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麟疑惑道:“有什么不对么?”
    虞冬荣笑着摇头:“没有。我正愁没账管呢。对了,你今儿没有戏么?”
    小玉麟神色严肃起来:“我正要同你说一件事。我看见杨老板了。”
    虞冬荣惊讶道:“真的?”他高兴起来:“哪儿遇见的?有香官儿的消息没有?”
    小玉麟摇了摇头:“杨老板是同伶界联合会的人一块儿过来的……瞧着是病了。剧团的其他人也都不太好,江城打仗,他们一路是逃难过来的。”
    虞冬荣当机立断:“我想去瞧瞧他。”
    伶界联合会的剧团如今暂住在城中的一个老剧场里。江城沦陷,艺人们匆忙随着撤退的民众沿江入蜀,一路上吃的苦可想而知。江城气候炎热,整个夏天又都在打仗,城中的惨况让人不忍细述。即便是侥幸撤离了那里,也有许多人因为种种原因病倒了。难民里听说已经有了疫情,上面正在紧急调度药品。
    这样的情形之下,虞冬荣仍然敢过去一见,是念着秦梅香的情。他深知杨清菡对秦梅香的重要——明着是师父,其实也是唯一的亲人。
    杨清菡发着烧,破衣烂衫地靠在戏箱上,脸色是不正常的红,却仍然有心情同虞七少爷开玩笑:“呦,我这一睁眼瞧见您,还以为自个儿回家了呢。”
    虞冬荣便也笑了笑,没有废话,只问情况。问过了二话不说:“您不能在这儿呆着了,要什么没什么的。去我那儿吧,地方也宽敞。”
    杨清菡也不推辞:“那敢情好,我先谢谢您了。只是还想厚着脸皮,求您让我捎带着一个人。”说着往身边儿看,是个憨厚的老头儿。
    虞冬荣了然:“是董先生吧。”
    杨清菡嗨了一声:“叫老董就得了。”
    虞冬荣出门一趟,给家里又添了两张嘴。不过他心里有谱儿,实在不行,就从黑箱子里抽两根黄鱼来用。将来赚了钱,再补回去就是了。盘算是这样盘算的,但是一时也不敢这么干。这样的年头,若是让外人知道家中有这么一笔财,其实是招祸的。如今宅院里老弱病残,凡事还是谨慎小心为上。
    杨清菡的病症很奇怪,同虞司令那会儿一样,单是咳嗽。去医院化验,只说是感染。感染来的症候,盘尼西林是最管用的。可是眼下市面上药品奇缺,这类进口药有钱也买不到。
    虞冬荣心里头担忧,又觉得城里头空气不好,犹豫着要不要让杨老板搬到小竹山去。蜀中多竹,他五哥之前瞎忙一气,想做竹器生意,在那儿买了片山林,后来不了了之。虞冬荣盘账的时候过去细看,偶然发现林中有一眼温泉,便顺手盖了个屋子,想让虞司令过去休养。只是那地方离城里太远,荒郊野岭的,交通和通讯都多有不便。虞司令是享受惯了的人,不肯过去,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他同杨清菡说了,杨清菡直摆手:“我留在这儿,还能与剧团的人有个照应。好些老本子还没整理完呢。”
    虞冬荣叹气:“您得先顾顾您自个儿了,那戏本子的事儿,什么时候弄都来得及。”
    杨清菡摇头:“你不明白。”他玩世不恭的神色消失了:“从前打申江,大伙儿都觉得没事儿。后来一路顺着江往上,打到了江城,大伙儿仍然觉得没事儿。再往后呢?世道这个样子,多少角儿也跟着一起折进去了。他们一走,把没来及传的戏也都带走了。”他苦笑道:“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命不值钱,可是许多玩意儿要是就这么没了,太过可惜。将来不管是不是还有人唱,总得留点儿东西。”
    他们师徒的脾气是一脉相承的拧,虞冬荣劝之不动,只得叮嘱他按时吃药,有事只管张口。末了出门往外走,回头看见那位董先生站在杨清菡身后给他按肩膀。当下什么都明白了。
    也不知道将来他同小玉麟有没有那么一天。不过小玉麟按人手劲儿太大,虞七少爷十回里有八回要被按得滋哇乱叫。眼下是年轻,等老了要是还那么按,只怕骨头要折上许多回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笑过了又叹气,心事重重的。
    戏班子生意冷清,光靠小玉麟那点儿进项,日子过得就紧巴巴的。虞冬荣白天西装革履地出去与当地的官商交际,晚上回来就在纸上写写画画地盘算。小玉麟跟着戏班子走穴去了,苗氏是个闷葫芦,少荣还是奶声奶气的一小团。是以全家唯一能在一块儿说笑的,只有杨老板。
    跟着剧团过来的有一些忙着抢救戏曲的学者和名角儿。他们时时聚在杨清菡那个小院儿里,井然有序地抄录戏本子。
    虞冬荣很担心。杨老板的病好好坏坏,反复不止。天气一入冬,眼瞅着就沉重了下去。
    杨清菡自己拿自己似乎不怎么当回事儿。只是偶尔会抱怨,说蓉城的气候太差了,洗件衣服,半个月都不见干的。戏箱子里的行头发了霉,赶明儿上台去,还没开口呢,霉味儿先飘出去,把观众熏也熏跑了。抱怨完了,就拿虞冬荣和小玉麟打趣。虞七少爷自觉是个脸皮够厚的,但在杨老板跟前儿也觉得招架不住。小玉麟就更不行了,见了杨清菡,蹑手蹑脚地绕着走,什么驴脾气都没了。偶尔被逮着逗一回,脸上红得能去直接演关公。
    同诙谐的人在一处,自然老是笑声不断的。可笑过了又觉得悲从中来。虞冬荣经过了虞司令的事儿,老觉得人生就是南柯一梦,说不出的难过和惘然。倒是杨清菡瞧出端倪,反过来劝他,人固有一死,不是这么死,就是那么死,殊途同归的事儿。他与秦梅香师徒二人,在某些方面倒真是如出一辙的。
    为了求生计,虞冬荣那个小肥皂厂最近开始试着生产硝化甘油炸药了。投入的资金又是一笔钱。不过虞七少爷还是挺乐观,眼下他自己管着自己的账,再也没人跟着瞎掺合了。
    珍馐佳肴吃不起,有好的都紧着老人和孩子了。他自己在外头瞎晃,买了十几样咸菜,和厂子里的工人一块儿吃,也挺乐呵。
    小玉麟比他还要接地气,从外头演出回来,手上提着活山鸡死野兔,带着泥水的山笋和野菜——全是路上随手弄到的。天府天府,只要有一分勤快,想饿死都难。
    虞冬荣看着周老板杀鸡。摁住脖子踩住脚,一刀断头。鲜血喷得老远,小玉麟眼都不眨一下。烫鸡毛时瞧见虞冬荣,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晚上吃冬笋炖鸡。”
    虞七少爷摸摸后脖颈子,怎么有点儿冒汗。
    饭做好了,给杨清菡端过去。一进了屋,那点儿快乐就成了难过。杨清菡确实不太好了。
    他不忍心看,略坐着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最后从门缝里看见,老董把杨清菡抱在怀里,抽着鼻子。杨老板病到这个份儿上,还有力气骂人:“快吃你自个儿的饭吧,我还没咽气儿呢……”
    他心里头不好受,想出门走走散心。就在这个时候,大门被敲响了。
    虞七少爷问了声是谁。外头沉默片刻,响起一个略微颤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悦耳动听:“是我……”
    大门猛地打开。许久不见,秦梅香又快瘦成虞冬荣初见他的那个样子了。他抬起头,微微笑着:“七爷……”
    虞冬荣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第43章
    分离不过一年多,却恍若隔世,沧海桑田了。重逢的喜悦尚未细诉,便是无穷无尽的悲伤。
    死亡对秦梅香来说并不是陌生的事。他自小在江湖的风雨里挣扎生存,许多事经历得太多太多。可是他从没想过,杨清菡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杨清菡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呵斥他:“成天哭丧个脸,脸都哭丑了……快走,别在我跟前儿晃,丑死了……”
    他这样说话,把秦梅香惹得更难受了。可是到底不敢再哭,抹干净了眼泪,一眨不眨地看着杨清菡。
    杨清菡叹气,没问他是怎么千里迢迢找到这里的。咳嗽了几声,又忽然笑起来:“老天待我真是厚道。这一辈子什么罪都遭过,什么福都享过。临了了最放心不下你,谁知你这就来了……”他喘了几口气:“遗嘱在书桌抽屉里头呢,要交代的事儿都在上头了。”他握紧了秦梅香的手,低声道:“要是小玉蓉也在,就圆满了……”
    秦梅香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滴落到杨清涵枯瘦的手背上。杨清菡啧了一声:“甭哭了,一个两个都这样,弄得我心里头怪不好受的……我先去那头打个前站,将来大伙儿都过去了,也好安顿……不就几十年的事儿么……”转头时瞧见秦梅香身后一身是伤的许平山,轻笑一声:“对我们香官儿好点儿,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许平山拖着瘸腿走到床边儿,声音嘶哑低沉:“这辈子,他就是我的命。”
    杨清涵满意了:“都歇着吧,我也要歇着了……”
    三日之后,杨老板在老董怀里过世了。秦梅香那时正伏在他膝头唱一支小曲。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杨清菡的手指微微动着,是在和拍子。唱到最后一句“戴荷叶归去休”时,那手指便不动了。
    秦梅香定在那里片刻,颤抖着去摸他的手。杨清菡双眼闭着,脸上兀自带着笑意。
    他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来。
    董老爷把人抱紧了,嚎啕大哭。
    秦梅香哭过一场,就平静下来。他是杨清菡身边唯一的弟子,丧事还要等他来操办。特殊时节,一切从简。但出殡那天,仍然有许多得着信儿的赶过来送行,有杨清菡剧团里的同行,也有从前听过的他的戏,一块儿入蓉城避难的戏迷。
    杨清菡的遗嘱是火化,仪式在城外的善觉寺办的。秦梅香一直安安静静的,什么都做的妥妥帖帖。最后骨灰装坛,由董老爷捧着,层层叠叠地包了,安置在大殿里早就预备好的灵牌后头。
    秦梅香默默上了香,抬头看着牌位,许久都没动弹。许平山和虞冬荣察觉不对,走过去瞧,却见他不知何时已满脸是泪,口中喃喃的,反复只有一句话:“师父,你不要我了……”
    守灵那几日虞冬荣就觉得他不对。秦梅香是什么性子,这些年别人不知道,他难道还不知道么。当即伸手轻轻去晃秦梅香的胳膊:“香官儿,香官儿……”
    秦梅香恍若不觉:“师父不要我了……”
    大喜大悲之下,骤然失心的事要多少有多少。虞冬荣立刻慌起来:“香官儿,香官儿你别这样,这样你让杨老板怎么能安心……”
    秦梅香双眼失焦地转过头来,低声道:“师父不要我了……”
    许平山双手扳过他的肩,用力摇晃:“秦梅香,你醒一醒……”话音未落,就见秦梅香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要把肺咳出来的那种架势。许平山伸手抚他的背,却见他急促地喘息两声后,一口黑红的血,直直喷上了许平山的胸口。
    众人大骇,眼见着他无声无息地软倒了。
    病起汹涌,却不是凭空而来。燕北到蓉城七千里,沿途全是炮火,屠杀,焦土与哀鸣。秦梅香是怎么走过来的,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说。苦苦挣扎着,以为熬过来了,哪知道最痛的事却就在眼前了。
    人生至悲,生离与死别而已。
    绷紧的弦断了,提着的气散了,人便自然而然地衰弱下去。再睁眼,已经不会讲话,光知道淌泪——竟然是油尽灯枯的架势了。
    所有人都急坏了。请西医来看,说是重度营养不良加上肺炎,开了些盐水来吊。盐水也不过就是葡萄糖维生素一类的东西,正经有用的药一样儿都没有——市面上如今正闹药荒呢。
    许平山不眠不休地守在秦梅香床头,已经有三日了。掌灯时分,屋里却昏昏暗暗的,不敢点大灯。外头都传,说是要有空袭。
    秦梅香本来静静躺着,忽然不知怎么扭动挣扎起来。是梦魇。每天都要许多次。精神衰弱的时候,过往受到的创伤和惊吓便要一股脑儿地反扑回来。那些哭喊,其实都是他从前的惨痛。
    许平山把人按住,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了……”
    床上的人发出哀鸣,大口喘气,夹着浓痰的咳嗽响了几声,却忽然没了气息。是痰涌窒息了。许平山目光一凝,掰开他下巴伸手去抠。口腔里柔软滚烫,什么都没有。堵得太深了。于是毫不犹豫地俯下`身,托起秦梅香的下巴,口对口往外吸。
    咸腥黏腻,一口痰里竟有半口是血。
    如是几次,总算是重新听到了呼吸声。许平山抹了抹嘴,苦笑:“才同你师父讲了,你是我的命,你这就来要我的命了……”他握住秦梅香因为过度输液而肿胀发青的手,低声道:“从前觉得你心硬,如今看看,不是心硬,而是心狠。你三番五次,骗得我死心塌地,到头来为了旁人,却要把我抛下了……你倒也真舍得……”
    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声音不对。苗氏推门,焦急道:“赶快跑吧,有空袭警报……”
    许平山把秦梅香抱起来,拖着腿往外走,边走边问:“虞少爷呢?”
    苗氏抱着孩子:“上戏园子找周老板去了……”
    开门一瞧,街上都是匆匆跑过的人群。许平山一条腿有伤,别说跑了,走都走不快。见苗氏踌躇,当机立断:“不要管我们了,你先带孩子走吧。”
    苗氏看了看气息奄奄的秦梅香,犹豫片刻,只得一抿嘴,含泪抱着孩子跑了。
    许平山低头瞧了瞧怀里的人,思索一会儿,扭头返回了宅中。虞宅有个存东西的地下室,深度与防空洞自然不能比,不过聊胜于无。他把秦梅香用棉被包裹起来,抱着他躲了进去。
    事到如此,只能听天由命。
    许平山在黑暗里亲了亲秦梅香热烫的额头,低声道:“真要该着倒霉,好歹也算是死同穴了。”
    起先是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空间微微摇晃起来。像水那样,一波接一波的。许平山把秦梅香的头牢牢护在自己胸前,弓起了背。
    头顶有细碎的灰土落下来。然后就是断裂声。许平山下意识把秦梅香搂紧了,却感到自己肩背那里被重重地砸了一下。饶是在黑暗之中,这一砸仍然让他眼冒金星。他闷哼一声,凝神等着那波震动过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侧湿漉漉的,有热乎乎的液体淌下来。是流血了。
    “操。狗`娘养的小鬼子……”他咒骂了几句,忽然没了动静。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顺着他的下巴摸了上来。摸到他厚实的唇,又摸过他挺直的鼻梁,深深的眼窝,最后落到他脸侧流血的擦伤上。秦梅香微弱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将军?”
    凭这一声唤,再挨十下砸都值了。许平山嗓子顷刻就哑了:“什么狗屁将军,现在是瘸子一个了。”
    秦梅香不说话了,掌心按在许平山胸膛上,脸也贴上去。那儿很快就湿了。许平山抱着他,酸溜溜的:“你这回是替谁哭的?”见秦梅香不说话,又接着抱怨:“我就问你,死人要紧还是活人要紧?”
    良久,才听见胸前的哽咽:“你混账。”
    “活人还得好好活着不是?你师父临终前不是也这么同你说的么:让你从今往后,不必管其他,只管自个儿高高兴兴地活着。”
    秦梅香伸出枯瘦的手臂,慢慢环住了他的脖子。
    许平山像哄孩子似的抚着他凸起的脊梁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下室的门开了,虞冬荣和小玉麟提着灯进来,看见他们,松了口气:“没事儿了,出来吧。”
    许平山抱着秦梅香起身,虞冬荣惊喜道:“呀,醒了!”
    虽说还是虚弱,还是动不动就从噩梦里惊醒,睡着睡着就流泪,但是精气神儿不太一样了。端过来的饭菜,吃下去会吐,可是吐了又咬牙接着吃。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活。
    能吃下去,仿佛就有了抵抗病魔的力气。虽然一时仍然离不得床,但到底不是先前哪个奄奄一息的样子了。
    蓉城经过了一场空袭后,三五不时地就要拉一回警报。虽然并没有飞机过来,但总是这样提心吊胆地跑警报,对养病是没有半点儿好处的。虞冬荣思来想去,唯有让秦梅香搬到山里去。
    这是个冒险的提议。毕竟病人的身体刚刚有了一点起色,大冬天的,小竹山离蓉城又并不近。
    但许平山采纳了这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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