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一下就笑了出来,笑出了眼泪。
    心里那种荒谬彻底将她整个人席卷,让她觉得这宫殿里实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不得不往外走,往外走。
    把萧彻抛在脑后。
    把乾清宫抛在脑后。
    就这么跌跌撞撞的从殿中出来,摇摇晃晃地行走在重重宫门夹着的长道上,看着头顶阴沉沉的天幕,第一次觉出了满心的绝望。
    她太了解顾觉非了。
    只可惜——
    萧彻不懂,这个当皇帝的萧彻不懂。
    昭阳宫的宫门就在眼前,是今时今日她的寝宫,也是昔时昔日她姑姑卫嫱的寝宫。
    卫仪忽然就觉出了一种悲哀的宿命感。
    大宫女笙蓝跟了她许多年,此刻眼见得她这般情态,半点也不敢惊扰她,只是眼底挂着重重的忧心。
    卫仪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但因为她身形纤细所以仅看得见些微的隆起,并不引人注目。
    她抬首盯着昭阳宫那红漆的宫门,看着透过宫墙飞起的檐角,终于还是缓缓将眼帘垂下,用那恍惚的声音吩咐道:“明日,太师大人的头七便过了,你拿我的手令,天明出宫,去请大学士夫人陆锦惜。”
    ☆、第202章 第202章 京城雨日
    “这天看着, 像是要下雨了吧……”
    揣着袖里那一卷“棋谱”, 带着身后端药的风铃从廊下走过时, 陆锦惜听见了不远处伺候着的丫鬟说话的声音, 于是顺着抬首向天幕望去。
    阴沉沉的天,透着一种压抑而冷寂的气息。
    风吹拂着四面挂着的白绸,太师府里满目萧瑟,在这冰雪渐渐消融的残冬初春,让人体查不到半分的暖意, 反而有一种刺骨的寒。
    的确是要下雨了。
    陆锦惜没有停步,只一路穿过这昔日宾客满座的府邸, 向着停灵的中堂方向走去。
    还没等她走近,雨已经下来了。
    刚过了惊蛰, 淅淅沥沥的雨水里还夹杂寒意,濛濛地笼罩了整个世界。
    而越靠近那灵堂, 她的记忆也就越发不受控制地朝着顾承谦出事的那一日倒流。
    第一次看见那样的顾觉非。
    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还有这样的死亡——
    她赶到老太师书房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地面上的鲜血还未干涸,甚至还残留着一点点让人心悸的余温。
    老太师就伏在案上。
    分明是最痛苦的死法,可他面上的神情却平静而安稳。仿佛自己不是要去赴死,而是走向一场既定和已知的归宿。
    于是她在空茫之中猜想:临走之前, 他是否还有什么未了的遗憾, 或者说天定的命数已经让他看破了这世间的一切,纵使有遗憾也不放在心上?
    不知道。
    不了解。
    也无法寻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昔日叱咤风云,翻覆朝局,如今也不过是这堆满了雪似的灵堂里, 一具逐渐消亡于世间、终将化作黄土的躯壳。
    陆锦惜的心底,无端端充满了怅然。
    她停步在灵堂前,朝里面看去,便看见了顾觉非正在点香的身影。
    几天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显得苍白而枯槁。好几副药灌下去,才勉强恢复了神智,又强拖着病体守灵。
    孟济想过要劝。
    但陆锦惜知道劝不住的,便放任他去了。
    好在那一场大病只是要将胸臆中压抑已久的某些东西释放出来一样,只凶险了一场之后,便再未有反复。
    所以现在的顾觉非还能站得住,没倒下。
    这些天京中但凡与老太师有一点交情的都已经来吊唁过,只是时逢薛况造反,朝廷正乱,都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人人都表示着自己的遗憾与同情。
    他们从不当面问老太师缘何去世,可私底下的议论,只怕早已沸腾如潮水。
    是寿终正寝,还是畏罪自杀?
    谁也不知道答案。
    太师府的消息在严令之下,一点也传不出去,只任由旁人猜测着。
    此刻的顾觉非,穿着一身重孝,手中捏了四根香,慢慢地点燃,背对着门口,口中却问:“查得怎么样了?”
    “嘴很硬,打了一夜也不肯说。今早按您的意思,让人把他牙敲掉了一排,才老实招了。”
    站他身后的是孟济,声音低沉而谨慎。
    “跟夫人先前怀疑的一样,也与您所料不差。是宫里面派来的,只说来问老太师当年有没有留下什么手脚。但老太师滴水不漏,声称绝无什么错漏之处,该毁掉的也都毁掉了。他便回宫复了命,并没有想到……”
    香已点燃。
    明亮的火星在顶端燃烧,又慢慢地落下去,其所爬过的地方,都渐渐冷却,成为了惨白的灰烬。
    顾觉非于是忽然想,这香与人是很像的。
    他苍白而干裂的嘴唇,不见半分血色;原本丰神的面庞上,两颊已微有凹陷;一双深邃的眸底,则铺满了一种常人难以探查的淡漠与冷酷。
    他的身上,藏着隐约的忧悒。
    但不管是他身后的孟济,还是门口的陆锦惜,都无法从他身上窥见哪怕半分的颓丧。
    父亲逝世后那短暂的软弱,已经彻底为坚硬的外壳所包裹,不给任何居心不良者以可乘之机,如一面铁墙般坚实、可靠。
    从此以后,他是顾氏一门的主心骨。
    从此以后,他的沉浮牵动着满门的荣辱。
    顾觉非躬身拜祭,将那一炷香插向了香炉,起身后又注视着眼前的灵位,注视着上面那几个原本熟悉的字。
    过了一会儿才道:“既问明白了,便处理掉吧。”
    “是。”
    虽觉得这声音实在太过淡漠,且藏有一种以往的顾觉非所不应该有的冷酷,孟济也不敢有半分的反驳。
    陆锦惜便是这时进来的。
    她身上所有繁复的、明艳的妆饰都卸了下来,一身的缟素,只让风铃将药递给顾觉非,道:“事要紧,身子也不能倒。大夫开的药还要喝上几日呢,还是先喝药吧。”
    顾觉非转过了身来,默然无言。
    他从风铃手里接过药,温度是刚刚好,便一口气喝了,又将药碗放回她捧着的漆盘中。
    “啪嗒”地一声轻响,是瓷碗的底与漆盘的底碰撞的声音。
    陆锦惜看见了他的手指。
    修长的,可此刻看上去竟像是一把枯枝,了无生气。
    心底骤然有些钝痛。
    这些日子以来,顾觉非的话都不多,好像昔日那个健谈的、善言的顾大公子,已经湮灭于尘埃中,再找不见半点的影子。
    她的话也自然地变少,无法不沉浸在他的苦与痛之中,感同身受。
    太师去后,停灵三天下葬;如今是第七日了,今日一过便算是过了最紧要的头七。
    如今这局面,无法容他为太师守孝。
    所以有一些事情,也总应该让顾觉非知道——
    毕竟,这或恐是老太师临终前唯一留下的遗愿了。
    送完药后,陆锦惜并未离去,而是将那一卷棋谱取出,看了片刻后,在心底叹息了一声,递向他:“这是太师大人不久前着人送来的棋谱里发现的,我想,该对你有用。”
    一旁的孟济,一下就抬了眼眸。
    以他对陆锦惜的了解,几乎是在看见她取出那一卷棋谱时,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会有玄机。
    此时几乎是眼都不眨一下地注视着。
    顾觉非仿佛也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留下来。然而只怔忡片刻后,他便隐约了然了……
    伸出来接这棋谱的手,再一次轻颤。
    然而那神情中的复杂,却无论如何也让人分辨不清悲喜。
    他打开了棋谱,垂眸看去,过了许久终于是笑了出来,嘲讽至极的笑,笑了很久,可笑到后面终是流出泪来。
    这一天的雨没有停。
    近暮的时候季恒来访,与顾觉非在小筑里说了很久的话。
    天晚了,顾觉非回了屋,无言地搂着她躺了一夜,谁都没有睡着。待次日黎明,他便独自起了身,向她道:“我上朝去了。”
    可陆锦惜知道,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
    ☆、第203章 第203章 雾锁禁宫
    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 方少行也知道。
    自打接过了卫戍皇宫这担子之后, 他的日子便日渐无聊起来, 尤其是此刻的涿州兴许正在爆发一场大战, 而他却偏无缘参与,实在是让他心里面痒痒又牢骚满腹。
    于是这天还没亮开的时候,便站在太极门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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