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两碟素菜,一碟五香豆腐,一碟白菘香蘑,还有一碗土参汤。
    元翼已坐在桌边等她,两人默默地吃完。芳年思忖再三,开口道:“王爷,今日我去寺中帮忙,
    得知寺中的存粮撑不到一个月。您可有什么法子?”
    “会有的。”
    芳年放下心来,他说会有,就一定会有。
    “王爷,我见她们在粥里放盐,既然如此,为何不放些菜?一来省些米,二来也会稠些,三来菜
    总比米要便宜吧。再说今年受灾的是南边,北边可是没受多大影响,应该能在庄户人家里买到白菘。”
    二十八两银子一石的米,贵得离谱。
    元翼望着她,这丫头想法是好的,只是她不知道百姓们的想法。在流民看来,菜贱米贵。米才是养人的,菜就如同野草,哪都有,无法与米面相提并论。
    “冬日的菜蔬本就少,种得庄户也少。真要是采买,零零散散的,有一日没一日的,不是长久之计,此计有些行不通。”
    芳年听他一说,垮下肩。她一个几十岁的老妇人,还不如他想得长远。
    元翼见她有些泄气的样子,嘴角微扬,“你这想法倒是提醒本王,本王命人多买些米菜,存放在崖底,以备不时之需。”
    她嗯了一声,心知他是在宽慰她,越发的有些难为情,暗道自己真是白活一世。
    下午,她再去厨房的时候,就见三个妇人缩头缩脚地挤在一起,低着头。
    一个杏色袄裙的丫头挥着帕子,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们。
    “你们管事在哪啊?”那丫头不耐烦地问着。
    第74章 讹人
    “这位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芳年的声音,李氏几个长长地松口气, 巴巴地看着她。
    那丫头转过头瞧见她, 看她像个管事的样子, 当下更加不快, “想必你就是她们说的管事,你来得正好。奴婢是唐国公府老太君的大丫头,正好有事要找你们方丈。哪成想寺中的师父说, 方丈不在, 奴婢索性就来厨房找人能说上话的。”
    芳年看一眼头埋得最深的李氏, 想也知道是她嘴最长, 在这丫头面前讨好卖乖,供出自己。
    “这位姑娘,我姓方, 看你这模样, 火急火燎,莫不是你们老太君出了什么事?”
    那丫头面一黑,暗道这黑脸管事说话好不中意,竟敢咒她家老太君。当下摆了脸子, 下巴扬得高高的,睨着芳年, “我们老太君有话要问, 请方管事跟我走一趟吧。”
    “这位姑娘, 我只负责外面流民的伙食, 并非寺中人。你们老太君到底有什么事情, 怕是找错人了吧。”
    “你这婆子好生拿大,我们老太君是什么身份,请你去问个话你还推三阻四的。莫说是你,便是你家主子,想来我们对我们老太君也只有言听计从的份。”
    芳年站着不动,这丫头说她是婆子,她哪点像个婆子?还有,话里还捎上她的主子,这丫头知道她的主子是谁吗?
    那丫头昂着头走了两步,看芳年没有跟上去,火冒得老高,“你还不快些!”
    好无理的丫头,芳年心里暗道,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未免节外生枝,少不得还是要去一趟 。
    这时,明觉赶了过来,那丫头眼睛一亮。“这位小师父看着也是厨房的人,不如一起去吧。”
    明觉看了芳年一眼,默默地跟在后面。
    眼下寺中没什么香客,唐家是独一份。前面那丫头一边走着,一边挥着帕子。腰肢扭得极欢,有意显摆着自己的身段。明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忙低下头。
    明觉生得唇红齿白,模样极为俊秀,待人谦和有礼,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这丫头眼倒是毒,在一个出家人面前卖弄风骚,也不怕佛祖怪罪。
    芳年腹中诽议着,故意走在明觉的前面,挡住他的视线。
    那丫头斜了芳年一年,冷笑一声。
    到了客舍,芳年让明觉在屋外等着,她去去就出来。
    进了屋子,就见韩老太君盘坐在蒲团上,正在念经。芳年行了一个礼,问着安,她像是没听见一样,嘴里念念有词。
    芳年也不恼,姓韩的老虔婆惯会摆老太君的派头。
    那丫头见她站得笔直,半点规矩都不懂,眼神就跟刀子似的,不停地剐过来。“这位方管事,不知是哪个府上派来的?论捐的银两,恐怕京中没有几家比我们国师府捐得更多。我们国公府都没有派人来管事,你们府里倒是拿大,居然还派你来看着,也不怕别人笑话。”
    “这位姑娘,我已经说过,我只是方丈请来寺里帮忙的,不是哪个府上的下人。”
    韩老太君的眼睛猛然睁开,冷嗖嗖地盯着她。那丫头立马上前,把自家老太君扶起来,坐在椅子上。
    “既然是寺中请来的,那老身就不多问。既然你是负责厨房的管事,那么老身且问你,京中世家捐钱不少,为何那粥煮得如此之稀?”
    芳年冷然,这老婆子是来找茬的。粥是她亲眼看到的,比起京中世家施的粥,不知要稠多少。韩老太君故意说粥稀,莫不是怀疑寺中贪了国公府的香油钱?
    “老夫人明察,寺中一日两顿施粥,每顿用米三石。那粥我见过,不稠不稀,刚刚好。”
    “方管事莫要急着申辩,老身是替那些流民讨个公道,既然我们出了钱,自然是想他们吃得好。那粥方管事说刚好,老身却不认同。要不这样,明日起,你每次用米四石,想来那粥就稠了。”
    “此事我不敢做主,老夫人可知眼下米价如何?三石米费银多少?”
    韩老太君面露不悦,这要是她府上的奴才,当下她就命人拉下去了。一个管事,口口声声我啊我的,半点规矩都没有。
    “方管事是指我们捐的钱不够?”
    “只怕是有些不够的,眼下一石米二十八两银子。我以一千两为计,折米约三十六石,能管六天。还有近三个月才到年关,共合九十天。且米价还要上涨,若是都照二十八两一石来算,要耗银一万五千多两。据我所知,此次寺中下山化缘,得银不到万两。我见老太君您慈悲心肠,不愿流民受苦,想来是愿意填补我们,我替寺中上上下下,所有的流民感激老太君。日后佛祖面前,那功德表上,老太君您绝对是排在首位。”
    说完,她殷切地看着韩老太君,就差没说让人拿钱了。
    韩老太君一口血堵在喉间,此次她一共才捐了八百两银子。这奴才一张口就要她补下五千两,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那丫头也变了脸,见自家老夫人下不了台,忙哼了一声,“方管事,你这空口白牙的,你说米粮二十八两一石,未免太过离谱。奴婢可是知道,往年再贵,也不过是十来两银子一石。莫非你伙同奸商来哄骗方丈,现在还想来讹我们国公府的银子,真是不知死活。”
    芳年瞧着,韩老太君像是找到理由一般,眼神不善地看着她。
    她当下就觉得有些想笑,人老了,就莫要再逞能。好好的在寺中吃斋念佛几日,祈求佛祖满足心愿,何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以前,自己还是老妇人时,可不像韩老太君这般不识趣。
    “米粮的价格,不是我说多少就是多少的。老太君不信,可以派人去外面打听。我一个管事,万
    没有信口开河的道理。韩老太君莫不是心疼银子,不愿在佛祖面前彰显功德,足见心不诚,怕是所求之事终将化为虚无。”
    “你…”韩老太君气得捂着胸口,脑海中又浮现出晔哥儿吃饱穿不暖的情景,越发的觉得眼前的妇人可恶至极。
    芳年懒理她变得煞白的脸,朝她行了一个礼,“若是老太君没什么事,我就去忙了。”
    韩老太君呼着气,怒视着她,“你这奴才真不知是哪个府上的,哪天老身定要和你主子好好计较一番。”
    芳年微微一笑,韩老太君觉得她的笑中带着嘲讽,一眼都不想看到她。像挥蝇子一般挥手,巴不得她快些滚开。
    她出了屋子,明觉还未离开,在外面等着她。
    “方管事,韩施主找你所为何事?”
    芳年颇有兴味地回头看一眼韩老太君住着的屋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韩施主菩萨心肠,说我们的粥太稀,百姓吃不饱,让我们每次多放一石米。我已替寺中上下和外面的百姓谢过老太君了,等会你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外面的百姓,就说韩老太君体恤他们,要再捐钱买粮,让他们高兴高兴。”
    明觉双手合掌,朝屋子弯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小僧替所有人感谢韩施主的高义。”
    屋里的韩老太君堵着的那口血一下子就咳出来,气得肝痛。她身边的大丫头气忙帮着顺气,暗骂那方管事混不吝,不知天高地厚。
    芳年得了便宜,哪管别人如何骂她。她与明觉一起走出客舍,迎面碰到摇着扇子的唐昀。明觉略低着头,芳年现在是方管事,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错身而过。
    唐昀的眉皱起,鼻子嗅了嗅,“你们站住。”
    芳年无奈地停下,行一个礼,“这位公子,请问有什么事情?”
    “本公子怎么瞧着你面熟啊?”唐昀打量着她,前后转两圈,“你是哪家的下人,来寻本公子的祖母做什么?”
    “原来是国公府的公子,我是灶下的管事。韩老太君刚才唤我来,说是怜悯外面的百姓疾苦,要再捐银两。让他们吃得更稠些。这不,我与小师父正赶着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唐昀的眼神闪了闪,据他所知,他的祖母可不是这样的人。
    但芳年才懒得与他多费唇舌,道声告辞,就与明觉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唐昀眉头微皱,用合起的折扇轻敲着手心,一脸的若有所思。一会儿,他自嘲一笑,慢悠悠地朝祖母的屋子走去。
    那丫头一见他进来,忙扶了一下发髻。
    “祖母,您这是怎么了?谁让您受了这么大的气?”
    唐昀赶紧扶着气得呼呼喘气的韩老太君。轻拍着她的背,眼神瞄向立在一旁的丫头,那丫头先是露出一个娇羞的表情,然后义愤填膺地把刚才的事情说一遍,期间添油加醋,把芳年说成一个无理狂妄的小人。
    “祖母,那方管事竟想让我们府里填补那五千两银子?”
    “奴才欺主,不知是哪个府里出来的,如此心黑…咳…”
    “祖母莫急,孙儿倒是有一策。祖母慈悲心肠,想百姓们吃得好些,那每日多出的两石米,我们国公府出了。以九十天为计,一日两石,不过一百八十石米,孙儿这就去命府里的管事送来。”
    韩老太君一听,立马心口不痛了,“还是昀哥儿聪明,没错,此法甚好。”
    国公府里有粮库,一百八十石米,不过是小数目。且他们原是自存的粮食,可不是外面高价买进的。这些米,对于他们来讲,也就值个几百两银子,与五千两不可相提并论。
    “昀儿,让管事多取二十石,添作二百石。”
    “祖母仁慈。”
    唐昀说完,出去安排。
    待到日落时,国公府的二百石中白米就送到寺中。不过是白得的米粮,芳年原本也没想过韩老太君真的会再捐五千两,不过是讹上一讹,有总比没有强。
    灶下的人都很高兴,尤其李氏,嘴里不停地说着夸奖韩老太君的话,言语间极心谄媚之词,就差没用热脸去贴。
    芳年笑笑,不与她一般见识。
    外面流民都得到消息,想着能喝上稠粥,哪有不高兴的道理。纷纷夸韩老太君是个大善人,必会长命百岁,消息传到韩老太君的耳中,她的气终是顺不少。
    慧法大师的院子里,一僧一俗正在下棋。
    “傅小施主好谋略,三言两语,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来二百石米粮,贫僧佩服至极。”
    元翼不语,手中的黑子毫不犹豫地放下,整个棋局胜负已分。
    “贫僧又输了。”慧法大师半点不生气,抚着须,收起白子。
    “大师最近心乱了。”
    “还是元施主了解贫僧。出家人四大皆空,但是国仇家恨一日未报,终是意难平。贫僧愧对佛祖多年的点化,还不如元施主心静。从今日起,贫僧要闭关半月,化解心中的戾气。”
    慧法大师说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元翼起身告辞,走出院子。一眼就看到正朝这边走来的妇人,当下眼神变得柔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芳年欢喜着,瞧见他出来的方向,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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