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玉是在三天前的正午被禁卫军送入太监所的。那时候东宫已经被封锁了,没有皇帝亲下的御令,谁也不准进出。东宫里人心惶惶,有今年新挑选来的小宫女小內侍在角落里哭泣,忧心性命。乔玉去了趟小厨房,那里的柴火已经熄了,一个人也没有,灶台上只余一碟冷点心,他偷偷尝了一小块,虽然凉了,味道还是很好。他忍住想要再吃一口的冲动,咽了好多口口水,顺着走廊一路到了偏殿书房,景砚正坐在大开的窗户旁读书,有雨水飘落进来,一旁是皇后娘娘身边跟着的大太监周明德。
    周明德用冷冷的目光审视着乔玉。
    乔玉一贯有些怕他,可有太子在前,他就有了一个大靠山,他站直了背,心想自己什么人也不必害怕。
    他知道今日的东宫有些不对劲,并不是休沐的日子,太傅却没有来教书。但乔玉对外头的事都浑不在意,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乔玉没有出声行礼,而是放轻脚步走了上去,因为个子矮,绕着路,踮起脚才拍到了景砚的后背,颇为舍不得地将手上的点心递了过去,包子似的小手上里还带着清晨饮下的牛乳的香甜,“殿下,您饿不饿,给您的点心。”
    景砚撑着额角,又翻了一页书,向后面摆了摆手,“孤不饿,你自己吃吧。”
    乔玉却并不听话,他小心地掰了一块点心,努力抬高手,朝景砚嘴边递过去,软声软气地劝他,“殿下骗人,明明早晨就没用早点,现在都是午后了。”
    殿下对他好,愿意喂他点心,他也要对殿下好,看着他好好用餐。
    任多铁石心肠的人也无法拒绝这样的乔玉。
    景砚拿他没办法,张嘴吃了,顺手将剩下的一大块塞给了乔玉,他的嘴小糕点大,吞进去后脸颊都鼓起来了,像是御兽园里养着的金毛松鼠。
    乔玉看着太子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什么也不明白,还凑过去要看太子的书,却被摁回了原地。
    片刻后,太子吩咐了身旁的周明德几句话,周明德才帮乔玉换完了衣服,禁卫军就入了东宫的门,带着元德帝的手谕,除了那几个从小到大都伺候太子的宫人,别的都先返送回内务府,再行安排。
    景砚把他送到了内殿的重门边,离开前,他唇角噙着笑,拍了拍乔玉的脑袋,替他理了缠成一团的发髻,叮嘱道:“小玉,寻个机会,早日见了你姨母后,向皇帝求个恩典,说是思念故土亲人,想要出宫回陇南祭祖。”
    一旁的芭蕉叶上头拢满了雨珠,似急流的小瀑布般向下流淌,几乎遮住了景砚的轻声细语。
    景砚又深深看了乔玉一眼。
    末了时添了一句,道:“一别两宽,小玉,日后最好别再相见。”
    乔家虽然败落,可祖产还在,族中宗老手伸得再长再贪,若是将祭田老宅全都占为己有未免落人口实,以乔玉的脾性,大约日后并无泼天的荣华富贵,可当个无忧无虑的乡绅总不至于多难。
    乔玉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辩驳,便被周明德抹了一把黑灰,捂住口鼻,半拖半抱着朝外殿拽去了。
    可是,可是,回了陇南就再也见不到太子了啊。
    乔玉眼泪汪汪地想,他才不要和太子再不相见。
    周明德办事再妥帖不过,将乔玉塞到了后院洗碗的那群小太监里,乔玉混杂在东宫众人之中,被禁卫军严密看守着送到了内务处,又被赶去了太监所。
    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个儿的大靠山又要倒了不成。
    近来宫中接连出了大事,皇后被废,德妃前几日不小心跌入湖中丧了命,宫人死的死,贬的贬,各宫名册乱成一团,像乔玉这么点大的小太监格外多,谁也认不清是哪个宫里头的。上头差人来问,乔玉的心吊在嗓子眼,生怕露出什么马脚,急中生智,说自己是德妃宫中的,今日才被送过来。因为雨急人多,在门口跌了一跤,混入了东宫这边送来的人里。那大太监又问了几句,乔玉就靠着太子从前给自己讲过事勉强蒙混过关,被分入了西边的通铺。
    他们都是临时被安置过来的,太监所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一间屋子里放了许多铺盖,要住上十多个小太监。甫一熄灯,周身便全是窃窃私语,有害怕被牵连进德妃去世的人,还有些胆子大消息灵通的,却忧心日后的前程。
    说着说着,他们讲到了太子被废,皇后被囚于冷宫,东宫那群小太监的日子以后比自己还要不好过,兴致仿佛高了些。
    乔玉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不愿意同别人合盖一床被子,一个人缩在墙角,默默地拿中衣袖子擦眼泪。他很有自知之明,长到这么大,小时候是祖母宠着,再大一些是太子养着,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就是个废物点心,也帮不上太子什么忙。
    可是他听到那群小太监说,按照爷爷们的说法,废太子以后怕是要被囚禁于太清宫,得挑选一个小太监随身侍候。也不知道哪个运气那么坏,会被挑中,这辈子都陪废太子一同断送在太清宫中。
    乔玉心中一动,想到该以后做什么了。
    他没受过一点委屈,怕吃苦,怕受罪,前怕狼后怕虎,连御兽园的小狗都能把他吓得往景砚身后钻,可是更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太子。
    大约是想好了日后的事,心里有了个信念,乔玉躺在生硬的床铺上,望着外头深沉的黑夜,却不再害怕了。
    景砚听罢了,动也未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倒是乔玉由于方才淋了雨,本能地朝景砚散发着温暖的身体靠过来。
    他捂着脸,小小地打了几个喷嚏,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
    景砚问道:“小玉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往这里来?”
    乔玉松开手,露出红通通的鼻尖,瞪着圆眼睛,里头似乎有数不尽的委屈,“太子怎么瞧不起我?我,我也是,很厉害的,毛遂自荐,骗了那个胖太监,他都没认出来我。”
    莫说太监所,其实就连东宫中也没几个人能认得出乔玉,他这三年都被景砚严严实实地藏在内殿,日日相对的除了太子太傅,就几个贴身的宫人,谁也不认识。
    景砚用右手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几天不见,小玉确实勇敢了许多。”
    他的话顿了顿,“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不是太子,你也不是侍读,再来做什么?”
    乔玉闻言一怔,呆呆地望着景砚。
    一阵冷风从窗棂中吹了进来,破灯笼里的蜡烛烧的“噼啪”作响,蜡烛的火光一跃,乘风而起,忽然大了许多,照亮了小半张床,隐约能瞧见乔玉的后腰处闪着一道寒光,摇曳的影子映在了墙角,是一把匕首的形状,冷气森森。
    乔玉朝周围看了看,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又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出来,这对他来说太为难了,最后哽咽着结结巴巴道:“我早就,早就知道了,他们都说,太清宫什么都没有。可是,可是太子,不,是您在这里啊。有太子在,别的,别的对我来说,都不要紧。”
    于乔玉而言,外面再多的锦绣绸缎、珍馐美味,也比不过太子。
    他明白太子不再是太子了,可又不知道该换个什么称呼,脑子里乱成一团,讲出来的话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再也编不出那些漂亮话。
    景砚的左手上握着的物什微微下坠,又立刻稳住了。
    乔玉越说越委屈,他本来就是个小哭包,这几天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来太清宫当小太监鼓足了多少勇气,一直都是在强撑着,连见到大靠山太子也不哭不闹,不讲自己的委屈,是想要讨景砚开心。
    一旦有眼泪离开了眼眶,便再也止不住了,乔玉哭得可怜,连着好几口气都喘不上来,还得景砚拍着他的后背,才一点一点把真心话吐了出来,“皇后娘娘去了,您,您别难过。娘娘和我的祖母都那么好,一定都去西方极乐陪佛祖去了。我在,在太监所里想,从前都是太子对我好,照顾我,现在我长大了,就要来照顾,照顾您了。”
    说完了还用满是水光的眼睛委委屈屈地瞪了景砚一眼,里头是满满的真心实意,“我,我想对您好,您还,还不相信。”
    乔玉还是个小孩子,自己都照顾不好。起床从来不知道穿罗袜,赤着脚到处跑,每次都被景砚捉到,屡教不改,又不能斥责,到最后连景砚都放弃教训他,令身边侍女随身带着乔玉的罗袜,才算是个了结。
    景砚难得认真地点头,“我知道。”
    乔玉一哭起来就是没完没了,更何况身旁还有人哄着,都快要把景砚的中衣打湿了。
    景砚哄着哄着,哭笑不得,抹着乔玉的眼角问道:“小玉不是来照顾我的吗?哭成这样还怎么照顾我?”
    乔玉哭得直吸气,听到这句话身体一抖,差点没接上气,磕磕绊绊地讲:“我,我,不哭啦……”要照顾太子。
    说完努力憋住眼泪,使劲用粗糙的袖口蹭眼睛。
    景砚揪住他的手,把乔玉往自己怀里一揽,“算了,小玉都这么难过了,总不能连哭都不让。”
    乔玉抽噎着鼻子,眼泪全落在景砚的肩膀上,脸颊上的两个小梨涡都盛满了泪水。
    他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委屈才哭的这么厉害,而是为了太子难过。
    终于,乔玉哭累了,快睡着了。他的长睫毛轻轻颤抖,似乎承受不住上头挂着的水珠的重量,渐渐阖了起来。
    景砚低下头,拂起乔玉散落下的长发,在雪白的耳垂旁轻声问:“小玉,以后都陪着孤吗?”
    乔玉似是做了个梦,回答也像是梦中的呓语,“嗯,都,都陪着太子。”
    景砚稍稍动了动,将比在乔玉腰后的匕首收了起来,慢条斯理地割了一块中衣上柔软的布料,才将匕首压在身后。又寻了块干净地方,将乔玉放上去,脱了自己的细麻衣盖了上去,只露出小半张脸,眼窝处还积着泪水。他俯下身,仔细地擦净了,温柔至极。
    就如同方才的匕首,从头到尾,利刃那头对着的都是景砚自己。
    待乔玉睡沉了,景砚敲了敲床头,发出沉闷的几声,不到片刻,黑暗的角落里显出一个影子,单膝跪地。
    他微微抬头,神色平常,狭长的凤眼中是似有似无的阴鸷,漫不经心地吩咐着。
    “烧了太监所的名册。”
    又顿了顿,“还有送乔玉过来的太监,割了他的舌头和膝盖骨。”
    第4章 小老虎
    乔玉第二天醒来时,仿佛睡了很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瞧向窗外时,天已大亮了。
    周围却没有太子的身影。
    他想起自己是要来照顾太子的,急急忙忙从床上跳了下来,差点跌了个跟头,幸好扶住了满是灰尘的镜台,勉强稳住了身体,又往殿外跑去。可是太清宫太大,他又从未来过,差点没在里头迷路。
    等终于出了主殿大门,乔玉的胆子比麻雀大不了多少,在陌生的地方总有些害怕,站在门槛上伸长脑袋朝外头看过去。
    他的人不大,动静却不小,闹得空荡荡的太清宫满是乔玉的脚步声。坐在不远处台阶上的景砚侧过脸,瞥见乔玉耷拉着脑袋,雪白的小脸上满是沮丧。大约是因为从太监所来的,他只穿了一身不合身的中衣,抹了油一般的乌黑长发披散在背上,遮住了因动作过大而露出来的脖颈,肩膀太宽,袖子又很长,若是再抹上浓妆,就该要登台唱戏了。
    不过也很合宜。这样漂亮的孩子,即使戏唱不好,也没有哪个戏班子会拒绝。
    景砚神色温和,放下手中的物件,朝探头探脑的乔玉招了招手。
    乔玉方才还沮丧着的脸立刻生动了起来,他的难过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容易就满足了,像只才出笼的小鸟一样扑到了景砚身前。
    景砚正坐在台阶上,身旁堆满了破旧的木头架子,似乎是从什么上头拆下来的。
    乔玉也学着景砚的模样,努力抻长腿,又撑着下巴歪着脑袋问道:“殿下在做什么呢?”
    景砚拿起一块钻了空的木头,比量了尺寸,偏头对乔玉道:“既然往后都住在这里,得收拾一下。屋子里没几件能用的家具,我用旧木头拼几件好的。”
    一旁的泥地上用树枝画了些形状,又备注了尺寸,早已有了十足的准备。
    乔玉眨了眨眼,又凑得近些,跃跃欲试道:“殿下可真厉害,我也想要帮忙。”
    景砚没有答应,拍了拍手,抹了抹乔玉脸上还未擦净的黑灰,道:“你年纪小,不会做这些。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待着,就算是帮我的忙了。”
    他的手修长玉白,却很冰,碰到带着暖意的皮肤,叫乔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嘴里止不住地保证着,“殿下又污蔑我,我,我一直都很乖,从来不捣乱的。”
    说这些话时,仿佛已经忘了从前在书房里侍奉着研磨,却不一小心泼了景砚第二日要交的功课的那些事了。反正只要不被当面戳穿,他的脸都不会红一下。
    这些事景砚都记着,他收回手,不把这些说出来羞羞乔玉的大言不惭,也不放心他真的会那么乖,承诺道:“你若是能这样待到中午,等我修补完了家具,给你雕一个小兔子怎么样?”
    乔玉是小孩子心性,得了好处还要讨价还价,闻言还道:“小兔子像是女孩子玩得,那我,我要小老虎,好不好?”
    景砚眯了眯眼,继续磨着木料的边角,“不喜欢小兔子吗?”
    乔玉皱着眉头,像是对待什么要紧事一般深思熟虑,才道:“我,我瞧只有女孩子才在衣服上绣小兔子什么的花样,男孩子要勇猛威武些,怎么能要兔子呢?”
    景砚偏过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乔玉几眼。
    他现在眼睛红肿,皮肤雪白,又一团孩子气的天真,比哪个女孩子都像小兔子,哪有什么勇猛威武的老虎模样。
    景砚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可等乔玉真称心如意了,他却缩起脑袋,戳了一下景砚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道:“雕小老虎会不会比小兔子要费心些?要是那样,我就,就不要小老虎了,小兔子就可以了。其实,小兔子不要也,也没关系的。”
    话说到最后,音调越来越低,越来越舍不得,若不是景砚离得近,都听不清楚。
    乔玉是怕太子累着,心里想,自己不用小兔子小老虎,也会乖乖地陪着,一点乱子都不会出。
    他的脸就如同明镜一般映照着内心的想法,景砚一眼便看透了,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就像是逗着什么得趣的小玩意一样哄弄着乔玉,“没什么好费心的,等着你的小老虎吧。”
    乔玉老老实实地蹲在景砚的身旁,也没安分一会,一会用袖子帮景砚擦汗,一会又要从早就从井里吊上来的水桶里打水喂他,还时不时要抱怨太清宫太阴森可怕,野草长得比自己还要高。
    景砚斜倚在游廊的立柱边,上头涂着的朱漆斑驳脱落,已经看不出原来描绘了什么图景,却衬得景砚的眉眼如画一般好看。
    乔玉托着下巴,仰着头,圆圆的眼睛里只有一个景砚。他知道太子是难过的,可却没有表现出来,不想同别人说。那没有关系,乔玉也不会说出来,他自认是个贴心的小侍读,不会做违背太子心意的事。他一直是个直性子的人,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现在他也没有别的什么能做的,只能,只能这样陪着太子,让对方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而乔玉扭过头去看花时,景砚微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乔玉有小动物似的敏感天性,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疑惑地转过头,却瞧见景砚依旧在修理木器,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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