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抱一丝幻想,在祖宅周围种了许多枫树,他知道悠儿喜欢枫树,等待有朝一日,他愿意来见一见自己,会被打动,愿意回到他身边。
    直到宫里传来哀讯,静王殿下久病而逝,将他所有的希望断绝。
    他忽然记起,十岁那年,在御花园里救了个漂亮的小孩,那小孩揪紧他的衣袖,哭着问他的姓名,他说自己叫莫怀轩,然后,那孩子便笑了,眼睫上还沾着泪,一双剪水杏瞳,美得不可方物。
    那小傻子总是追在他身后,让他以为,他会一直都在。
    谁料,连老天爷都不忍心看他哭,看他受伤,所以将他收走,在他知道珍惜的时候,那个小傻子不在了,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去求了许多人,叶重晖,陆凛,晟王爷……可是顾琛恨极了他,不肯让他见悠儿最后一面,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怨不得任何人。
    他在莫家祖坟立了个衣冠冢,刻上爱妻之名。
    他与悠儿怎么会没有瓜葛,他是自己的妻,他们拜过堂,成过亲,怎么能说缘分断了,就算这辈子断了,他下辈子也要找到他,这次他会在他之前,牵住他的手,再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身后徒然地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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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天监算好吉日,桓元帝在半月后举行登基大典。
    穆太后带人呈上尚衣局新制的龙袍,仍是沿袭黑色绣金五爪金龙样式,太皇太后亲自送来传国玺绶,刚好打了个照面,这婆媳二人从前关系一般,如今倒是缓和许多,见着面好生说了几句话。
    太皇太后在百官面前那一出戏,虽说是乌龙,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内里有玄机,尤其当时七皇子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太皇太后怕新帝有疙瘩,免不了示好。
    她朝穆太后道:“哀家想着,皇帝到年底该十九了,是时候立后了,你要多帮忙照看一些。”
    穆太后这些日子整顿后宫,忙得晕头转向,听她提醒,才想起来她儿子至今还没个人作伴。
    她连连点头,道:“倒是母后提醒儿媳了,皇帝在外这么些年,身边连个知寒知暖的人都没有,儿媳这就去相看相看,立后倒是不急的,总归是国之大事,需谨慎一些,可先挑选几位妃嫔充盈后宫。”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也不戳穿,她不想立后,无非是不想被夺凤印,熬了这么些年,后宫总算由她做主,哪里肯轻易交出权利。
    顾琛跨入殿中,气氛陡然一窒,这一袭玄黑龙袍,说不出的契合他的气场,透着一种逼人的威势,他眉目浓重而深邃,古井无波的黑眸,举手投足间透着浓烈的杀伐之气,叫人不敢直视,躲避不及。
    太皇太后捏紧小拇指上的金丝护甲,暗自捏了把汗,好在那日悬崖勒马,没有铸成大错,否则今日还不知会如何。
    她做出慈爱模样,道:“哀家正与你母后商议,给皇帝充盈后宫呢,皇帝可有瞧得上眼的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顾琛勾起唇,露出一抹极冷淡的笑,从御案上拿起传国玉玺,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把玩,道:“皇祖母,母后,你们不必相看了,朕的后宫,没有别人。”
    穆太后大惊,问:“这是何意。”
    顾琛道:“朕瞧得上的人,还不到出嫁的年岁,等到了时候,便是母后不说,朕也要请母后做主,至于别人,朕都是瞧不上的。”
    “可你年岁也不小了,身边总需要人伺候……”
    “母后,”顾琛打断道:“儿臣以为,儿臣的婚事,该是自己做主。”
    穆太后呐呐难言。太皇太后亦面色不好看,虽说太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可不曾想到,竟是丝毫未把他们放在眼里。
    “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有些话,朕还是说在前头为好。”
    他挥退宫人,请两位长辈入座,道:“一则,后宫交由皇祖母与母后全权打理,除非必要,朕不会过问,该给你们的尊荣,一分都不会少;二则,朝堂之事,以及朕的私事,还望皇祖母和母后不要妄图染指。朕手里有两样东西,很有趣。第一样是晟皇叔交给朕的……”
    他看向太皇太后,眼神无波无澜,却藏着让人惊骇的风浪,道:“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
    太皇太后脸色大变,慌忙避开视线。
    顾琛淡道:“第二样,是丽妃的遗物,虽然时隔多年,药草也变质了,但查验的话,也不知会验出什么来。”
    穆太后面色惨白,良久,苦笑道:“哀家急着处理丽妃的遗物,反倒让你起了疑心?”
    顾琛道:“终究是血亲,为免日后伤及情分,故而早做提醒。”
    太皇太后到底有些阅历,很快恢复了平静,只点点头,道:“哀家明白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她看向年轻的帝王,一夕之间,似年迈了许多,缓缓言道:“这江山,是你一人的。”
    言罢带着宫婢回了自己的慈宁宫。
    穆太后轻叹一声,替儿子理了理衣襟,笑道:“哀家的儿子,果然最适合穿龙袍,但你要明白,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敛了笑,亦带人离开。
    顾琛蹙起眉骨,眼里划过一抹幽深,正因如此,他才没法面对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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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基大典这日,天气晴朗,桓元帝祭祀宗庙,以及历代先祖,礼成,发天子诏书,昭告天下。
    而此时,叶重锦正在金光寺里修行。
    空尘大师坐在蒲团上,微微睁开眼眸,唤道:“长生。”
    长生是空尘大师为他取的法号,正因如此,一贯不信神佛的叶老爷子,才同意孙儿在此处修行,什么磨砺心境,什么开拓眼界,都是空话,他们一家子最怕的,就是这宝贝疙瘩夭折,盼着佛祖赐福,让他得以“长生”。
    叶重锦应道:“师父。”
    “心不静,则做无用之功。”空尘大师道。
    “敢问师父,如何才能心静?”
    空尘道:“心净,而后心静,你心中有事,所以不静。”
    叶重锦蹙了蹙眉,从蒲团上坐起,倒了杯清茶,抿了一口。
    “师父,实不相瞒,有一事弟子甚为困扰。人都知道趋福避祸,可若有一人,他明知此条路是祸,或被人威逼,或是自己受不住诱惑,往那条路上走,是不是说明,此人无可救药。”
    空尘反问:“尚未走完,他又如何得知此路是祸,而非福。”
    “因他已经走过一遍,知道此路是祸。”叶重锦一笑,道:“弟子不过是胡言乱语,师父不必当真。”
    空尘却笑:“既然走过一遍,还有何惧。那条路上若有财狼,你提前备好棍棒,若有匪徒,你提前报官,若有山石塌方,就在山塌下之前走过去。”
    少年垂下黑密的眼睫,映下一弧弯影,他并非不明,也并非恐惧,他只是厌倦这条路上的尔虞我诈,厌倦长久被囚困在一个地方。
    “长生,你追随我学习偏术,是为何?”
    叶重锦不答反问:“师父为何钻研此道?”
    “一为解己惑,二为渡世人。”
    叶重锦摩挲着杯盏,玉白的指尖划过杯沿,轻声道:“弟子浅薄,只想渡自己。”
    “阿弥陀佛,志向没有高低之分,旁人的大志在你眼中或许不值一提,而你的小志也自有其价值所在,不必分个高下,渡世人在为师眼中难,而渡自己在你眼中同样是难,故而你我皆在潜心修行。”
    他道:“师父所言有理,弟子是真的觉得难。”
    空尘大师道:“就好比眼前有一条极为广阔的河流,为师希望造一艘大船,带众人渡过河去。而长生你,也想要渡河,所以自己造了一条小木舟,你怕小木舟太脆弱,撑不过风浪,因为不敢下河,该当如何?”
    叶重锦道:“如此一来,有三个法子,一,是上了师父这条大船,不必再烦恼;二,我可以将我的小木舟打造得结实一些,可以撑得过风浪的时候再下河;三……”
    “三是什么?”
    叶重锦豁然开朗,他笑道:“总有旁人要渡河,我去蹭别人的大船,一道披荆斩棘过河去。”
    空尘道:“这条河流太广阔,到达彼岸所见的风景也是不同的,所以挑选这条同行的船,须得谨而慎之。”
    叶重锦合掌,道:“谢师父教诲,弟子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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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金光寺已是傍晚时分,坐上马车,他蹙眉凝思,他该上谁的船?叶家的船,还是……
    过了片刻,他觉得有些奇怪,从金光寺出来不久该是闹市,怎么这样安静,掀开轿帘一看,却是生生愣住了。
    上谁的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似乎上错了马车。
    “车夫,停下。”他唤道。
    谁知那人非但不停,反而速度越发快了起来,叶重锦便知道,这车夫是叫人收买了,或是被人掉包了。
    他撩开衣摆,从靴子旁掏出一把匕首,指着那人道:“你若不停,小爷只好让你见血了。”
    那人好似听不到一般,只望林子里驶,他猛地一刀扎下去,却不料被他随意躲避开来,他又是横刀一扫,那人又是一侧身,避了过去。叶重锦知道糟了,他遇到练家子了。
    “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可知道我爷爷是谁?”
    那人仍是不做理会,叶重锦沉默片刻,泄气地坐回去。
    车外那人开口了,问:“怎么不说了。”
    “登基大典这么早就结束了?”
    车总算是停下来了,那人掀开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挑眉问:“怎么猜出是我?”
    叶重锦忍不住弯起眉眼,道:“我诈你的。”
    顾琛:“……”
    第76章 赌气
    眼前的少年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灵动的眸子, 唇角带着浅笑, 白玉似的面容染了一层绯色,惹得人心跳不止, 年轻的帝王眯起狭长的黑眸,蓦地出手, 将这招人的妖精拉入怀中。
    叶重锦猝不及防,跌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一双黑眸在他脸上逡巡, 粗粝的视线,夹杂了一丝柔色, 这个男人在边关待了七年,沾染了大漠的气息,好似能生生把人吞噬了去。
    他不敢再闹,敛了笑,嘟囔道:“是你戏耍我在先的……”
    委屈的嗓音,如羽毛划过心尖,带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痒意。顾琛喉结微动,道:“是, 是我有错在先。”
    少年一噎,用力挣了挣, 顾琛岿然不动,仍旧把人圈在怀里,好不容易逮到的宝贝疙瘩, 哪里肯轻易撒手。
    “阿锦。”他嗓音低沉,似穿越风沙里的号角声,隐藏着让人惊惧的力量。
    叶重锦小心抬眸,视线落在男人滚动的喉结上,飞快的移开视线,他很清楚,此时的顾琛,不再是七年前那个收敛了爪牙的幼虎,他浑身散发着成熟野兽的气息,他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收敛锋芒。
    他小声嗫嚅:“什么?”
    顾琛好像怕吓到他,用极轻缓的语气,道:“我对你的心思,早在多年前,晟王府那夜,已向你父亲阐明,所以,你的意思呢。”
    “你是皇帝……”
    顾琛抚上他的唇,打断将出口的话,道:“不是皇帝,在阿锦这里,我就只是我,你不必把我当做大邱的君主,也不必碍于权势地位,你只说,若顾琛喜欢你,想照顾你一生一世,你可愿意?”
    他的指尖有一层硬茧,叶重锦的唇又极为柔嫩,轻轻一碰便有些微刺痛,生出一种被灼烧的错觉。
    日暮时分,风拂过树叶,一片沙沙的声响。
    良久,少年从男人的怀里钻出来,眼睫微颤,“其实我想过的,七年前,你离开京城时我就想过,于我而言,你到底意味着什么。若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离开,我不会那样不舍,可那时,我很想留下你。”
    他抬眸道:“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顾琛蹙起两道剑眉,静默不言,他知道后面必然有转折。
    果然,便听叶重锦道:“可是,我喜欢的东西太多,例如美味佳肴,日月星辰,无拘无束的日子,再例如大猫,喜欢也有深浅之分,若此时让我在你和大猫之间选其一,我是一定会选大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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