的时候,边上的人们也纷纷响应。
    沈略终于在这个时候想起了爱德华之前同她说过的话, 你在这些人的眼中是神明一般的角色,如果你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那么只要保持高高在上的模样就好了。
    沈略的目光平视诺亚, 用真正的高人一等的目光,也用高人一等的口气,缓缓向着诺亚道:“你说得没错。”
    站在一旁的爱德华也没有想到, 沈略会在这种情况下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而正在爱德华错愕的时间里,沈略便迎着众人探究的、好奇的目光, 继续往下说:“你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里,洪水是怎么来的。”
    这是一个肯定句。
    诺亚当然知道,但他不太清楚沈略想要通过这个说明什么。
    沈略笑了笑:“因为世人有罪。”
    “我不是带来洪水的人, 我只是有幸曾与神交谈。”
    诺亚听到这样的回答,脸上几乎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来。然而他嘲讽那便由着他嘲讽,自己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看人的眼神没有半点躲闪。
    沈略确实掌握了其中的精髓,一种让别人信服的精髓,只要她理直气壮,她那张永远透着冷静自持的脸孔就是骗人的最好道具。
    诺亚挑眉:“你口中的神,也不过如此。曾经也是被人类抓住的小可怜,半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沈略道:“那又如何?”
    现在一样打得你们手足无措。
    诺亚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缓缓道:“算了。”
    沈略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快便偃旗息鼓了,总觉得他还有阴谋一般。
    诺亚迎上了沈略探究的目光,只是淡淡地回答:“我确实是来示好的。”
    沈略摇了摇头:“和不久之前刚刚决裂的长风破浪号示好?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接纳你?”
    诺亚叹了口气:“不是我,是我们。你大概还是很想见见冯先生的,你说是吗?”
    沈略愣了一下,因为被他说中了心思。
    正如不久之前章敦说过的,如果他们的老师还活着,那么事情大概会轻松许多。而冯先生则是另一位能够在长路上替他们点灯的人。
    诺亚看着她的脸,知晓她是这个小岛上最有权威的人,是被所有船员信任的人,只要她做出的决定,没有人会拒绝,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处,等待着沈略的回答。
    “我们所求不多,只要一小块地方,容我们栖身。”
    沈略没法拒绝。
    诺亚方舟号上的人们在小岛的南边驻扎了下来,他们就像一群笨拙的孩子,理论很强,而动手能力不怎么样,一部分人艰难地搭着帐篷,另一部分人则去寻找食物。
    这座小岛上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经有了人类的痕迹,毫无疑问的,这是一座极为安全的小岛,岛上的大部分生物都是没有攻击性的无害小动物。章敦粗略计算过,如果仅仅是满足生存需求,这座小岛容纳几千人是绰绰有余的。
    这些模拟的数据都让沈略想起了末世之前她玩过的一款游戏,她有时候不禁想,他们是否可能只是一串游戏中的数据。
    下午的时候,冯先生来了。
    沈略觉得他们分别的时间不算多长,但是冯先生似乎已经苍老了十岁。他冷硬的目光还是一如往常,让人足以信赖。
    章敦给他倒了茶,冯先生的手有些不稳地拿起瓷杯——那确实是一套瓷杯,惨白的杯身易碎无比,沈略也为这样一件东西的幸存而感到诧异。
    冯先生喝了一口茶,有些艰难地恭喜道:“你成功了。你确实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他的艰难不是那种因为嫉妒而难以真诚地出口称赞,相反的,他很真诚,只是喉咙有些沙哑。
    沈略有些迟疑地问道:“您病了?”
    冯先生笑了笑,没有否认。沈略少有见他微笑的时候,从他的笑纹中,沈略可以看出他年轻时的英气逼人,但是时间残酷,偷人发上黑,夺人面上花。
    人老迈了总是爱回忆往昔,冯先生也不能免俗,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如果老刘还在,他恐怕是会高兴得不得了。”
    “他还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也总是风风火火的样子,不过我们都没有你们做得好。”他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他承认姜不一定是老的辣。
    沈略终于听见了他言语中的沉重,有一种回光返照一般的苍凉藏在其间,如果不是细细地咀嚼,很难察觉。
    冯先生继续道:“据我所知,现在这台机器,只能控制小范围内的空气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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