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景瑞斜睨了苏霁华一眼,显然不相信她说的话。
    “真的,我没骗你。”本来就是一个人……苏霁华委屈的瘪嘴嘴,拉好小衣绸衫后蹲坐在榻上,仰头看向站在竹塌边的贺景瑞。小妇人小小软软一团缩在那里,软绵绵的好似一戳就会冒出来一个坑。
    贺景瑞收好那瓶药酒,声音清冷的开口。“云荒山脉,东方之山,名为天阙,上为玉,下为青碧,山中有山鬼,名魅婀,形如少女,骑白虎。”
    说话时,贺景瑞的目光一直落在苏霁华身上,他弯腰,从竹塌角落处拎出一只布老虎扔给苏霁华。
    苏霁华呆呆的搂着那只布老虎,神色迷蒙。
    这只布老虎是苏霁华闲着无事自个儿做的,平日里用来垫垫腰,垫垫脚什么的,而因着天热,她就突发奇想的给这只布老虎穿了件芦帘做的小衣,这样靠上去的时候冰凉凉的舒服许多。
    不过当听完贺景瑞说的那什么天阙山上骑着白虎的魅婀时,她就觉得有些怪异了。
    将布老虎扔给贺景瑞,苏霁华蹙眉道:“我不是什么魅婀。”
    贺景瑞将布老虎置于竹塌上,抚了抚那布老虎身上的小衣,声调缓慢的开口。“我也不是什么天阙。”
    “……”好吧,这个人即便是失忆了,自己也是说不过他的。苏霁华捂着腰重新趴在竹塌上,贺景瑞打开芦帘出去,吩咐梓枬备香汤。
    用过香汤,苏霁华身上的药酒味就散的差不多了,但她刚刚躺上榻,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吃碗茶,就被贺景瑞拽着又揉了一遍药酒。
    药酒的味道不太好闻,尤其是在这闷热的夏日里,即使朱窗大开,帐帘里依旧充斥着这股酒味。
    苏霁华很不开心,但这次男人却尤其固执,不仅是晚间给她抹了药酒,在第二日起身时又拽着她给她揉了一遍,劲道很足,疼的苏霁华龇牙咧嘴的喊了好一阵,梓枬和元宝端着洗漱用具进来的时候,两个小丫鬟脸红的跟外头升起来的大太阳似得。
    苏霁华郁闷的拉起绸被盖在身上,觉得自己就算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明明这个人失忆之后就跟个和尚似得根本就没碰过她好嘛!
    “奶奶。”梓枬端了朱砂来,然后又替贺景瑞取了狼毫笔。
    苏霁华歪在榻上,盯着贺景瑞的一举一动。
    贺景瑞先挽袖,然后撩袍而落,吃了一口茶,不急不缓的又咬了一口糕点,最后在苏霁华忍不住的催促下终于取笔沾朱砂,在苏霁华的烧伤处作画。只片刻,一朵栩栩如生的芙蓉花便出现在了她的腕子上。
    苏霁华喜不自胜,赶紧吩咐梓枬去将她那套新制的芙蓉裙取来。
    “好看吗?”换上了芙蓉裙的苏霁华又细细的梳了髻,抹上胭脂,点上口脂,然后戴上一对红石榴金耳坠,抬袖时露出腕子上那朵芙蓉花。芙蓉春.色,美人如花。
    第88章
    贺景瑞抬步上前, 拿起了妆奁里的螺子黛。
    螺子黛出自波斯国,为青黑色物, 用以画眉,十金一颗,普通人家是用不起的, 就连宫里头都极少见到。这颗螺子黛是贺景瑞有一日从宫里头拿回来的, 听说是贺尔巧给苏霁华和贺景瑞的新婚贺礼。
    那个时候距苏霁华将贺尔巧送过来的那群宫女打出去没几日,贺尔巧突然又送了螺子黛, 苏霁华心里头惴惴的不敢用, 还是贺景瑞细心解释了一番后, 苏霁华才明白,原来贺尔巧给贺景瑞送宫女, 是因为听说太后和沈皇后正计划给贺景瑞那处塞人, 不管是宫女还是贵女, 只要能塞进来就是一个机会。
    所以贺尔巧先下手为强,给贺景瑞送了宫女来,却是不想被苏霁华一鸡毛掸子给打出去了。此事出乎贺尔巧意料, 但是效果却尤其的好,现下整个应天府都知道贺家二郎新娶的寡妇是个妒妇悍妻。
    而苏霁华既然敢打第一次就敢打第二次,因此沈皇后和太后终于是歇了要给贺景瑞送女人的想法, 而将目光挪到了他处。比如与李肃联合将贺景瑞斗垮, 而贺景瑞也不是个蠢的, 他早就联系好了李莞, 准备来个黑吃黑。
    今日阳光甚好, 主屋内,朱窗前芦帘半卷,氤氲日光倾照进来,带着夏日暖香。
    苏霁华的眉生的好,远山黛色,形状如柳。贺景瑞捏着那螺子黛,似乎有些无从下手,略思片刻后才在柳眉的边缘处细描摹了一下,略略拉长一些眉尾。
    穿着芙蓉裙的苏霁华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是正在替她画眉,神色尤其认真的贺景瑞。
    贺景瑞的动作很慢,苏霁华僵直着身子坐在那处,面颊处是那人呼吸时喷洒过来的温热气息,带着熟悉的清淡暖意。
    “爷。”主屋门口,元宝打开帘子进来,蹲身行礼道:“李大人来了。”
    贺景瑞替苏霁华描眉的动作不停,只开口道:“请到大堂。”
    “是。”元宝应声退了出去。
    这是大半月以来,贺景瑞第一次见外客。苏霁华担忧的抬眸看向贺景瑞,压着声音道:“三叔,你想起来了?”
    贺景瑞垂眸,对上苏霁华那双波光潋滟的水眸,双眸微暗道:“没有。”
    “那,那你怎么会想要见李莞?”贺景瑞的事李莞是知道的,毕竟那时候还是李莞带着贺景瑞去钱开济那处治疗的。
    但苏霁华却还是不放心他们两个人单独见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就先前贺蘅还是一副与她十分亲密的模样,哪里知道转眼就敢对自己下如此毒手。若不是自个儿运气好,不说被那滚烫的热水烫伤,就是从那假山石阶上跌下去,也够她喝一壶的。
    “有事。”言简意赅的说完,贺景瑞起身,将螺子黛重新放回到妆奁里,然后触了触苏霁华戴着那对红石榴金耳坠的耳垂道:“换那对青石白玉的吧。”
    看着贺景瑞消失在主屋芦帘门口的身影,苏霁华愣愣的抚了抚自己耳垂上的红石榴金耳坠,然后红着脸换了那对青石白玉的耳坠子。
    “奶奶。”梓枬端了热茶过来,苏霁华抬手挥了挥,“去大堂。”她还是不放心让贺景瑞和李莞单独呆在一处。
    “是。”替苏霁华收拾规整好,梓枬便与她一道去了大堂。
    大堂内,贺景瑞和李莞正各自坐在太师椅上说话,苏霁华目不斜视的刚刚迈步进去,就猛不丁的被抱住了小腿。
    “姐姐。”阿宝蹲在大堂门口,圆圆的小脸上一双清澈水眸亮闪闪的盯住苏霁华。
    “阿宝?”苏霁华蹙眉,没有想到李莞竟然把阿宝给带了过来。
    “姐姐,快点过来。”阿宝兴奋的拽着苏霁华往外去,苏霁华转头看了一眼正和李莞说话的贺景瑞,面露担忧。
    “姐姐,姐姐?”阿宝看着苏霁华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蹦蹦跳跳的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苏霁华回神,转头看向面前的阿宝,神色温柔道:“怎么了?”
    “嘘。”阿宝神秘兮兮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唇,“我给姐姐看个宝贝。”
    宝贝?苏霁华歪头,被勾起了好奇心,凑到阿宝身旁。
    阿宝喜滋滋的从宽袖暗袋内取出一个袋子,然后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抓住一把五颜六色的圆形物递给苏霁华。
    苏霁华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的那几颗圆形物,用指尖捏了捏。**的跟石头一样。难不成真是石头?
    苏霁华蹙眉,先是用手指捏了捏,然后又放到眼前细看了看。还真是石头,而且是普通至极的石头,只是颜色稍靓丽些。
    “姐姐,快点吃,这是糖果子,我从那个臭道士手里骗来的。不过臭道士说不能咽,不能咬,不然会被打回原型的。”
    “糖果子?”苏霁华微睁大了一双眼。这,这怎么看就是几颗被打磨成圆形的石头吧?怎么可能是糖果子。
    “姐姐,快点尝尝,很好吃的,而且怎么吃都吃不完呢。”阿宝喜滋滋的把一颗“糖果子”放进嘴里,吧砸吧砸的含的非常起劲。
    苏霁华垂眸看着那“糖果子”,终于还是把它重新放回了阿宝的荷包里道:“你吃吧。”
    “唔?姐姐为什么不吃?”阿宝含着“糖果子”,神色奇怪的看向苏霁华。“原先我的牙疼,臭道士就给了我一颗这种糖果子,后来就不疼了。我这么聪明,当然知道这是好东西,就从臭道士手里抢过来了。”
    阿宝晃悠着小腿坐在绣墩上,半个身子晒在日头下,鬓角处沁出细汗,脸上洋溢着笑,眸中显出一抹得意,小鼻子翘的高高的。
    苏霁华用绣帕帮她擦了擦脸,然后拉着人走到房廊的美人靠上坐下,避开愈发大起来的日头。
    美人靠处种着一棵枇杷树,略小,结了几颗小小的枇杷果子,阿宝抻着脖子将它们都摘了,然后絮絮叨叨的把一颗小巧青涩的枇杷果子递给苏霁华道:“姐姐一颗,阿宝一颗,臭道士一颗。”
    总共三颗枇杷果子,李莞还分到了一颗,苏霁华觉得在自个儿养伤的这段时间里,这两人的关系好似有所松动。
    分完枇杷果子,阿宝又开始吧砸吧砸的含糖果子,双颊鼓起来,白嘟嘟的十分可爱。
    那李莞给阿宝做了这么多颗“糖果子”,应是怕这小姑娘贪食糖果子得了牙虫,所以才会想出这个法子来的。从方才阿宝给苏霁华的那些糖果子瞧,这些糖果子都被打磨的很光滑,而且也洗的非常干净。
    “梓枬,去端碗香薷饮来,再拿些糕点。”苏霁华吩咐道。
    “是。”梓枬应了,转身出了房廊走远。苏霁华手持绢扇,坐在美人靠上,透过面前半开的窗子能看到大堂内的场景。
    大堂内十分敞亮,南北通透,贺景瑞身姿笔挺的坐在那处,眸色清冷,举止优雅,细薄唇瓣一开一合,也不知是在跟李莞说些什么。
    都失忆了,能谈什么呢?
    苏霁华的眉心蹙的更紧,她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话。毕竟现下贺景瑞失忆了,而苏霁华不能确定李莞到底是不是可信的人。
    想到这里,苏霁华双眸一瞟,看到大堂后的那个女厅,拐角处有一素娟屏风遮着,应当能藏住人。
    “姐姐,你要去哪处?”阿宝一把攥住苏霁华的宽袖,仰着小脑袋道。
    苏霁华看了一眼阿宝,然后又看了一眼大堂里的李莞。
    如果是她一个人偷听,就算是贺景瑞不罚她,这李莞怕是也不会轻易放过她,但是如果阿宝也在那就不一样了。苏霁华是局外人,自然比李莞和阿宝这两个局内人看的更清楚些。
    一个太监,虽被去了势,可又不是被去了七情六欲,在她看来,李莞对阿宝说不准还真是上了心的。
    “走,咱们去躲猫猫。”
    “好啊好啊。”阿宝被苏霁华牵着往房廊深处去,那里绕过去就是女厅。
    “可是姐姐,咱们两个都躲,那谁来找我们呢?”阿宝亦步亦趋的跟着苏霁华,神色困惑。
    “梓枬和元宝呀。她们找起人来可厉害了,所以咱们躲好以后千万不能出声。”苏霁华假模假样的叮嘱道。
    阿宝用力点头,小脸鼓起,一派严肃的跟苏霁华躲到了素娟屏风后面。
    素娟屏风跟大堂的距离还有些远,苏霁华模模糊糊的能听到些声音,却听不真切。“阿宝。”
    “嘘。”阿宝一把捂住苏霁华的嘴,用力摇头。姐姐说好不说话的,会被发现的。阿宝用眼神给苏霁华传递信息。
    苏霁华无奈的指了指素娟屏风,然后做了抬起来的动作。隔的太远,她根本就听不到。
    阿宝困惑的跟苏霁华对视,嘴里吧砸吧砸的还在含着那颗“糖果子”。
    苏霁华无声的叹息一声,只能自己挽起宽袖,小心翼翼的抬起素娟屏风一角往前挪了挪。
    好在这素娟屏风不重,苏霁华先抬一个角,然后再抬一个角,慢吞吞的挪了一大半路后停到一个恰恰好的位置,能清楚的听到贺景瑞和李莞的说话声。
    贺景瑞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慢吞吞被挪到自己不远处的素娟屏风,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从素娟屏风下面露出来的四只穿着软底儿绣鞋的小脚。
    贺景瑞从那芙蓉裙一角认出苏霁华,他抿唇偏头,看了一眼李莞。
    李莞自然能认出其中一双脚是阿宝的,毕竟今日那小东西不肯穿绣鞋,可是被他好一顿教训,然后在她抽噎的哭泣声中硬生生套上去的。
    阿宝虽然是个没名没分的,但耐不住李莞确实宠。李莞虽是李肃手底下的人,但又是太后那处的人,沈家财权势大,李莞从太后手里拿了不少银钱,还有一些宫里头才有的奇珍异宝。
    太后宠幸李莞,自然什么都舍得,李莞也不敢驳了太后的颜面,自然是受宠若惊的收着。而这些女儿家的东西被运出宫外,就都给阿宝用了。
    阿宝是个痴儿,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好处,平日里随意乱扔乱摔的,可把那些随在她身边的丫鬟婆子给心疼坏了。
    就说今日穿的那双绣面锦鞋,鞋面上各缀着两颗乳白珍珠,斗大如眼,世间难求。细看之下,还可发现那缎面珍珠下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卷毛小狗,针脚细密,宛若活物。
    单这么一双绣鞋,别说是应天府里最手巧的绣娘,就是宫里头的尚衣局都要花费数十日才能完工。
    苏霁华是个识货的,从阿宝身上的衣物饰品可以看出,李莞确实将人放在了心上。只可惜,一个痴儿,一个太监,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大堂内,两个人还在说话。苏霁华竖着耳朵,撅着屁.股,把耳朵牢牢的贴在屏风上。
    素娟屏风很薄,贺景瑞能清晰的看到那后头苏霁华怪异的姿势。他抬起茶碗轻抿一口,拢袖扶额从太师椅上起身。
    苏霁华正听着,突然觉得没有了声响,她愣愣眨了眨眼,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站在自己身旁的贺景瑞。
    “啊……被找到了。”阿宝惊喜的叫了一声,然后喜滋滋的拉着苏霁华道:“姐姐,姐姐,该我们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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