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周却微笑道:“三郎说得没错, 今后都能早些用晚饭了。”
    卢筱微带忧色地望了他一眼, 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文珏毕竟年长些,见父母神色便感觉到了些不对劲, 且爹说的是“今后都能……”,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爹爹为何会说今后都能早用晚饭了?”
    卢筱朝她与文瑜微笑道:“你爹爹辞了相,好多多照顾娘亲与你们。”
    文珏大吃一惊:“什么?!”文瑜亦惊愕地张大了嘴, 他们再天真, 也知道辞相这是大事, 又怎么会是为了要回家照顾娘亲与他们。但他们亦知娘这样说是为了让爹爹好受些,也是不愿对他们详说缘由。
    文珏想了想,上前拉着文成周的手:“爹,我今日在学里被先生赞了,说我琴艺有长进。爹,一会儿用过晚饭,我弹一曲给你听听好不好?”
    文成周笑着点点头:“好。”
    文瑜见状也不甘示弱:“爹, 我今日答题也被先生赞了。”
    文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几乎天天都被先生赞的, 都不稀罕了, 有什么好拿来说的?”
    文瑜鼓起嘴道:“天天被赞也不是坏事啊!我就不能拿来说了吗?”
    文成周笑了起来:“你们两个被先生赞都是好事,想说就说,爹爹听了心中高兴, 也为你们俩自豪。”
    文玹只觉心酸,却与卢筱一起轻轻笑着。
    忽听外面一阵吵嚷,卢筱不由一惊,与文成周对视一眼,眸中再次浮起忧色。她最怕圣上的疑心并不因成周辞相就此平息,若是心中疑忌始终不除,要治罪抄家该如何是好?
    文玹吃惊之后,却听出外面的吵嚷声中有张大风的大嗓门,转头对文成周与卢筱道:“爹,娘,别担心,是我义父的声音。”
    卢筱这才松了口气。文成周疑惑地望着文玹:“你义父这会儿来,是为何事?”
    文玹摇摇头:“我也不知。”说了这几句只听外头动静更大,她急忙快步往外奔去。文成周与卢筱亦匆匆跟在她后面。
    绕过影壁,文玹就见门子在门内使劲顶着门,一面大声道:“快走快走,我家相爷不认得你。”
    张大风则在门外大吼:“你这门子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狐假虎威!你自去通传就是了!文相公怎会不知我张大风!”
    文玹哭笑不得,张大风这一通乱骂,把文成周也一起骂进去了。她回头看了看文成周:“爹?”
    文成周对门子道:“开门吧,让他进来。”
    “是。”门子这正使劲顶着门呢,也不敢立即让开,只怕一松劲,外面的人再顺势猛推的话,他就要被门撞飞了,便对门外叫道:“就开了,就开了,你可千万别推啊!”
    “你开就是了!”张大风不满地道。
    门子松了劲,把门打开,张大风便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文珏文瑜也都跟着出来看热闹,文珏一见进门的张大风,不由一声惊叫,立即捂住了脸,不敢再看。另有好几个未婚的年轻女使也纷纷涨红了脸。
    文玹看向张大风,见他赤.裸上身,把衣衫系在腰间,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与累累疤痕,背上负着一根荆条,这分明是负荆请罪的架势啊!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原来她离开张家酒店时,张大风若有所思动得就是这个主意!也难怪门子不敢放他进来了!
    见张大风赤着上身,卢筱也不好多看,便带着文珏先入内回避。
    张大风瞧见文成周立在众人前头,稍许端详便认出他就是当年被自己抢劫的年轻文士,朝他走近两步,“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咚咚有声地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文相公,我当年抢劫你,抢去你女儿,实在是对不起你,你如果心中还有气,就抽我吧!我张大风定然一声不吭,让你抽到解气为止。你大人有大量,打过了就原谅我吧!”
    文成周愕然半晌,忽而轻笑,走过去取下张大风背负的荆条,照准他背部就是狠狠一鞭,他这一抽用尽全力,虽是书生之手,但荆条多刺,只这一下,张大风背上便立时皮开肉绽,出现无数道血印,初起只是淡淡血丝,很快变成殷红之色,破裂的肌肤下渗出无数细密血珠,顺着他后背淋漓而下。
    张大风闷哼一声,全身肌肉紧绷忍痛,咬着牙沉声道:“文相公,多谢你!”说过这一句后,便等着他抽第二鞭。
    谁知文成周抽了一鞭后便将手中荆条丢弃一旁,走到他身前慨然道:“当年你若是害我玹儿,我定然誓死要将你捉拿归案,不死不弃!鞭尸扬灰都不能解我之恨!但念你尽心尽力将她抚养长大,大风寨招安后又故意远走,逼她来寻我认亲。你都能为她如此着想,我又怎会不顾及她的心情。我只抽你一鞕,这一鞭,是为了十三年我们父女骨肉分离之恨。这一鞭之后,你我之间过往恩怨尽消!”
    张大风虽然被他抽得鲜血淋漓,闻言却猛然抬头,喜极道:“文相公,你此言当真?”
    文成周轻哼一声:“我已不是丞相,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岂会出尔反尔?”
    张大风喜极而泣,朝着他又是重重三个响头磕过,抬起头来,甚至不及起身,就转向文玹含泪大笑道:“阿玹,你爹原谅我了!!”
    文玹上前扶他起来,不由泪眼模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朝他笑着不住点头,泪水却潸然难止,滂沱满面。她今生何幸?能拥有这样双份的父母亲情,不管是养父还是亲生父母,都能如此待她!
    本来他们双方虽同在京城,却形同陌路。张大风向文成周低头下跪,负荆请罪,是为了她。而文成周失去亲女十三年的怨恨,刻骨铭心,却只抽了张大风一鞭便作了结,也是因为她,不想太过为难张大风让她难受难堪的缘故。
    她擦去眼泪,对张大风道:“义父,你披上衣衫,跟我去上药包扎。”
    张大风点点头,跟着文玹往后面走。
    文成周感慨万分地望着他们入内的背影,张大风这人,进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与文玹相认后,以及被延兴帝赦免后,都没有上门来赔罪,却在他辞相的这一日来了!他又怎会不知为何呢?
    这张大风虽曾占山为匪,却是条铁骨铮铮,有情有义的汉子啊!
    文玹带着张大风进了前堂,阿莲入内取来了赭红的扁圆瓷盒。这还是文玹端午受家法时孟裴让含莹送来的伤药,她也没机会再用,便给张大风用上了。他背上鞭痕长,没法包扎,上完药便披上外衣。
    张大风动了动肩膀,喜道:“阿玹,你这药真不错,涂上之后就不怎么疼了。”
    文玹把伤药给他,叮嘱他回去让小酒每天给他涂,接着问道:“义父,你留在这里用晚饭吧?”
    张大风摇头:“不用!我这就走了!我就是来向你爹娘请罪的,鞭子也抽了,头也磕了,我没心事了!哈哈哈!”
    他虽被赦免,有了平民身份,也对文成周夫妇有负罪愧疚之心,却一直不来向文成周赔罪,不是因他不愿低头,而是怕被人误会他看中了文成周的丞相地位,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才来向文成周赔罪低头。
    他这一生做过错事无数,却从不曾卑躬屈膝投靠权贵,岂肯被人如此误解?若误解之人是阿玹的亲生父母,他更不能忍!他等了这么久,才终于等到今日,能有机会向文成周坦言认错负荆请罪,又得他亲口承诺尽释前嫌,只觉心中轻松无比!
    他朗声笑着,大步迈出前堂,正逢文成周从外面进来,他朝文成周一拱手:“文相公,告辞!”
    文成周也不挽留,命来升送他出去。
    ·
    孟裴回到王府,入内询问父王是否在府中,却得知他进了宫,心知他是去见皇伯父,多半是为了解释与文相公会面之事。
    他便先回了澹怀堂。薛氏忧心忡忡地坐在里面,孟炀出门时沉着脸,她知道定然不会是小事,一见孟裴便起身,急切地问道:“二郎,你父王刚回来一会儿就又急匆匆出去,只说要进宫,却没说是为何。你可知道是为何事?”
    孟裴摇摇头,安慰她道:“我也不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父王进宫面圣结果未知,此时还是不要让她知晓,以免她白白担心。
    薛氏却心神不定,隔了会儿又小声问:“会不会与你大哥有关?”
    孟裴轻笑摇头:“母亲不要瞎猜了,趁着日落前还能赏花,不如我陪你去花园走走,今日阳光不错,风也不大。”
    薛氏见他也不知,又或是不肯告诉自己,也只能作罢。
    ·
    日暮西山,日光倾斜,将高大的宫阁殿宇的影子拉得更长,倘若走在殿宇之间,便会完全没入深蓝色的阴影中。
    孟炀走了一段,见前面有两个小黄门,手中持着长柄行灯,将檐下与庭院中的灯一一点燃。
    小黄门见阴影中走出一人,远远地只看衣袍与身形便知是端亲王,便立即放下手中行灯,跪伏在地,口中高颂王爷万安。
    孟炀大步而行,被明灭闪烁不定的烛火照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没听到让他们起来,两个小黄门只能继续俯低身子,眼角余光看那双绣着松鹤祥云图案的黑色靴子从跟前过去了,又等了一会儿,偷偷瞧了眼人走远了,才起身继续点灯。
    孟炀径直出了宣祐门,又从东华门出了宫城,迎面有侍卫牵马过来。他平日虽有特权能在宫中骑马,今日这种敏感时候,却在宫城外就下了马,步行入宫。
    他一路奔马回到王府,一进门就见孟裴等在前堂里。
    孟裴只是上前行礼,什么都没问。
    孟炀望着他,忽而嘴角一弯:“准备提亲吧!”
    孟裴微微一惊,抬起头来:“我?和谁?”
    第156章
    送走了张大风, 文玹回到前堂,不见文成周,一问他回了书房, 便找了过去, 向着文成周深深一拜:“爹。”
    她没有说为何, 但文成周清楚她是为了今日他能与张大风和解而向他表示感激。他伸手扶起她:“阿玹,你不必再谢我, 我并不是单单为了你而勉强与他和解, 张大风的为人我看在眼里。他也不是一味蛮干的莽汉,当年他会抢劫我, 怕是与古二脱不了干系。”
    文玹诧异:“爹你那日不是说你从不曾见过古二么?”
    “我确实从未见过。”文成周回到桌后坐下, 淡淡道, “孟二郎不是查到殷相在延兴四年的二月因丁忧去职么?”
    文玹点点头,他虽然明确表示不会同意她与孟裴的婚事,但卢筱劝说她无果后,他倒也未说类似决不允许她再见孟裴这样的话,只是问她是否想清楚自己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
    文玹说自己想清楚了。这之后他再未提过这件事。也因此,她每次与孟裴交流过各自的进展后,回来都会告诉他。
    文成周接着道:“十三年前, 殷相在应天府去职, 他的祖籍在永兴军路, 他回祖籍时若是走得陆路,会经过余县。古二就是在那一年三月得到消息‘有为富不仁无恶不作的贪官巨富’路过余县的不是吗?”
    文玹只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这一生被古二影响得太多, 竟然连幼时被劫都可能与他有关?!所以古二那时很可能收到情报知道殷正祥回乡会经过余县,才撺掇张大风去抢劫,却阴差阳错抢了文成周?
    文成周道:“只不过这还只是我的猜测,并无实证,本来想晚些告诉你,但我如今已不在相位,调查不便,这猜测也可能一直无法求证,只能是猜测罢了。”
    文玹思忖了会儿,将今日她与孟裴对元德产生怀疑,并准备试探他一番的打算告诉了他。
    文成周只见过元德一面,就是与端王在桃源庄会面的那一回,他提醒道:“他武功高强,孟二郎若欲加以试探,切记小心他反噬!”
    文玹点点头:“我们会的。”
    文成周不由蹙眉看着她:“你也要参与此事?”
    文玹坦然望着他:“爹,这桩案子并不仅仅涉及端王府,甚至还可能涉及另一位贤王,你之所以被逼辞相,不也正是因为这桩案子么?只有先找出内鬼,才能摆脱隐患,并进一步找到证据,只有查清案子前后,才能还爹爹清白,打消圣上对爹爹的怀疑,也才能让文家真正太平啊!”
    文成周却带着深深忧虑摇头道:“你说得虽然不错,但我作为你父亲,却不愿你去冒险,我宁愿一直被疑忌着,也不愿你因此出一点点事啊!你要答应我,若无万无一失的举措不要轻易与孟二郎试探他,更不要自己亲自动手。”
    文玹点点头:“爹,我答应你,端王府有的是侍卫亲兵,我没有必要亲自动手。”
    ·
    第二日清晨,文玹晨练之后送文珏文瑜去学里,一路上叮嘱他们,若是在学里有同堂的小郎君小娘子好心询问关心,不必多说家中事,微笑称谢便是。
    若是有人出言轻慢,则不要轻易受人挑拨,当它耳旁清风,置之不理即可。但若对方得寸进尺,甚至动手欺辱,也不必一味忍让,该如何就如何!
    这些学里的孩子多为官宦子弟,对于父亲辞相一事也许会有耳闻,而只要有几个人知道,很快就会传开。若是平日因嫉妒或其他原因怀恨在心之人,说不定就要加以捉弄欺负,那也绝不能默默忍让。
    文珏性子争强好胜,又跟着她晨练了一段时日,身子强健不少,还向她学过几招防身的手法,她只怕她与其他小娘子争起来把事情闹大。
    文瑜却温和谦善,她担心他被人欺负了却不愿与人起争端而默默忍耐。这就挑她知道的一些常见校园欺凌以及应对方式教给他们,让他们能有所提防,却又不至于反应过激。
    文珏文瑜聚精会神地听她说着,用心记着,紧张而惴惴不安。
    文玹对他们笑了笑道:“我说这些可不是让你们害怕的,我相信这世间还是善良的人多,我提醒你们的目的是让你们学会防范应对。父亲辞相虽然不能说是好事,但借此你们也能发现真正的友人是谁。他们不会因为你家中变故就对你冷眼相向,反而会对你伸出温暖之手,一时的低谷很快就能度过,忠诚的友人却能相伴你终生。”
    “你们还要记着,家里人始终是你们的后盾,有自己不能解决之事不要自己硬抗,在学里立即告诉先生,告诉兰姑、丽娘、来升,散学后告诉我,告诉爹娘,我们都会帮你们。”
    文珏与文瑜点点头,脸上神情也从不安变成了坚定振奋。
    文玹笑着摸了摸他们的头,对坐在一旁的兰姑与丽娘道:“你们这几日多留心着些,二娘三郎在学里的衣食要比往日更仔细才行。”
    兰姑与丽娘都神色郑重,点头应命。
    ·
    到了女学门口,文玹先下了车,准备送文珏进去,却见到了单向彦,不由吃了一惊。这里虽然离国子监不远,但她记得单府过来,不会经过女学门口啊?
    单向彦走近她们的马车,手中托着一只纸盒,笑嘻嘻道:“我去裘家糕铺买早点,买得太多了,路过这里时想起你们要来这里,正好给你们当早点。桂花茯苓糕,你们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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