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从床上坐起,仍旧呵欠连天,一听有上千人马过来, 哪里会信, 只当那值夜兵士在当值时偷懒睡着了, 当即一瞪眼:“臭小子睡糊涂了发恶梦吧?京畿周围除了东西禁军营,哪来的上千人马?没事调动那么多禁军干嘛?你当打仗么?”
    正月里大过年的,他不能回家抱老婆, 却要在这破驿站里轮值,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还要被这一惊一乍的新兵蛋子从热乎被窝里叫醒,这年过得真是憋闷!
    “是真的啊!我没睡着过!”那驿兵真委屈。
    说了这两句话的功夫,驿丞也听见了那遥遥如滚滚闷雷的马蹄声,声势极为惊人,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兆,脸色发青:“把人都叫起来!快!快!!”
    驿兵领命而去。驿丞则急忙披衣穿靴,匆匆忙忙戴上帽冠,赶往驿站外,刚出了房门还在院子里他就愣住了。
    就见百丈外烟尘滚滚,马蹄声变得越发清晰起来。驿丞内心惊疑不定,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深夜行军,且不是从东西禁军营过来的……
    大军临近,铁骑踏得大地颤抖,暗淡的月光下,数十面赤红色旌旗在尘土中飞扬,黑色大字银钩铁画,驿丞瞧得分明——这是贤王的旌旗!
    驿丞惊得双腿直颤,正月里的深夜,他却冷汗直流。
    要出大事了!!
    大军从驿站边疾驰而过,根本不屑理会小小驿站门口的这一队人,很快抵达新曹门外。当先一名骑兵下马,到了紧闭的城门边,递上令牌,要求开门。
    那守城的兵士眼见如此大阵仗,今日玉津园又出了大事,京城风云突变,此时贤王带大军赶到,事必蹊跷,他怎敢擅作主张?自是拒不开门。
    大军中跃出数骑,过来便将城门外这几名兵士擒下,又拉响两枚烟筒,不一会儿城门发出“磔磔嘎嘎”地机关搅动之声,千斤闸升起,朱漆大门也缓缓开启。
    孟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孟桢防他更甚于防孟炀,但应天府离京城也不过两百多里,他暗中筹划十数年,自然有无数内应在城中,孟桢要将他挡在城门外又怎么挡得住?
    眼看城门大启,孟涼一声令下,就带着人马疾驰而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街道上,这无情的铁蹄声不知会惊扰了多少人的好梦。
    忽然身后又闻“磔磔嘎嘎”的巨响,孟涼猛然回头,就见千斤闸又放了下来,正在进城的兵士们一阵混乱,急忙勒马停步的有之,趁着巨石还未完全落下压低身子伏在马背上催马冲进来的有之,身在巨石下方来不及调头,急忙滚下马逃出去的有之,一时间城门口乱成一团。
    而就在孟涼犹豫的极短时间内,巨石完全落下,将城门外的两千兵马与城门内的这一小队人马隔断。
    孟涼面沉如水,中计了!他喝令部下:“夺下城门,尽快开启千斤闸!”当务之急是让他余下的人马进城会合。
    但孟桢若早有所料他会带人来,又怎会不在城门附近安排军队?
    果不其然,很快街道两旁的巷子里涌出一队队骑兵,都是重装铁甲,连马身上都配有护甲,将刚刚进城的这数十人团团包围!马与马之间,穿出盾兵与弓.弩兵,数十把连弩、神臂弩,对准了孟涼与其部下。
    “还请贤王与诸位将士下马,将武器掷于地上。”
    孟涼不得不下马,将佩剑解下扔在地上。其余部下见状亦只能跟着下马,上缴武器,接着便都被捆绑起来。
    铁甲骑兵分开一道空隙,几名内侍骑马迎了过来,当先一位下马,见了孟涼亦不行礼,说话倒是客气:“圣上说多年不见贤王了,甚是想念,还请贤王入宫叙旧。”
    孟涼冷冷一笑,上了内侍们牵来的马,随他们向宫城方向疾驰,身后跟着数十名铁甲骑兵。
    但孟涼并未灰心丧气,宫城中另有一队人马是他的心腹所指挥,此时言败还早,他只要能安全进宫,就还有机会。
    一行人抵达宫城,下马进了东华门,向紫宸殿而行,前方出现一队带械禁军相迎,领队的正是曹冠,孟涼心中一喜,突然冲向曹冠所领的这队人,同时高声喝道:“都杀了,一个都不留!”
    星月无光,他一直奔到了那队人近前,才意识到不对,他下令后曹冠却迟迟不动,也不下令,沉默地望着他,他迟疑地停步:“曹冠,你……”
    到了近处,他才发现曹冠虽然穿甲,却并未携带武器,额角冷汗直淌。而他身后,有两名士兵举弩对准其后背,只要他稍有异动就会扣动扳机!
    孟涼面如死灰,罢了,成王败寇,他输了。
    ·
    这一夜全城宵禁,文成周亦一夜未归家,文玹虽知他有所布置,但不知具体计划,又不知到底顺利与否,与卢筱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夜,直到天明宵禁解除,但宫禁依旧,母女俩也仍旧只能等消息。
    直到快中午的时候,文成周才回到家,母女俩稍稍安心,见他神色淡然,应该是顺利擒住了孟涼,所差只是其余孽是否能全清而已,文成周用了些点心,洗漱之后换身干净衣裳,又进宫去了。
    之后的数天,不断有官员被捕,抄家下狱,每天都宵禁,虽是新年,却毫无年节的热闹气氛,酒楼商铺门前搭的彩带花架犹在,却少了夜游嬉闹的人群,整个京城遍布紧张而凝重的气氛。
    无论军民进出京城都受到严格控制,文玹在家呆了两天便闲不住了,请文成周开了张特许文书,能让她出城去西郊的冶炼场,继续监督炼钢的过程。
    玉津园事件后的第三天清晨,文玹乘着马车出了角门,见那辆她熟悉之至的马车就等在外面,并很快跟上。她不禁莞尔,请于伯把车停下。
    孟裴大步走近,文玹掀开车帘朝着他微笑,孟裴亦朝她微笑,上了车来,阿莲与咏夏都笑着向他行礼。
    “阿裴,你娘还有六妹好吗?”自那天送她回府后,她一直没见过他,挂念他的同时,也有些担心端王府的近况。
    孟裴点点头:“都好。她们那天受了惊吓,还有些许擦伤,不过太医来看过后说无甚大碍,休养几日便好。”
    文玹放心道:“那就好。”她让阿莲从背囊里取出一只盒子递给孟裴。
    孟裴微觉讶然:“这是什么?”
    他打开瞧了眼,盒子里是只精致的木鸟,身上还绘制着五彩羽毛,精巧可爱,他取出木鸟放于掌心,才发现翅膀与尾翼都是可以活动的。他捏住尾翼旋转转了转,不但木鸟的翅膀亦跟着扇动,甚至还发出高低不同的“唧唧咯咯”的声音。
    “就是个小玩具罢了。”文玹微笑道。
    “给阿韶的?”孟裴恍然,“我还以为是送我的呢。”
    “自然是给你妹妹的,我没事送你东西做什么?又不是你受了惊吓!”
    孟裴嘴角弯起:“难道我就没有什么奖励么?”
    “奖你随侍大护法职位一个。”文玹笑嘻嘻道,“终身制的。”
    孟裴不由失笑:“我突然有种被人骗上贼船的感觉。”
    文玹亦不由笑:“现在下船也不晚。”
    “已经晚啦……”他望着她语意深远地说道。
    文玹含笑问道:“那你说要什么奖励?能做到的我尽量满足。”
    “我要的奖励嘛……有你就够了。”
    阿莲和咏夏脸颊红通通的,这两人能稍微消停会儿么?她们一直扭头假装看着车外景致,别说这天天来回的官道两边根本没什么新鲜景致,一直扭头扭得脖子都僵硬了!
    ·
    冶炼场的工头一见文玹来了,兴奋地迎上来:“文小娘子,这回好像真的成了!你快来看看!”
    “真的?”
    “按小娘子说的改了回火的温度,延长退火时间,试了几回,弹性越来越好了。”
    文玹也不由跟着兴奋起来:“走,快去看看!”
    一行人匆匆穿过热气灼人的炼炉场地,到了另一间场房,几名工匠在内忙碌着,地上摆放着几根刚卷好的弹簧,一名工匠正在用布擦去表面残灰。
    文玹拿起其中一根,走向一只架子,把它放进一个圆筒里,弹簧上端与下端都用夹具牢牢夹紧,上端的夹具连着一根指头粗细的坚韧丝绳,丝绳绕过一组定滑轮,另一头悬挂一个托盘,丝绳上有一把能上下调整的标尺,中央一道红线为零,上下都有刻度标明。
    她调整标尺,使其中央标零的那条红线对齐架子上一个红色三角。接着便往托盘里放置砝码,随着重物放入,托盘下坠,标尺随之上升。她记下刻度,接着又取下砝码,随着托盘上升,丝绳带着标尺又回到原位。
    自从陪着文玹来冶炼场,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测试弹簧性能,像这样的操作孟裴不知见过成百上千回了,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地开始,而最后以失望告终,但她从未气馁,也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只是不断总结问题,调整工艺,以期下一次会更好。
    文玹不断增加托盘里的砝码重量,每一次标尺都完美地回到了零刻度。直到最后一回,她取走砝码后,标尺并未回到原位,有了微小的偏移,她记下偏移的刻度与此次重量。
    拉力测试之后接着是压力测试以及极限测试。
    当丝绳尽头悬挂的重物越来越重,被拉伸到极限的弹簧几乎被完全拉直,仍然没断,最终夹具滑脱,重物落回地上的大桶里,虽然下面铺着厚厚的草垫,仍然发出砰然巨响。
    文玹回头看向孟裴时面带兴奋喜色。
    孟裴问她:“成了?”
    “还要多拿几个做重复测试,但这是最好的一次了!”文玹虽这样说,却禁不住雀跃的心情,她的弹簧终于成了!!
    望着掩不住笑意的文玹,孟裴嘴角亦浮起由衷的笑意,嗯……这个终身制的随侍大护法职位也不错,真想早点上任啊!
    第190章
    转眼到了立春, 一大清早文成周便进了宫,文武百官亦群集禁中紫宸殿。
    大殿中央一头泥塑的春牛披红挂彩,塑造得惟妙惟肖, 肌肉筋骨须毛皆彷如活牛, 甚至牛尾轻摆, 好似正在驱赶蚊蝇一般活灵活现,乃是前一日开封府送入禁中的。
    鞭打土牛, 亦称鞭春, 象征春耕开始,以示丰兆, 策励农耕。
    不仅是宫城中有鞭春的活动, 全国各地的州府、郡县, 到了这一日都要鞭春,开封府衙门前亦设有一头春牛,与真牛一般大小,由开封府僚进行鞭春仪式,祈求丰年。
    为减轻重量,土牛一般都是中空,且鞭打土牛的最后, 要击碎土牛, 百姓上前分抢, 若是抢到了土牛的一部分,那就是丰收与吉祥之兆,因此历年来都有人为此打破头, 但民众仍乐此不疲。
    今日不用去学里,文珏文瑜却比平日起得更早,狼吞虎咽地吃了春盘之后便准备出门去看鞭春牛。
    文老夫人不住唠叨他们注意安全,不要去人太多的地方,不能乱跑,一定要跟紧阿姊。文珏文瑜连连答应,心却早就飞扬到街市上去了。
    孟裴亦陪着文家三姊弟一同去看鞭春牛,然而尽管他们天未亮就出发,开封府外却早就聚满了人,里三圈外三圈,根本就挤不进去了。
    文瑜不禁面露失望之色,就连文珏亦怏怏不乐,忽然见人群中单向彦朝他们不停招手:“这儿!这儿!”他一早就带着小厮们来抢占了一块高地,又让一名小厮在人群外守着,见文玹姊弟过来了便招手叫他们过去。
    文珏笑着向单向彦道:“单大哥,多谢你。”
    “我年年都来看,顺便的。”单向彦嘻嘻一笑,指着自己身前那块地方道,“这个位置最好,快过来站这里。”
    文珏脸一红,把文瑜推向他:“三郎,你站这里。”
    文瑜高兴地点点头,站在单向彦身前,仰头朝他道谢。单向彦本来倒也没有多想,一低头,正瞧见文瑜那对与文珏极为相似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朝他扑闪扑闪,忽然就想到那天玉津园里,文珏在他怀里仰头道谢的模样,不由转头望了文珏一眼,见她亦向自己看过来,心里一乐,朝她笑了起来。
    文珏抿唇忍着笑,转头不看他。
    文玹站在文珏身侧,忽觉有人勾住了她的小指头,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孟裴的手,唇边浮起微笑,反手握住他的手。
    不一会儿谢氏兄妹也来了,单向彦这就叫小厮让开地方,谢怀轩伸臂护着谢含莹过来。人群拥挤,他们便只是互相点头微笑见礼。
    谢含莹到了文玹身边,文玹凑在她耳边小声问:“那天救你的郎君找到没有?”
    谢含莹遗憾地摇头:“还没。”
    她回府后问过翁翁与娘亲,那一天到玉津园参赛或观赛的除了各国使团之外,几乎都是京城内的宗亲公侯,而那些世家子弟谢蕴与谢卢氏几乎都见过,一一数来,想不出有哪个符合阿翠与阿玉描述的那位郎君。思来想去还是在各国来使中的可能居多。
    “我翁翁发了帖子给各国使团,将当时情形写明,并表示愿意重金酬谢那位救人的郎君。结果倒是来了几个,让阿翠阿玉认人,都说不是,询问细节也都对不上。”
    晨曦中,开封府的官吏们鱼贯而出,围着春牛口中念念有词,祝祷风调雨顺,春耕顺利,五谷丰登。接着便由为首的官员手执五色丝缠成的彩杖,绕着春牛转一圈之后,照着牛臀抽了三鞭,接下来一个个官员按官阶尊卑依次上前,转一圈后抽三鞭。
    随着这一鞭鞭的抽打,土牛渐渐有了裂缝,并碎裂开来,大大小小的土块飞溅出来。
    有块正好飞到文瑜面前,他赶紧拾了起来,捏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放入怀里,乐滋滋地道:“今年拂云庄里的果树一定丰收,可以多结些葡萄还有枣儿,嗯……桃子也挺好吃的……”
    单向彦一拍脑袋,从背囊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差点忘了,我带了桃片和梨圈,三郎吃不吃?”
    文瑜连连点头:“吃啊!”伸手就去拿。
    文珏很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的手刚捏过土啊!”虽说土牛已经阴干,碎块捏在手里也沾不上多少泥,但到底还是土啊!
    “哦!”文瑜讪讪地缩回手。
    文珏掏出帕子,细心地替他擦干净手,这才道:“吃吧。”一抬头瞥见单向彦望过来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跟唠唠叨叨的婆婆似的,脸不由一热,避开他眼神收起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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