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堂。”
    “九郎。”
    最后零星的水泡破裂,池水归于平静,顾缜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呆愣在那里。
    忽然,那滚泉又漾起了波纹,及至池边,倏然升起,一个人破水而出,朝池边走来。
    那人一头白发,手持金刚降魔杵,杵上金龙光华尽显,阳光将他身上的水珠照得金光粼粼,有如掌管八部天龙的护法天神。
    顾缜看着他,直到他行至面前,一跪及地,献上手中的金刚降魔杵,唤道:“陛下。”
    那帮和尚这才回过神来,大声呼喊着佛号与“灵童陛下”。
    顾缜颤着手接过那杵,听面前的人低声悄悄唤他:“云堂。”
    于是他勾着嘴角,将那杵握在手中。
    他的九郎,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时码忘了时间=3=明天,哦不,今天会尽量早更新~
    *都重生了,关于重生和获得记忆这部分,就不要跟我计较科不科学了吧(摊手)
    *
    第39章 是失而复得
    三宝公公觉得近来这日子过的, 一天一个样儿, 他这样腥风血雨都见过的宫里老人,也要跟不上变化了。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 已经身在禅房, 启元帝正和谢大人大眼对大眼, 陛下比昨夜,不, 比这半年过来都精神许多, 就是有椅子不坐,一进寝宫就自然地横坐在了谢大人腿上, 用手梳着谢大人那头突如其来的银发。
    “三宝, 你先退下。”
    得叻, 他早就料到了,就等着这一声呢,三宝公公暗自撇撇嘴,本想警告地看一眼谢大人, 可谢大人白头后, 整个人说不出的凛冽威仪,身上换回的金吾卫外袍穿得松垮, 却似着了莽服一般,三宝公公很识时务, 低眉顺眼地出去了。
    多余的人一走, 顾缜的手指就勾住了谢九渊的衣襟。
    “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他又想要个定心的答案, 又怕谢九渊的答案并不如他所料,于是侧脸靠着谢九渊的胸膛,并不看他。其实,也是怕自己再多看几眼谢九渊白头的模样,又会在谢九渊面前丢脸。
    谢九渊轻抚怀中人的脊背,告诉他:“是。”
    顾缜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再度凝望白了头的谢九渊,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让眼眶中的热泪掉出来。
    他伸手按上谢九渊的心口,那里曾经被长|枪穿透,可现在他的谢九渊是好好的,他的心还在跳动,更好的,他都想起来了。
    若不是前世启元八年,自己处处受制,文党将消息捂在了黔西,直到死伤无数才爆出,于是他趁机问罪,终于能够插手黔西官|场大|案,他才知道这个文相的“得意门生”,竟是心怀百姓、心怀天下,更是有经天纬地之才。
    一个有心相助,倾囊相授。一个放下成见,敏而好学。两个人遥控着谢九渊的手下将黔西案了却大半,自此情愫暗生。
    前世启元九年,因着黔西官|场大案被彻查,米壳田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倭人与澜沧国人的鸦烟生意损失惨重,倭人挑动澜沧国进犯大楚,文党扛不住骂名,便把谢九渊派出去抗事。
    谢九渊当时只剿过山|匪,却要亲自领兵前去收复失地,一去不知能不能回,临行前二人脉脉不得语,谢九渊对他说了一句,“陛下,微臣不愿与文党共进退,要除文党,您不能对微臣手软。”
    若不是当时心中酸涩难言,他不会明了,他居然恋慕上了自己的臣子,恋慕上了亦师亦友的谢九渊。
    他本心生退意,奈何情之一字,自开天辟地始,便由不得人来做主。
    文党未料到谢九渊天生将才,一去黔西便连赢数仗,结果一场对澜沧国的战争,来来去去,因为多方钳制,还是打了足足两年。
    谢九渊浴血归来,打赢了仗,封了将|军,却也看尽了百姓悲苦、官场龌|龊,眉目间皆是煎熬,复命时整个人疲累难言,禀报黔西伤亡时,一张口险些露了悲声。
    于是他再也忍耐不得,走下王座,坐于玉阶上,让他的将军安枕在膝头,亲吻他的眉眼。
    谢九渊在他的膝上安然睡去,两年来,终于能得一觉安稳。
    等到醒来的时候,二人面面相觑。
    顾缜记得自己问他会不会后悔,谢九渊温柔一笑,告诉自己,“陛下,臣心甘情愿”。
    ……
    前世二人相处的种种情境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眼前的白发又令他悲从中来,一时百感交集,自知再也忍耐不住,整个脑袋都埋在了谢九渊怀里。
    回想今世记忆便知道,顾缜比自己先回来,一个人也不知扛了多久,这掉眼泪不出声的揪心毛病还是没变,谢九渊怜惜地在他的脑后揉了揉,从衣襟中取出一物,揭开绳结,从左右轻轻环上顾缜修长洁白的脖颈,系上了一个前世从东南沿海渔民那儿学来的死扣。
    脖子上一沉,顾缜已经猜到了会是什么。
    他抽了抽鼻子,想自己两辈子年纪加在一起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就被眼前这个人害得掉泪出丑几次,心里还生起了埋怨来,用力在谢九渊外袍上蹭掉了眼泪,才推开谢九渊一点,低下头去看这块熟悉的玉牌。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
    它注定是我的,他也注定是我的。
    顾缜挑眉看向他的白发将军,谢九渊见他恢复了神气模样,低沉地笑了笑,然后便收敛了神色,问:“你说你做了噩梦,被烧死了。那不是梦,是不是?”
    谢九渊询问中的心疼遮掩不住,顾缜却不想再提,沉默不语。
    静静地对峙半晌,终是谢九渊败下阵来,也不再提,问他:“可要沐浴?”
    怀中的脑袋点了点,谢九渊就抱着顾缜,以这个姿势站起身,绕过重重修满佛经的纱幔,行至浴池,将顾缜放在池边的矮榻上坐好,走进池边,伸手去试那温度,正是适宜,便回身笑问:“陛下,可要微臣伺候更衣?”
    就算加上前世,二人的亲密时刻也并不多,闻言顾缜立刻红了耳朵,却还逞强着挑衅:“你来。”
    这一声“你来”,说得分明是“你敢来试试”。
    谢九渊低笑不语,背过身,等顾缜下了水,才不紧不慢地除去了衣衫,步入池中。
    顾缜开始还趴在池边看他,看到一半,还是转过了脸。
    低头看看自己的,暗自恼恨。
    还是输了。
    池面荡起波纹,那是谢九渊行至他近前,一眼,就看见了那枚鲜红的玉印,不知情时,见之倍觉旖旎,如今大致能猜到一些,谢九渊便觉得心疼。遇见这个对外隐忍严正、对自己别扭逞强的陛下,谢九渊只觉得所有心疼似乎都系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他伸手勾描那玉印,从轮廓,到细节,用手指一步步描画过去,惹得顾缜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终于忍不住握上他的手阻止他,被谢九渊顺势揽入怀中,吻得深入缠||绵。
    到最后启元帝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被放过,立刻推开谢九渊,一瞪眼,再不理他。
    谢九渊靠在池边,呼吸沉||重,也确实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要了命了。
    等到沐浴更衣完毕,谢九渊毫不在意一头白发,交代三宝公公与寻常一样束起,头发被没轻没重地一揪,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是顾缜。
    “云堂?”
    “闭嘴”,顾缜不让他开口,他自小就在岫云寺,天长日久的,也没人拿他真的当皇子看,他师父也并不让寺中僧人做奴做仆,顾缜生活功课都得学着自理,因此束个发,对顾缜来说还是很简单的。
    只是他两辈子都没替他人束过发,难免手上没个轻重,只能摸索着来,散一次、歪一次,第三次终于是束成了一个发髻,用象|牙|簪簪过,才是大功告成。
    两个人不知又在禅房里耽搁了什么,三宝按吩咐等了好一阵,才见二位爷出来。
    他们带了四位身穿黑衣的侍卫,谢九渊看了两眼,发现并不是宿卫,但也没问。一行人从后山栈道下了山去,文谨礼和众大臣白日里受了惊,此时都蔫在房中,正方便行事。
    再次步入那竹篱院内,顾缜不看被黑衣侍卫控制在一边的楚献帝,带着谢九渊,对那雕像行了大礼。
    楚献帝若有所思:“我小看了你。”
    顾缜并不理会他说什么,看了眼昏睡着的女子,那日楚献帝与她似是十分恩爱的模样,如今她昏睡不醒,楚献帝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任她趴在石桌上,手边倒翻的茶碗也无人收拾,浸湿了她的衣袖。
    顾缜一抬手,在石桌上放了四个小瓷瓶,两个圆滚滚,两个方方方正正。
    然后,他才看向楚献帝,对他说:“朕这一辈子,从开头就没得选,势不如人,身不由已。你虽任意妄为,荒废朝政,贻害百姓,好歹还是先帝,朕给你一个选择。”
    “这一双圆瓶,内里是‘不知愁’,你们喝了它,前尘尽去,朕送你们去另一桃源安享晚年。这一双方瓶,内里是‘再无忧’,你们喝了它,就再也不用烦恼了。你可以挑一双,也可以一圆一方。”
    顾缜对着楚献帝,第一次在见到这位先帝时笑了起来,轻声做了结语:“选吧。”
    楚献帝哈哈一笑,故意对顾缜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像你娘。”
    见顾缜大皱眉头,楚献帝不知有多得意,也不耽搁时间,伸手取了那方瓶,粗暴地揪着那女子的头发将她拽起,倒入她口中,等她咽下便松了手,还是一名黑衣侍卫看不过眼,扶了那女子一把,让她不至于砸回桌面。
    紧接着,他便取了那圆瓶一饮而尽,将瓶子扔在了启元帝脚下,轻蔑道:“假和尚,真妇人之仁,九儿死了,怪道我大楚后继无人。”
    顾缜并不答话。
    须臾,楚献帝脸色一变,从喉中呕出一口黑血来。
    “你胆敢骗朕!你这是弑父!”
    顾缜不紧不慢地令其中一名黑衣侍卫把人带走,那黑衣侍卫用麻袋将那女子一套,扛在肩上,飞速走进了密林,不知去向何方。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顾缜面对先帝的指责,却又笑了起来,“你有何脸面自称是我父亲?有何脸面自称是我大楚君王?”
    楚献帝面色红紫,还在怒骂着什么,顾缜不再看他,走到那雕像跟前,用衣袖擦拭那雕像的脸,轻声道:“可怜我母亲,死后不得安葬,还要日日看你这般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他这话直戳楚献帝心肺,怒喝道:“朕让她选,她不肯随朕出宫,那死了一样得跟着我!”
    “那朕也让你选了一次”,顾缜镇定道,“你这大约就叫做自食其果?”
    楚献帝目眦欲裂,扼紧了自己的喉咙,滚落在地,在院中翻滚一阵,终于气绝而亡。
    一名黑衣侍卫上前,将硝|水涂上楚献帝死不瞑目的脸,拖着他进了屋,安置在床上。另两名黑衣侍卫抬起院中的雕像,送上了等在院外的马车,马车被人迅速驾走,驶向皇陵。
    谢九渊跟着顾缜走出竹篱,身后的宅院熊熊起火,火势凶猛,燃尽了罪孽悲欢。
    当晚,顾缜靠在谢九渊怀中,沉沉睡去。
    他生而无父,年幼离母,再没享受过亲情关切,身为天子,孤家寡人,并未奢望过有人胆敢走近——谁想到,天底下,有这样一个狂妄温柔的谢九渊,还让他遇着了两世。
    谢九渊搂着怀中的爱人,脑中纷繁杂乱。他向来豁达洒脱,兼又狂妄,“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自有一番面对风雨的豪气,并不会去钻牛角尖,前世后世,他都只专注于眼前事。
    重活一世,是着了诡道也好,遇了佛缘也罢,他心怀感恩,终究,是同一个自己,同一个顾缜,和乱局渐生的天下。
    人不变,情不变;人不变,志更不移。
    因此,此时谢九渊并无睡意,分心去想顾岚的急报。
    只是如今看来,黔西是必定要提前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工作党,所以更新时间都是晚上,至于几点,得看我手速,不好意思,我尽量存点稿(心虚地说)
    *不是顾缜不爱没恢复记忆的谢九渊,不过这就像跟你共通经历千辛万苦的爱人失忆了一样,你当然不会不爱他了,但是对着这个他,总有些只有以前的你们知道的话/委屈,都不好说,又怕他介意又怕他伤心,所以谢大人找回记忆,顾缜会很开心很开心啦,但这不是说之前顾缜就没有爱嫩嫩的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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