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这一起身,宁有信也不动声色地跟在她身后。沈谨见了,略皱一皱眉头,但大约沈谦事先嘱咐过,因此他也没说什么。
    阿俏随着沈谨来到外面的大厅里。
    如今这山庄的宴会厅也早已是一片死寂,二楼的阳台上再无佳人凭栏而立,厅中的大圆桌旁也没有了高朋满座。
    邻省大帅任伯和就是在这里被射|杀的。
    如今宴席犹在,只是无人来收,甚至那只摆满了各种各样美酒佳酿的长长的手推车也还停放在大厅正中只是美酒佳酿到底只是由权力与武力护卫着让人欣赏,一旦这些都消失殆尽,便纵是美酒缤纷,也再无人记得。
    想到这里,阿俏不禁小声问沈谨:“那位三姨太……”
    说实话,阿俏对姜曼容,也不是全无佩服之心。想那姜曼容,出身自是一穷二白,甚至年纪轻轻父亲就得了重病过世,全无倚仗,如今照样凭借一己之力为自己谋取一切。且不论她的手段正当与否,只凭这份心气儿,阿俏便也无法将她视作一个平庸的对手。
    沈谨回应:“详情二弟都会与你一一说清楚的。”
    他只将阿俏与宁有信带至长廊的尽头,沈谦立在那里,独自一人,望着窗外。
    “士安,都交给你了。”沈谨嘟哝一句,转身走了,自忙他的去。
    沈谦则像是从沉思中被唤醒,转过头,见到两人,他先是友好地向宁有信点点头,打个招呼,随即转脸看着阿俏。
    “都已经解决了。”沈谦微笑着靠近,阿俏这才能看清他双眼中布满了红丝同样是一夜的不眠不休,阿俏他们毕竟只是“静候”而已,不似沈谦,有无数要务需要及时处理,各种各样的人物需要对付,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如今沈谨这样人前直接宣布一句,“一切都搞定了”,这背后蕴含了多少凶险,旁人又付出了多少努力,这些都不为人所知。
    “你,你可还好?”阿俏担心地问。
    沈谦见她不加掩饰地表示关心,心内甜蜜,向他的姑娘露出微笑,点头说了声:“好!”
    阿俏微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想起母亲和弟弟,赶紧抬起头,张口欲询。
    沈谦却再一次精准地堵住了她的话头,他看向阿俏身后的宁有信,“我想请表兄送你先回城,母亲和浩宇会在聚宝门等你,这样可好?”
    他故意提出让宁有信送阿俏回去。一来宁有信能令阿俏安心,二来宁有信这个人物,让他像现在这样留在“玉蚁山庄”里,也的确会有些问题。
    而且沈谦不加别的称呼,直接称有信为“表兄”,其实要真论年纪,沈谦比宁有信还要大上一两岁这是一见面,毫不犹豫地,又将了一军。
    宁有信一下子也明白过来,脸色有些发白,但他到底还是点了头,冷冷地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把阿俏平安送到地方。”
    如此说定,阿俏却终要与沈谦短暂分别。
    阿俏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要表现得信任一点,多信任一点。
    她刚要开口,只听沈谦压低了声音说:“阿俏,你既信我,我这一辈子,必不相负。”
    阿俏一怔,心想难道眼前这个男人会读心?
    沈谦已经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轻柔而悦耳,就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细语,始终在阿俏耳畔回荡。沈谦轻轻将阿俏一推,说:“去吧,记住无论什么事,都不要自己扛着。”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相信他能像昨夜一样,神兵天降地出现在她身边,什么都两个人一起面对。
    阿俏“唔”了一声,也记挂着母亲与弟弟,转身随着宁有信一起出去,走到长廊的那一头,见沈谦还立在那里,此刻伸出臂膀向她挥动,她这才放心,转头离去。
    回城的车上,宁有信一直坐在阿俏身边。阿俏满心想要问宁有信别来的情由,可是宁有信始终别过头,凝神望着窗外。阿俏想起此前舅父舅母上门求亲的事,原本想说的话,也只能吞到肚里。她有些摸不清宁有信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是昨夜她相信自己表现得还算明确,不至于让宁有信生出什么误解,只是……好像她曾经短暂地在姜曼容那里失过一会儿神智,那前后的事情,她现在想起来,也不能确定是真的还是自己的误解。
    一时车行至聚宝门。昨夜省城宵|禁,据说曾经有些地方乒乒乓乓地好生打过一阵。到现在交通才刚刚恢复,所以聚宝门跟前非常拥堵。阿俏坐在车里,只见半天还挪不动窝儿,一下子急起来,将身体探出车窗张望。
    远远地,她听见呼声:“阿俏”
    阿俏又惊又喜,转头向为她开车的司机说:“师傅,我已经到了,多谢你相送,我先下车了。”
    她也没忘了对宁有信说:“有信哥,一起来见见我娘。”
    宁有信在另一边,也拖拖拉拉地下车。
    阿俏却等不得了,径直朝远处的人挥手,大声说:“娘,二姐,浩宇!”
    是的,阮家人里,宁淑,阮清瑶,还有阮浩宇,此刻都聚在聚宝门前,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往来的车辆,一辆一辆地辨认里面有没有她们的亲人。
    阿俏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径直从缓缓挪动的车流里穿过去,奔到三人面前。她倒是没注意,宁有信没有跟上她,而是消失在车流人潮之中。
    她先是拉住浩宇的手,上下左右都看了,只见阮浩宇脸上带着些新伤,眼睛下有好大一块乌青,嘴唇边破了一大块,看上去刚刚才止了血,上过了药。他脖子上也有被人掐过的瘀痕。阿俏一咬下唇,贝齿在唇上留下深深的牙印儿。她轻声问:“浩宇,你没事吧!”
    阮浩宇得意地一挺脊背,说:“姐,昨晚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给姐夫丢人!”
    接着他又描述起昨夜是怎样与歹人斗智斗勇的,什么先是保存实力,静观其变,后来则看准时机、骤然发难,又是什么毫不畏惧,帮着姐夫的人力擒凶徒什么的。阮清瑶则在一旁凉凉地说:“看这小子现在神气,士安的人刚把他送到妈这里的时候还不是哭成一团。”
    阮浩宇立即转脸,冲阮清瑶怒目而视:“二姐,你怎么可以随意污蔑我?”
    阮清瑶则一瞪眼:“看你现在说得神气,给你上药的时候不还照样掉金豆儿来着的,一个劲儿地直着脖子叫,姐夫,姐夫……”
    旁边宁淑可再也顾不上儿子和长女斗嘴了,上来先紧紧地拥住阿俏,在她耳边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娘昨夜接到浩宇被绑的消息,早已乱了方寸,一时便没顾上你,没能守在电话跟前……”
    她现在越想越害怕。
    昨夜真是两头难以兼顾,一面是亲儿子,一面是亲闺女。她本能地觉着浩宇那边的事更紧急,立即先收拾了所有的现洋,准备按照绑匪的要求去交赎金,阿俏那头,便全然顾不上了。事后再想起来,其实要不是沈谨守诺,打电话回阮家无人接听,旁人也无从得知阮浩宇的消息,从而施救。然而宁淑越是这样想,便越发对阿俏心存愧疚。
    阿俏被母亲拥着,身上心头暖暖的。
    她以前总觉得母亲宁淑更重视弟弟一些,而她是那个可以在外一放放好些年顾不上的女儿。如今看到宁淑这样再无掩藏,真情流露,阿俏的心反而安定下来,知道宁淑手心手背都是肉,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出此下策。
    而她,其实也早到了不该再让母亲担心的年纪了。
    “对了,爹呢?”
    阿俏突然想起这茬儿,抬头问母亲宁淑。
    如今阮家一家四口人在这聚宝门前团聚,甚至阮清瑶和弟弟妹妹还不是一母所生。阮老爷子年纪大了,自然无人能苛责他什么,可是阮茂学呢?
    这么多年了,阮茂学无论是在阮家菜的事业上,还是在子女的成长上,始终都是缺位的,而阮家闹出的乱子,十九都有他掺和一脚。阿俏想,这个父亲看上去貌似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可是仔细一想,其实这是薄情如斯,心硬如铁啊,昨晚阮浩宇和她都出了这样大的事,这阮茂学竟然能不闻不问?
    宁淑的身体很明显地一僵,将脸背过去,没有直接回答阿俏的问话。
    旁边阮清瑶听见,开口“呵呵”地冷笑了一声,说:“你问他老人家啊!问得好!”
    阿俏想,阮浩宇毕竟是个男孩,年纪又小,在他面前或许多少应该维护一下阮茂学的面子,连忙摇摇头,冲阮清瑶使个眼色。岂料阮浩宇“咳”了一声,说:“三姐你问爹啊,爹昨晚在常姨娘那儿过的夜”
    阿俏连忙瞪一瞪阮浩宇,心想这小子这点儿年纪,怎么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大喇喇地说这些话。
    “昨晚我出事了之后,娘先去找他,他竟然说常姨娘病重,要人陪着,将事情都推给娘。哼,这事儿他既然做得出来,就应该不怕我说吧!”
    阮浩宇很明显是忿忿不平,这孩子小小年纪,心中父亲的头上就已经挂了一个大大的“渣”字。
    宁淑一字未说,足见阮浩宇说的都是事实。这孩子还不忘了讨好阿俏,絮絮叨叨地说:“三姐姐,姐夫的人真是太帅了,怎么就那么准那么快,就找到坏人关我的地方的。对了,姐,你认得一个叫做阿仲的人么?那人看起来矮矮胖胖的,一点儿都不能打,可他简直就是个智囊啊……”
    阿俏心想,原来是阿仲啊……
    她别过脸,去看母亲宁淑的神情,却见宁淑好像对阮茂学的斑斑劣迹并不以为意。此刻宁淑正伸手阿俏额上的散发理整齐,怜爱地说:“阿俏,我听清瑶和浩宇都说了,那位沈公子,听上去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旁边阮浩宇跟着打断:“娘啊,姐夫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我以后一定要跟姐夫一样,千万不能学爹。”
    另一边阮清瑶则似笑非笑地望着阿俏,伸出手指轻轻刮着脸皮羞她。
    阿俏脸上微红,正要抬头向母亲解释两句,忽听远处有人高声招呼:“督军回城了,沈督军终于回省城来啦!”
    第197章
    只听聚宝门外有人高声招呼:“督军回城了,沈督军终于回省城来啦!”
    聚宝门前立即响起一片欢呼。看起来本省民心所向,都只盼着本省形势安定,而并不希望任伯和那样的外省大员前来搅局。
    聚宝门前堵着满满的都是车辆,沈厚的车远远地过不来。阿俏只听远处忽然一阵惊呼,接着有人难以置信地大声说:“督军过来了,督军走过来看望大家伙儿了!”
    这时候谁还想着交通拥堵啊,所有的人都干脆下车,列队在路旁候着。阿俏踮起脚,果然只见远处人头攒动,众人簇拥着沈厚,一起往这边过来。沈厚与路边候着的普通百姓一一握手,问候致意。
    阮清瑶好奇地一拉阿俏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任伯和受了重伤,是不是真的?”
    阿俏则悄悄回答:“岂止是重伤,已经过世了。”
    这姐妹俩将各自经历过或是打听到的消息一对,再听听身后人们的议论,总算是拼出了昨夜省城里的大致情形。
    原来,昨夜任伯和确实是精心策划了一场夺取省城的阴谋,因此他才将省城政商两界的要员都强邀至“玉蚁山庄”,打算扣为人质,并打算等夺下省城之后直接通过这些本省名流来稳定民心,推行他的新政。
    然而任伯和调兵的行动一早就被监听到,让沈厚事先有所准备。而沈厚的对策则是明面儿上韬光养晦,在昆山乡下种田,暗地里则调兵遣将,在各处布防,准备迎接这一场大战。
    可是谁也没想到,任伯和竟然先一步在“玉蚁山庄”遇刺。
    当夜省城内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其实是督军沈厚的二公子遇刺,生死不知。当时省城内任系的人大为振作,而沈系的人心中不定,稍稍乱了阵脚。紧接着又有确凿消息传出来,澄清了在内讧中遇刺的人乃是任伯和。因为消息是从发往省城报社的电文中截获的,所以无人怀疑其真实性。任系的人开始大为恐慌,当下分裂为两派,一派主张立即返回“玉蚁山庄”,营救大帅,另一派则觉得大势已去,打算干脆降了沈厚。
    两派分裂的时候,玉蚁山庄之中的谈判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沈谦沈谨代表沈厚与何文山谈判,最终谈判的结果,是由沈系接受投降的任帅余部,而何文山则安抚收编忠于任帅的那部分旧部,回归邻省,并许诺他们将来有机会要为任帅报仇。
    至于任帅的三姨太,从头至尾无人提起。阿俏只听见众人都在议论任帅的死因。人们纷纷传说在内讧中刺杀任帅的副官姓林,如今早已逃走。阿俏回想一下,记得自己当时被宁有信从二楼小厅中带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姜曼容的消息,这人应该也已经随林副官逃走了。
    阮清瑶听阿俏说起昨夜的惊险,也不由得咋舌,凝神想了想,断定这姜曼容和林副官该是故意被沈谦和何文山放走的。
    “只有放走了活的凶手,任帅的那些旧部才有个目标,有个靶子,这才不会轻易来找本省的麻烦,也才会甘心听那个何参谋使唤啊!”
    阿俏一想,确实是这个理儿。她在这些阴谋阳谋上,一点儿也不擅长,反倒是阮清瑶一眼就窥破了。阿俏少不了又赞了阮清瑶几句,阮清瑶则得意洋洋,仿佛她是一个真正的谋略家。
    “对了,你上回见过沈督军了吧!”阮清瑶见沈厚的人越来越近,少不了要打趣阿俏两句。
    阿俏这时候却直起身,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寻找某个人的身影。那个一路上默默无言,陪她到此的表兄宁有信,此刻竟然完全不见踪影。
    阿俏急问:“娘,您见到有信哥了吗?”
    宁淑一怔:“怎么,有信也来省城了?”
    阿俏心想,何止是来省城了,关键时候还救过她的命。
    无论有信对她是什么感情,阿俏都当他是最亲最近的哥哥。这时候阿俏就再也等不及,也不顾沈厚等人已经将将来到近前,她索性直接转身,从人群里挤出去,在聚宝门一带焦急地四处张望。
    “有信哥,有信,宁有信”
    阿俏开口大声呼喊,可是她的声音却被身后人们热切的欢呼声就此掩盖。
    她在茫茫人海中看了又看,到底还是没能发现有信的身影。
    宁有信,当真有信。当年他说过出息了会来娶阿俏,便谨守了诺言。此时他默默离开,可能觉得与沈谦相比,他还不够“出息”吧。
    在城门口的欢庆差不多一起持续到中午。宁淑带着子女没有等那么久,先回阮家去了。
    到阮家的时候,大院里静悄悄的。阿俏心想:难道父亲阮茂学还没回来?还是已经回来过,现在又到市府去上班了?
    她仔细观察母亲宁淑,却觉得宁淑对阮茂学在不在家好像完全不在意。她对家里人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亲切而自然,似乎昨夜的事儿对她完全没有影响。
    虽然阮浩宇总算是无恙归来,可是宁淑还是不放心,给学校打了电话,给浩宇请了两天假,好让这孩子在自己身边能多陪两天。
    阿俏与阮浩宇交谈一番,觉得这孩子除了兴奋之外,也仿佛一下子老成起来。他仿佛明白了父亲阮茂学是根本靠不住的,而他的母亲、姐姐们,这些真正关心他的女性亲人们,以后要靠他来支持,靠他来保护。
    “姐,我明白你和姐夫为什么那样教我了!”阮浩宇想想前阵子逃学胡闹,脸上不免带了几分羞愧,“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总想着靠家里靠别人,我得自己先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不要娘和姐姐为我担心才行。”
    说着他挺挺胸脯,说:“这两天我好好陪陪娘,明天晚上我就回学校去。姐,你以前说的,功课要努力,身体要锻炼,交友要谨慎,我全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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