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忱低头,心中忽然短暂地涌起股陌生情绪。
    情绪汇杂起很多过往,一些画面,许多片段,它一时间压过被责任感驱使着的巨大痛苦,凝结出一滴安宁。
    左忱看着苏惊生锁骨上的血痂,牙齿咬着烟,低声说:“苏惊生,病房里禁烟。”
    把烟拿下来,她说:“放开我吧,我要换衣服。”
    苏惊生的胳膊再度缚紧。
    鼻端长出口气,左忱平静地说:“苏惊生,你在害怕什么。”
    苏惊生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片刻,左忱感受到,紧贴她胸膛的律动变快了。
    她没再开口。
    左忱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时还是夜里,身上趴着的起伏温暖而沉重。
    她睡得浑身疼,眯眼低头,她一眼看到四肢松散的苏惊生。它枕在自己堆叠的毛衣领上,闭着双眼。
    大概年少时,外观勃发的生长能够掩盖一切罪恶。
    只休养了半个月,伤害就在苏惊生身上,淡化到除了衣服下纵横的伤痕,仅仅外显在淡紫色的唇。
    它现在像每一个近六岁的儿童,有纤柔的发,温软的肌肤,和没长开的面孔。
    平心而论,它甚至长得比较好看。
    但它不像特征明显的男孩,或者女孩。虽然大部分偏向女性,但那终究是一种很难辨别的好看。
    看了一会,左忱轻手轻脚地把它托起来,放到病床上。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她发现自己只睡了两个小时。
    弯腰捡起沙发上的烟,她从行李中取出件新衣服,悄声换了,阖上门走出住院楼。
    把脏毛衣扔进垃圾桶,左忱在花坛边点起烟,拨通一个号码。对面的人接起得很快,明显还没有睡。
    “喂您好。”
    “刘台您好,我是左忱,咱们之前聊过。”
    她笑着说:“我回北京了,您看什么时间叫记者来合适?”
    第10章
    时隔半个月,苏惊生再次被花篮,人群,摄像机和陌生的笑容堆挤。一睁开眼就是这些,没有任何预兆。
    而这一回,连左忱也没有。
    她不见了。
    先是爸爸,然后是妈妈,接着是舅舅,最后是左忱。
    苏惊生抱膝缩在床头,全身都蜷在毛衣里,胸前的鲸被撑得变形,后背压着床头的护士铃。它随苏惊生的哆嗦规律的响,仿佛羔羊的嘶鸣。
    如同替谁在惊声尖叫。
    毛衣上有很淡的烟味,苏惊生缩着头拼命去闻。
    医院病房的门虚掩着,两双眼睛透过缝隙,注视着这幼小的彷徨。
    一双眼睛说:“你还不进去亮个相?小玩意儿要撑不住了吧。”
    另一双平静地说:“再等一会。”
    那双眼睛侧过去,摇晃的大耳环擦过眼角。她说:“小忱儿,你丫有点儿太分裂了吧,之前对它那样儿,现在又这样儿。”
    左忱回视她,没有选择反驳你也一样。
    她说:“这才是我当初答应领它回来的目的。”
    陈礼耸肩,“是是,话是没错,但说到底你们以后要一块儿过日子了。”
    左忱轻笑了一声。
    她说:“陈礼,你总是把生活和工作分得太开,想互不干涉,想站着把钱挣了。你当然可以,可我不行。”她的目光回到那条缝隙,语气中是平淡的残酷。
    “苏惊生的确是我的生活,这点并不妨碍挣钱。”
    陈礼的呼吸瞬息快了几个节拍,她的视线克制不住地贴紧左忱。
    这难以驯服的吸引力。
    她张嘴想说什么,不远处一个护士匆匆赶来,从两人间穿过,打断了她们的交流。
    左忱忽然说:“差不多了。”
    她跟着护士推门的动作进屋,房中窸窣声一停,接着热烈起来,阵仗比青海的要大。
    陈礼慢了半拍跟进来,记者里有几个跟她熟脸,先奔着她去了。
    这给了苏惊生一个空隙。
    在没有人反应过来时,苏惊生猛然间跳下床。它跌爬着,穿行过林立的小腿抱住左忱,试图爬到她身上。
    左忱却没有弯腰抱它。
    于是苏惊生转而掀开她的风衣下摆,藏进去后,它双臂紧缠在她小腹,躲到她身下。深灰色的毛衣上,两只苍白的手极为显眼。
    这一幕被四台摄像机多角度拍了下来,没有一帧遗漏。
    左忱握住苏惊生的一只胳膊,抬起头,陈礼低低地对她比了个拇指。
    左忱就这样参与完了整个采访流程。
    访问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上午,直到下午人陆续走光,苏惊生还是不愿意从衣服下出来。左忱干脆脱掉外套,再次把它包起来。
    这件衣服她再没能穿起来过。
    从青海转院后,苏惊生的注射任务骤减,每天只需要几个吊瓶,轻量复健。
    它恢复得不错,但消化道和胃还是留下终生后遗症,医院要求它留院观察十几天,后续即使出院,也要半月回来做一次复诊。
    回来后左忱很忙,她每天工作超过十个小时,没有任何全天照顾苏惊生的可能性。在通知苏惊生这个情况后,左忱终于给它找了看护。
    第二天她把人领来。
    来人是个五十出头的胖女人,左忱客气地叫她红姨。
    红姨名叫廖红,广西人。左忱是15年4月份经朋友介绍认识的她,当时她刚刚失业。
    安顿下来后,左忱在试用期帮红姨租了套房子,委托她一三五来打扫,其他时间自由支配,后来她就在左忱家干到了现在。
    左忱听朋友说,红姨的前主顾姓李。她在那里做了二十年,照顾了李家两代人,直到那人披着一件大衣,赤/裸地死在家中客厅里。
    她守着他直到最后一秒,像守着自己的儿子。
    这事儿左忱知道是知道,但她从不多问。
    左忱说:“苏惊生,这是红姨。”她转过身说:“红姨,这是苏惊生。”
    红姨笑着点点头,“小孩子长得满好看。”
    苏惊生没有动。
    左忱思考一瞬,忽然摸了下它的头发,它颤着抬了抬眼皮,看到了红姨的长相。
    左忱对红姨说:“真的麻烦您了,我知道这并不是最开始说好的。”
    红姨摆摆手,说:“左小姐太客气了,一直都是我在麻烦你的,我一把年纪,照顾小孩子没有问题。”
    她说着,学左忱向苏惊生伸出手,后者迅速向后缩爬。它退到床的另一边,一只手把左忱的毛衣下摆拽到变形,还扯到她几缕长发。
    左忱被苏惊生拉了个趔趄,一下没站稳,仰面跌躺在病床上。苏惊生又迅速爬过来,双臂勒紧她的下巴,整个上身趴在她头上。
    左忱:“……”
    片刻,她从缝隙里露出眼,攥开苏惊生的一只胳膊,冲红姨难得尴尬地笑。
    “如我所说,真的是……麻烦您了。”
    红姨:“……”
    把苏惊生委托好,左忱就去上班了。
    她白天基本不来,但晚上事情结束,她一定会驱车到医院,睡在苏惊生旁边,第二天再走。
    左忱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能赶上苏惊生吃九点半的加餐,有时它入睡了才会来。不过这种生活没有持续很久。
    小半个月后,苏惊生出院了。
    苏惊生身上有支手机,左忱教过它怎么打,确定他会用。
    和红姨在一起的十几天里,苏惊生并没有给她打过,左忱觉得大概是两人相处得还不错,于是出院后,她仍旧打算将苏惊生托给红姨。
    出院那天,左忱开车带它回家,糟糕的拥堵让苏惊生有充足时间,第一次见识这个城市。
    它趴在车窗上仰望高楼,万家灯火映照,肮脏的天空看不见星星。
    左忱递给它一只口罩,教它戴上,然后缓缓按下车窗。
    她和苏惊生一齐向外看,低声说:“从今往后,你要习惯这些。”
    车开了一个小时到家,左忱带着它上楼。她有三个多月没回来住了,站在门口找了好一会钥匙。
    开门后,左忱侧身,让苏惊生先进去。
    “啪。”
    这个屋子也融入那繁繁的千户万盏间。
    打开的灯并不明亮,苏惊生并没有看到灯泡,光似乎是从墙里发出来的。整间客厅很空,也很大,除了酒红色的沙发,一个边缘圆润的怪形状木桌和一个衣架外,什么都没有了。
    它站在墙角,回头看着左忱把她们的鞋放进鞋柜。
    她边脱外套边说,“以后进门把鞋放进去,你可以穿拖鞋,或者不穿,但不要把鞋带进门。”她垂眼和苏惊生对视,淡淡地说:“你不记得,我不会惩罚你,但我希望你记得。”
    苏惊生的手从进门起,就无法停止地在毛衣下捏紧肚皮。
    停了一下,左忱补充说:“如果弄脏地毯,红姨洗起来会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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