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腊月初旬,苏嵃的归营无异于让大挫狄兵的陈军如虎添翼,相比与其对峙的敌军而言,更是势若雄狮,苏嵃对成斐极为激赏,他来不过两月,两军形势便发生了完全的逆转,不仅如此,兵士伤亡也被他压到了最低之数。
    不得不道一句后生可畏。
    成斐同苏嵃商议,不急出兵,先将陈军截获粮草的消息透露给北狄那边,苏嵃答应了。
    谁都知道,这将是压垮狄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军再次开战,孰胜孰败,不等交锋便有了定论。
    开河至上京的捷报频传,最后一封,是北狄可汗亲笔的求和书。
    苏城这日得了闲,偷偷跑到苏阆这里来和她唠嗑。
    不过苏阆觉得…这家伙就是冲着她的炭火盆和烤山芋来的。
    苏二嘴里甜糯的芋肉还没咽干净,一壁义愤填膺的说着话,声音却含含糊糊的:“都败成这个鬼样了,还求和?多大的脸!真当我们好脾气,记吃不记打。”
    苏阆瞥见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一脸嫌弃的递上杯热水:“吃完了再说话吧你。”
    打了半年的仗,真是越来越糙了,不怕回去把荞荞吓跑吗。
    苏城接过,几口灌了个底朝天,又递还给苏阆,苏阆默然的接了,挑眉道:“那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不谈和么?”
    “北狄一日不降,我们便一日不撤兵,求和?美的他。”苏城餍足,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北狄那帮人欠记性,不打狠些就不知道安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苏阆唔了一声,表示英雄所见略同,又道:“和书现下还在京中,不待上命了?”
    苏城一笑:“胜负已定,把和书送到上京不过走个形式,皇帝小表哥的旨意下来只是早晚问题而已,父亲和阿斐的意思,不必等了,速战速决。”
    苏阆点头:“也是。”
    苏城站起身道:“我走了,你歇着吧。”
    苏阆将他送至门边,目送他脚步轻快的拐出院门,心下不觉隐隐期待振奋起来,手覆在左肩将好的伤口处,忽的想到一个人,凌眉微挑。
    陈军连胜,不知呼衍朗是何状况。
    苏阆的住处原本离王军次扎的地方很近,那些战火连天的声音,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离自己却是越来越远了。
    陈军早已转守为攻,战线迅速往北推移,短短十日之内,直逼北狄境内西潼关,北狄可汗求和无果,眼看西潼将破,陈军反而战意汹汹,大有锐不可当之势,仓皇起来,慌忙派使者交递降书,面南称臣,年年岁赋,苏嵃才下令停兵。
    大胜之讯传至开河,百姓无不欢呼鼓舞,还未至除夕,各家各户便结起了热闹的灯彩,到处可闻庆贺之声,连苏阆所住的地方,都被附近百姓专程送来的粮菜年货塞满了。
    苏阆原本着人婉拒,奈何民众热情太盛,推却不得,只好一一接了,郡丞也一连来了好几趟,这日除夕将至,又带了几个小厮来给房中除尘换新,张挂红灯,苏阆看着他们里里外外的忙活,向郡丞笑笑道:“大人实在不必这样费心,王军已在凯旋的路上,待将开河杂事规整完毕,我们便也该班师回朝了。”
    郡丞听出她言外之意,忙道:“马上要至年下了,何需赶这一时片刻,佳节之时,耗在路上岂非浪费?百姓无不对王军将士感恩戴德,都盼着咱们王军能多留几日,”他笑,“副尉放心,将士们的年饭,开河民众会亲自送到营中,各位将领,下官亲自摆酒设宴,一则庆祝凯旋,二则也表守岁心意。”
    郡丞一脸喜悦期待的看着她,直看得苏阆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笑了笑道:“我怎好替苏将军和成大人做主,何时离开,且等王军归来,大人再与他们商榷罢。”
    郡丞一听,倒也在理,满口应了,话音才落,外头张灯的小厮进来回毕,他才站起身:“既如此,下官不多叨扰,便先回去了。”
    苏阆起身相送:“大人慢走。”
    成斐回来,看到的便是门悬朱灯,舍安花烛的一番景象。
    苏阆看见他的目光最后停在新换的纁红幔帐上,久久不离,扯着面皮干笑了两声:“那什么,快过年了,喜庆。”
    开河郡丞是个好官,但这并不妨碍苏阆对他的审美能力表示深深的担忧。
    这般花哨的布置真的是…
    苏阆暗忖间,苏二不知什么时候从外头冒进来:“阿斐,父亲他…”话才说到一半,在他看见房中景象时蓦地停住。
    片刻,他一指里头床榻,噗嗤笑出声:“这怎么整的跟婚房似的?”
    房中沉默了一瞬,成斐看见苏澜有点儿泛红的耳朵尖儿,本不想笑,却别过脸,抬手掩至鼻梁处,眉眼也弯了起来。
    苏阆的脸撑不住的一黑。
    这两个人!
    “都不许笑,”她瞪眼,“憋着!”
    苏城恍若未闻,还露着一排白牙,成斐轻咳两声,掩了笑意,看向兀自欢乐的苏二:“二哥方才说,将军有什么事?”
    苏城恍然啊了一声:“父亲说他已经和郡丞商定,待过了除夕再班师回京,也表军民一心的意,你若朝中事忙,可以先回去。”
    成斐看向苏阆,见她也在瞧着自己,道:“自然好,我并不忙,同苏家军一起便可。”
    苏城轻快地道了一声:“好嘞,那我现在去和父亲说,你俩聊吧。”
    他转身出去,还甚体贴的带上了房门,房中安静下来,成斐走到苏阆对面,一笑,伸手松松揽住了她的腰。
    苏阆从他怀中抬起头,又垂下眼睫,悄声道:“这个房间不是我布置的。”
    成斐不用想也猜的着,她自己在苏府的房中除了必需的器具,唯一摆来装饰的也就是窗边那只白玉瓶,偶尔插几桠海棠枝,这里一看就是出自外人之手。
    成斐亲了下她的额头:“嗯,知道,况且…”他低笑,“不是正红,不像婚房。”
    苏阆忍俊,弯了弯嘴角,成斐眸色渐深,低头快速碰了碰她的唇瓣:“许多时日没见,我很想你。”
    话音落下,不待她应声,箍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收紧,深深吻住了她。
    苏阆身形微顿,然很快便抬起手来,攀住了他的颈。
    两人缠绵良久,直到苏阆腰肢都有些发软,成斐才将她放开,理顺了她方才被自己揉的有些乱的发,温声道:“先前开河交战,战场只得草草处置,现下战停,还需再好好清理一番,我得去看着,待明早再来看你。”
    苏阆闻言,突然抬起头:“我也想去。”
    成斐道:“外头天寒,你肩上的伤也没好全,还是别出去了。”
    “那些伤真的好了!”苏阆央他,“反正现在也不打仗了,我想去军中瞧瞧,又不会出事。”
    成斐眼底一抹幽晦的光一闪而过,和声道:“离除夕不过三天了,届时你再去,今天王军才归,免不得忙乱些,听话。”
    苏阆瞧着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听见他口中的“听话”两个字后,又说不出反驳他的话来,只好道:“那你去吧。”
    第85章
    成斐走后, 苏阆在房中呆了约摸一个时辰,眼看暮色将至,终于坐不住了, 从案后站起来, 褪下夹棉的裙裳,翻出先前战时穿的戎衣, 套上了身。
    两个侍女端着晚饭进来时,她正将长发高高拢起, 簪住发箍。
    侍女皆一愣:“姑娘这是?”
    苏阆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 边往门外走边道:“营中有些事情, 我去一趟。”
    侍女追上去:“姑娘不吃饭了么?”
    苏阆摆摆手,步子不停,很快便拐出了院子。
    冬日夜色沉的很快, 她出门时暮光才初初拢过来,待到营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营道边篝火初上, 兵士们各自忙碌,人影幢幢,只是已经不见了先前战时的紧张气息, 苏阆稳住心神,径直去了中军帐,却一个将领也没见着,守帐的兵士说, 苏嵃和苏城此刻正在后军,成斐带了些人到城外清理战场去了。
    苏阆又赶往城外。
    城外地势空旷,才踏出城门,便感觉到风势又大了一些。
    夜色苍茫,积雪未融,踩在上面微有咯吱声响。
    成斐把各行兵士负责清理的地方分配下去,穿过人迹,在一片低坡处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沉寂的雪,寒风呼啸而过,依稀还有战血的味道。
    冰天雪地都封冻不住的铁锈甜腥,让成斐的眉皱了皱。
    闭眼冥思时,背后蓦地响起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刃光闪过,霎时杀气弥漫,迅速朝他的背心疾刺而去。
    不过电光火石间,眼见刀刃马上要没入的那一瞬,背对着他的成斐却倏侧过身,刀刃从他袖角滑过,裂帛声响,长刀贴着他堪堪扑了个空,不待人反应过来,成斐的手已然精准有力的扣住了从背后突袭而来的手腕,骨节处咔啪一声轻响。
    又冷又沉的夜色里,两人四目相对,眉锋冷冽。
    寒风穿过,成斐的声音冷冷在对峙中响起:“呼衍朗,最后一次。”
    没机会了。
    呼衍朗此刻情状宛若一只被钳住爪牙的野狼,凶狠狼狈,身上将服都已结满寒霜,血迹凝固,显然是在先前的战中落了伤,且不知已在此处潜伏多久,方才那一招近乎拼尽全力,以至于短时间内根本攒不出新的力气反击,眼中狠意和不甘之色却愈加汹涌,几欲噬人。
    可惜,不能。
    寒夜中两人身形凝固不动,唯有呼啸朔风不断掀动起衣摆,杀意潮动。
    呼衍朗紧紧盯着成斐毫无表情的脸,潮汗不断从额角沁出,不过片刻便尽数成冰,散发也被紧紧粘连在了额上,呼吸几乎也要被冻住,终于被他冷淡而居高临下似的眼睛激怒,胸口微微起伏,狠声道:“成斐,天把我们放在对立的地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可我不甘心!你生来便是丞相独子,皇帝伴读,宠眷优渥,可我有什么?一个庶子,被防备,被打压,所挣的全凭自己苦心经营,”他咬牙切齿,“只恨苍天不公,偏叫我还碰上你,到头来功败垂成!”
    成斐望着他,忽而冷冷沉声:“你要求什么权势功利,与我何干?只是何苦,拿我大陈黎民的命来换?”
    呼衍朗身形僵住,一时无言以对,良久,突然笑了起来,连胸膛里都发出了沉哑的嗬嗬之声,凌厉双目却逐渐赤红起来,手上用力一反,就要脱离他的钳制,拼尽全力也要夺了他命的架势,长刀瞬间被抬高几分,朝着他狠狠砍来。
    成斐眉锋骤然凛冽,指下欲发力卸他腕骨时,身后忽而响起清凌急切的一声喊:“阿斐!”
    苏阆不知何时赶到,没有丝毫犹疑,不待话音消落,铮的一声长剑出鞘,便狠狠将剑鞘掷了出去,鞘身划破夜风,与刀身相撞生鸣,刚脆之声在夜空中荡开,冲力生生震的两人都脱了手,长刀被砸的旋飞,深深插进地上积雪,钉在了地里,二人也应声分开,呼衍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苏阆已然赶上矮坡,挡在成斐面前,手中长剑直指他的胸膛:“你!”
    呼衍朗被这剑尖的雪亮刃光闪的晃眼,却笑了一下,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不顾已然脱臼的手腕和距他身体不过咫尺的利剑,轻嗤道:“你们两个,还真是…”
    他没再说下去,抬首看向成斐:“你可还记得,我曾伤了你的人哪里?”他撑着力气站直身子,微一勾唇,“当然,换了我,也会记得。”
    苏阆蹙眉,却见他突然身子一偏,竟直接冲着她手中长剑迎了上来,噗的一声,剑刃生生透出肩胛,霎时间鲜血飞溅。
    苏阆蓦地睁大眼睛,往后一退,脊背正好靠到身后成斐的怀里,被成斐顺势揽住了肩膀,执剑的手却出了一层汗,冷滑湿腻,有些难以掌握。
    呼衍朗却不见退却,迎着骨头里的剑身,复上前一步,长剑在后面便又透出一分。
    暗夜里,呼衍朗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眼睛仍努力抬起来,看向成斐:“可还了?”
    四周只有凛冽的寒风声。
    他微微喘息,又咬牙道:“我呼衍朗二十年来从未求过谁,今天求你一次,”他眼中赤色消去,竟真的带了恳求,“放过兰珠,我知道你一直在盯着她。”
    “她从不愿意搅这浑水,是我把她硬扯进来的,放过她。”
    苏阆手指一顿,转头去看成斐。
    从下往上的视角,逆着积雪反出的微光,看不清成斐是什么表情,须臾,只听他不带任何起伏的吐出一个字:“好。”
    话甫出口,苏阆的心里和耳边好像都听到了一声松气的声音。
    呼衍朗扬起脸,看了眼没有一颗星子的夜幕,笑了两声,突然抬起手,握住余下剑身,狠狠往下一按,陷在他肩胛的利剑竟被他生生斜拽了下去,直抵心脏。
    苏阆一惊,手中长剑后撤,抽离了他的身体,然而就在拔剑的那个瞬间,呼衍朗应声而倒,眼底生息迅速褪去,只剩身.下鲜血泊泊,在皑皑白雪上洇染开来,很快殷红了一片。
    苏阆皱眉,下一刻被成斐转了个身,扣着后脑勺按进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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