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飞卿立时苦了脸。这会儿是完全明白了,眼前这小孩儿,就是修衡哥奉为神明的师父的儿子——程家大少爷。
    天赐眨了眨大眼睛,“我听哥哥的。”
    陆开林这才走过来,“走吗?”说着指一指董飞卿,“他要跟我挤一挤,在你们家里住两天。”说完了,对天赐抿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算是打招呼。
    “……为什么?”修衡嫌弃地看着董飞卿。
    陆开林挠了挠额头,“不知道。你别打岔,行不行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他带回家去。”
    修衡转头望向董飞卿,见对方正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
    “修衡哥……”董飞卿的一双小手搅在一起,“我在家里,人嫌狗不待见的……你就让我去你家里住两天吧。”
    修衡笑了,“这都是从哪儿学的词儿?”
    董飞卿却笑不出,“我们家大人好像在吵架,都顾不上搭理我了。一早,我不小心打碎一个花瓶,我娘亲差点儿打我。”
    修衡和陆开林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小小的天赐则不安地摇了摇修衡的手,“打碎东西,就要挨打?”
    被长辈这样对待,在他们三个,想都没想过。
    “闭嘴。”虽然挺同情董飞卿的,修衡仍是当即瞪了他一眼,又俯身对天赐一本正经地道,“没事,没事,他给我们说书呢。”
    天赐将信将疑,“是吗?”
    “是啊,别当回事。”修衡面不变色,“哥哥得走了,你跟卓妈妈回去找祖母。恺之乖。”天赐是师弟的乳名,恺之是名字,在人前,他会适当地变换称谓。
    天赐也已习惯这种情形,不止哥哥,长辈都是这样。他抿嘴笑着点头,又说:“哥哥,初一早点儿来。”
    “好。”修衡开心地笑着,弯身抱了抱小师弟,“听祖母、师母的话,好吗?”
    “嗯!好!”天赐转身前,对修衡摆了摆小手,“我回去啦。哥哥让车夫当心,刚下过雪,路滑。”
    “放心,我一定会留神的。”修衡语气柔和又耐心。
    董飞卿看得一愣一愣的,用胳膊肘撞了撞陆开林,“开林哥,修衡哥他……经常这样吗?”想问的是,他崇拜的不得了的唐修衡,对着程恺之的时候,是否总是这样……啰嗦又温和?
    陆开林背着手,转头瞧着他,“你管得着吗?”
    董飞卿沮丧地搓着小手说:“这是不是就叫流年不利呀?爹娘祖父祖母打架,你们也不待见我。”
    陆开林笑起来。
    修衡也听到了,忍不住笑了,“走吧,我跟家里说说看。”
    “好啊,好啊。只要你肯说,唐伯父就一定会同意的。”董飞卿立时神气活现,一面追着修衡,一面絮絮叨叨,“哥,你的工笔画那么好,这两天能不能教我啊?还有下棋,我也想学诶。”
    修衡言简意赅:“再说吧。”继而敲了敲董飞卿的头,“你实在愿意,就喊我修衡哥,别图省事。你爹总跟我师父作对,你不知道啊?”
    “大人的事,跟我们无关啊。”董飞卿一脸无辜,“师父没跟你说过吗?”
    “……说过也是一样,不准显得跟我特别亲。”修衡犹豫的那一会儿,是因为董飞卿末一句的措辞:他怎么觉得,师父被身边这小毛孩儿自作主张地认了呢?那可不行。
    “不管。”董飞卿索性拉住修衡的手,“就要赖着你跟开林哥。别人都没意思,我才不跟他们玩儿呢。”
    修衡记得,自己以前也没少说这种话,再瞥一眼他那个小模样,没撑住,笑起来,“那你得听话。”
    “嗯!”董飞卿用力点头,随即仍是赖着修衡,坚持同乘一辆马车。
    修衡拿这小皮猴子没辙,只好让他如愿。
    .
    除夕当日,程询收到了怡君给自己的新年礼物:六幅工笔画,是天赐、修衡和阿逍的,另附一封厚实的信件。
    程询看完信件之后,对着画像看了好半晌,随后提笔回信,要她下次把最新作的水墨送一幅过来,让他看看有无进益。
    以她的功底,若长期坚持,迟早会与名家比肩。倒不是他想有一个才名在外的妻子,而是晓得她对作画近乎痴迷的喜爱,那份灵气悟性也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
    她告诉他,这一年,二弟妹、三弟妹和三弟大事小情地帮衬她,府里不少管事、丫鬟也都从不播不转变成了得力之人,她每日清闲的时间越来越多。
    既然如此,他希望她把做女工、研读《奇门遁甲》的时间用来作画。
    他跟她开玩笑,说别忘了,成婚前,我好歹做过你几日的先生,教过你作画,你总没个长进,我有时候真上火,觉着自己把你耽误了。
    随后,又让她给自己弄几份调理身体的菜谱,说了原由:他寻找两个厨子、皇帝赏赐烈酒的事情,她迟早会听说,与其到时候让她气呼呼地数落自己,倒不如先一步招供,就像在家似的,一面调理,一面放心地吃喝。
    说的都是这样零碎的小事,可在书写的时候,心绪会变得特别平和、安稳。
    当晚,舒明达来与他一起过年。这些年的交情了,同在异乡过年却是头一回。
    “折腾一年了,只有这几日能喘口气。”舒明达笑说,“咱哥儿俩得好好儿喝几顿。”
    程询莞尔,“酒管够。”
    守着一桌丰盛的年夜饭相对而坐,看到的是对方明显消瘦的面容。
    大年初六,有不速之客来找程询。此人是富甲苏杭的商贾汪祖寿,程询在花厅与之相见。
    汪祖寿年近五十,一袭布衣,清瘦,透着书卷气。他见程询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年轻俊朗,然而气势慑人,神色中更添三分尊敬。
    程询客气地请汪祖寿落座,唤程安上茶。这个人是他没机会留意过的人,一来汪祖寿终究没成为修衡前世至交沈笑山那样天下皆知的巨贾,二来是经商之人,本就不是他能了如指掌的一类人。
    汪祖寿开门见山:“在下今年起要在两广扎根,为这里的百姓、将士贴补些银钱。”
    程询悠然一笑,“这是莫大的好事。因何亲自登门见我?”
    “有一点,要请大人通融。”汪祖寿说道,“来日在下要交给朝廷的赋税、两广的银子,三二年内,账目都要经由按察使司。不合规矩,但是我信不过别人,别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帮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据,绝不会染指海上贸易。”
    “除此之外——”
    “没别的了。”汪祖寿说。
    “来日我若调任至别处——”
    汪祖寿道:“大人调离此处之时,这里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风气。”
    程询笑微微地凝视着汪祖寿,“您若守诺、为人清白,该我帮忙斡旋的,都会尽力。只是,您得明白一点,事到临头起反复的话,我定会翻脸无情。”
    那样锋利、直接的视线,若非真的心里没鬼,汪祖寿真要心虚气短。他笑了笑,“大人来这里一年的光景,为多少人翻案昭雪,惩戒了多少贪官污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在外绝不是仁厚宽和的名声。”
    程询哈哈一笑,“这样说来,来日我需要静心等待,才能知晓您这般义举的原由?”
    汪祖寿默认,随即起身道辞,“见过大人,心里踏实了,好去见陆部堂了。”
    程询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过了一阵子,舒明达来书房找他,说起汪祖寿的事:“我怎么觉着,他可能是哪个官员的仇人呢?他有没有与你透露?”
    程询摇头,“那些不重要。他来给两广百姓、将士送银子,又照常纳税,不管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哪个或哪些官员,只要相关之人该死该整治,我就该让他如愿。”
    “……你是真不怕捅娄子。”
    “也要看值不值。”程询笑道,“但这个人经商的大致情形,要尽快了解清楚,不然对谁都没法儿交代。”
    “交给我。”
    两日后,陆放派人请程询过去议事,说的正是汪祖寿的事,担心的与舒明达大同小异:“我毕竟握着兵权,不论是两广、京城官员,轻易不会对我下狠手。可你不一样,你是文官,这两年开罪最多的又是文官,到时候他们若是群起而攻之,这儿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怕你应付不来。以我之见,不如先对汪祖寿施压,让他说出到底是何意图,再酌情而定。”
    程询摆一摆手,“早晚的事。想让我卷包袱走人的比比皆是,就算是如我们所料,先帮汪祖寿除掉相关的官员,等他们知道汪祖寿的账只走按察使司上报朝廷,他们仍旧会因为失去牟利的机会疯狂弹劾我。不是这种事,也会有别的事。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汪祖寿心安?眼下他为何不能怀疑我们会成为第二个景鸿翼?”
    陆放沉思良久,叹息一声,黯然点头,“如此,你我联名给皇上上一道折子,说明此事。”
    程询颔首,开玩笑:“放心,我不是短命的人。”
    陆放瞪了他一眼,“丧气!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说几句吉利话?”
    程询却朗声大笑。
    陆放又是担心又是气闷,把手边的书砸了过去,“兔崽子,就没个正经的时候。”
    随后,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至京城,皇帝很快批示,让陆放、程询酌情安排下去。
    与此同时,程询写给在钦天监行走的友人的信也急速送到,友人二话不说,寻找机会反复给皇帝提醒:今年南方将有天灾。
    程询的目的在于,皇帝事先生出隐忧,便会吩咐南方各地防患于未然,并且,留出一笔赈灾的银子。
    二月,汪祖寿以惊人的速度在广东扎根:出高价让几十间掌柜的把店铺转让给自己;派出手里五名大管事带人去各地,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钱,收购百姓家中存着的茶叶、水稻;收购上来的粮食八成上交按察使司,赈济最贫苦的乡镇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银三百万两,用做打造战船。
    对于此人近十年来经商的情形,苏杭一代的人传回消息:虽说无奸不商,但在商贾之中,汪祖寿是仁厚之辈。
    有些百姓说是活佛显灵了,有的说是财神爷降世了。
    官场情形却是大相径庭。
    通报此事的邸报送到各官员手里,陆放也召集官员宣读了圣旨,更态度强硬地警告过,结果仍与无用功一般——
    从这时开始,程询的签押房就没断过官员。问他为何越权干涉商人缴税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寿经手诸事账册的人有之,气冲冲来质问、威胁他的人有之。
    他们就是要仗着天高皇帝远装聋作哑,就是要跳着脚地拉帮结伙找程询闹事。
    程询起初一概不理,没时间:梳理汪祖寿及时交上来的账目、入账存档,跟皇帝讨得力的专司这笔账目的人手,向陆放讨要赈灾的官兵、去最贫穷的乡镇县城赈济……哪一件事,都比应付那些官员重要。
    忙过这一阵,他也看出了端倪,大抵知晓汪祖寿想通过自己除掉的人是谁了。
    这一阵,官员因为他的避之不见,肝火更为旺盛,以端州知府汪正为首的六名知府、四名县令,联名上疏告他的状,大意是他与商贾勾结,牟取暴利,汪祖寿刚到广东,他们便已发现诸多端倪,恳请朝廷派御史来彻查。
    这不是他消息灵通,那些人根本就没想瞒他,四处放话。
    他看过那十个人的名单之后,讶然挑眉,其中竟有懋远县令万鹤年——那个算是硕果仅存的清官。
    要知道,万鹤年管辖的懋远县,一万人左右,一直穷得叮当响,如今是赈济的县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见一见,何况对方一直在等着。他当即唤人去请。
    程询没换官服,坐在长案后方,望着万鹤年在霞光之中进门,见对方身量不高、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强的面相。
    万鹤年见程询一身便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停下脚步。
    程询牵了牵唇,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说话。”
    万鹤年却道:“卑职此番前来,是为公务。请程大人换上官服,卑职才好详细禀明。”
    程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离职守的罪,再说别的。”
    万鹤年皱了皱眉,冷笑一声,眼含鄙夷地望着程询。
    只凭这些,便不难想见到,对方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怪不得陆放对这人是那样的评价。程询睨着万鹤年,眼神由温和转为冷凛。相对而言,贪官污吏不足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这种墨守成规冥顽不灵的清官。整治,于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愤;不整治,日后他底气更足,时不时地给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响大局的人,在他这儿与赃官没有任何区别。
    对视片刻,万鹤年败下阵来,敛目看着地上方砖。程询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需要权衡得失、选择是否舍弃的物件儿。年纪轻轻,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气度、威仪?
    程询语气凉飕飕的:“坐下说话,或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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