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听易飒说那个“咱们”。
    咱们,一头的,他跟易飒是一头的!
    ***
    丁玉蝶花了点钱,包了艘湖上最常见的带乌蓬渔船。
    船主依照吩咐,大剌剌把船开到作业船附近,骂骂咧咧撒网捕鱼,尽量吸引了船上人的注意之后,把船泊去了近岸,放篙、晒网,然后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走了。
    给人感觉,已然歇船收工,其实船肚子里,早藏了三人一乌鬼。
    丁玉蝶缩在蓬里,把盖帘揭开一道缝,拿着小望远镜,密切注视船上的动静。
    易飒则拉开水鬼袋,带宗杭一样样认里头的工具,熟悉用法,还教他水鬼招,那些手势,看着不难,但短时间内强记,很耗脑子,易飒考他时,他经常出错——不过有一招应该绝不会忘:左手掌心上翻,右手掌缘做刀,在左掌心上连切两下。
    这代表你出错了,或者做了蠢事,对方很恼火,打水鬼招骂你笨,“简直欠剁”。
    宗杭一出错就慌,慌了就更错,都记不清被易飒拿手势“剁”了多少次了,反正那频率,是块肉的话,早剁成饺子馅了。
    丁玉蝶忽然低声叫了句:“丁长盛来了!”
    易飒欠身过去,拿过望远镜看。
    确实是丁长盛,一行七个人,小渔船送到作业船边的,丁碛也在,看似站得漫不经心,实则目光警惕,一直巡看四周。
    七个人一上船就进了舱,没再露面。
    易飒粗略算了一下。
    作业船上现在至少有二十多号人。
    姜孝广,加上姜骏,再加上不知道在不在的易萧,三个水鬼,还都是老资历的。
    万一正面遭遇,情况绝不乐观。
    易飒说:“要么这样,金汤一般都是近夜半的时候才开,但他们肯定会提早到达,等他们停船之后,我们就过去,守株待兔吧。”
    ***
    果然,夜幕降临之后,作业船就往湖心开了。
    三人迟了一刻钟左右下水,这趟估计没用得上乌鬼的地方,先野放,实在有情况,可以嘬哨叫它。
    他们几乎是悄无声息,到达了停船的位置。
    电机声不小,嗡嗡的,身周的水域似乎都在隐隐震动,三人从船头对应的位置处开始下潜,直到触摸到湖底的淤泥,然后各自开挖,钻了进去,仰躺,只留鼻孔和眼睛微微露出。
    可视度太低,宗杭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像盖被子,但不暖,淤泥和河水都是凉的。
    等待的时间很长,他差点睡着了,直到高处忽然有亮光。
    他睁眼看,那光隔得有点远,此起彼伏,团团炸开,易飒给他讲了,这是开金汤的仪式开场,会有许多点燃的鞭炮扔进水里,寓意“邪物退散”。
    声音在水里虽然传得比空气中快,但介质原因,加上湖底太深,几乎听不到,只觉得满目微微灼光,倒有点看星星的感觉。
    很快,又有三团巨大的黑影坠了下来,奇形怪状,这叫“三牲开路”,就是之前提过的猪头、羊头、牛头,为了让它们有足够的重量沉底,嘴里都塞了铅块,既要开路,眼不能闭,眼角都拿铁丝撑开了,眼里怕不是抹了夜光,森森发亮。
    最大的那个是牛头,角尤其勾翘,恰沉向宗杭这边,他先还担心会被砸到,好在有惊无险,牛头稳稳落在他附近不远,就是一双眼珠子正瞪着他,让他心里有点打怵。
    再然后,有星星点点的光线垂下来。
    宗杭看得眼都不眨。
    这叫水路天梯。
    中国古代,没什么水下照明技术,三姓有个法子,拿羊尿胞,洗净了之后用硝碱之物反复揉搓多次,吹得软薄且透明之后,在里头放大量萤火虫,然后用细绳扎口,就可以当水下的“萤灯”使了,而且鱼类对荧光天生有趋向性,这一招捕鱼最见效,又叫“萤火聚鱼”。
    但水底压力很大,羊尿胞没法支撑,所以更深一点的地方,只能用夜明珠,说白了,就是各处搜集得来的荧光石、夜光石,琢磨成珠,长绳上每隔一米悬上一颗,绳底结铅锤,平时拿不透光的皮袋子收好,专等重要的仪式时用,一根绳就是一路天梯。
    上头在陆续放天梯,宗杭心里数了,一共九根,悬悬坠坠,恰围成一个正圆,宛如在湖中立起巨大的莹莹光柱,诡异,又极瑰丽。
    ***
    易飒也在看天梯。
    这些步骤,她只水鬼受训的时候听过,一道一道,念在舌尖,跟亲眼看见,到底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还是这样仰视。
    接下来,该是“水鬼问牌”了,据说所有的水鬼,都要结类似“半跏趺坐”,领头的当先,其它的追随,缓缓沉下湖底。
    这个角度看,像神袛降临吧,不过想要声势,得人多势众,这趟问牌,估计最多只姜骏和姜孝广两个人。
    有黑影慢慢降下。
    易飒渐渐皱起眉头:只一个?
    她耐心等着,凝神细看,心跳渐渐加速。
    确实只一个。
    来的居然是姜骏,照片上看到,形貌体态已经很慑人了,如今水中看到真人,她没忍住打了个寒噤:他裸上身,只穿一条潜水短裤,身体萎缩,显得脑袋奇大,比例失调,天梯的珠光下,惨白的皮肤泛幽碧色,双手平端姜祖牌,额头低垂,与牌位上部相抵。
    再仔细看,他腰部缠了圈铁链,像牵狗的链子,链头远远延伸开去。
    这是……
    易飒努力顺着链子往上看。
    还有个人,攥着链子,离天梯围成的圈子有段距离,像是刻意避开,另一只手里拿着水下摄像机。
    易飒一下子明白过来。
    那个是姜孝广!
    他自己没参与,他在利用姜骏开金汤,他拿着摄像机,是想拍下姜骏请祖师爷上身之后的路线?
    她想起宗杭早上嘟嚷的——
    “如果是我,开金汤的时候,我就安排一个水鬼不参加,等大家都下了水,他在后头跟着,偷偷记录路线……”
    这样可行吗?
    不对不对,好像大家都忽略了点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水流突然震荡,像是有强力磁波圈圈向外辐射,与此同时,身周不远处,丁玉蝶腾地一下,破淤泥而出,如同被人大力拔起,藏身处淤泥被带起,宛如腾起黑雾。
    易飒还以为他是没沉住气,再仔细一看,脑子里立马轰开了。
    她看得清楚,丁玉蝶像个牵线木偶,面无表情,四肢僵硬,像磁屑被磁石吸附,慢慢浮向水路天梯里的姜骏。
    这场景太过骇人,易飒脑子里突突的,也顾不上其它了,手脚并用着从藏身处挖刨出来。
    这还没完,她看到摄像机往湖底跌落,姜孝广一脸木然,同样慢慢漂向姜骏,腰间也缠一圈铁链:很显然,他做了准备,想“跟得上姜骏”。
    宗杭也爬出来了,手忙脚乱游到她身边,四下乱看,有些手足无措,再然后,一把抓住她胳膊,脸色激动极了,抬手指向斜前方。
    还有一个人竖漂了过来。
    那是个女人,面目丑陋,散发如草。
    这就是她姐姐吗?和记忆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易飒看着她慢慢漂过自己头顶,漂向天梯里的姜骏。
    原来这趟开金汤,这么多人各怀心思,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为自己是黄雀的,其实都或蝉或螳螂,没能翻出祖师爷的套。
    只有两个例外。
    易飒看向宗杭。
    这一刻,她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她不是水鬼,她和宗杭一样,是个意外。
    第59章
    湖水滤透下,天梯的光幽晦不明,四个人,悬浮上空,肢体僵硬,没大的动作,身子只随水流微晃,这场景,着实诡异。
    易飒脑子里转得飞快:丁玉蝶赔进去了,这可不妙,于情于理,她都不该丢下他;易萧出现了,虽说姐妹情淡漠,总不能当没看见;还有姜骏、姜孝广,他们想干什么,开金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只能硬着头皮跟下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紧张之下,手忽然触到了胸前的手机挂绳:水鬼下水,手机都放在特制的密封袋里,防水,也能扛较大的水压,但毕竟电子设备,在非常规环境下,电池消耗会很快。
    易飒赶紧端起来,想趁着电量还足,及时拍上两张:水鬼都有这习惯,所谓眼见为实,水下看到了什么,描述永远不及照片来得震撼,而且眼睛看东西会有主次,但镜头不会,忠实记录一切,事后回看时,往往能发现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手机不灵了。
    倒不是没电,而是完全紊乱,屏幕上先是叠影重影、然后死机、图标乱跳,反正不正常就对了。
    难道刚刚那股把丁玉蝶他们变成了水傀儡的力量,也同样影响到了电子设备?
    易飒有诡异的直觉:这一切,没准也在祖师爷的设计当中。
    他像个精准的玩家,在设局时,考虑到了应有的风险:
    ——你们想在水下安排一个水鬼跟踪记录吗?不可能,只要是水鬼,在这附近,问牌时,都会被影响、被控制;
    ——你们想安排其他人跟踪记录吗?不可能,因为除了水鬼,其他人没这下水的天赋,只能望水兴叹;
    ——你们想用电子设备做延伸的“眼睛”跟踪记录吗?还是不可能,电子设备也会失灵。
    ……
    生活在夏朝的祖师爷,应该是夏朝没错,她小时候听易家的老一辈讲故事,祖师爷甚至活跃在大禹治水的传说里,水鬼嘛,这么有水下天赋的人,治水如此重大的事,怎么会不参与呢?
    生活在那么早的年代(到底是真实还是杜撰且不去论),会连手机或者摄像机这种现代设备也考虑到吗?
    好像会,毕竟他口占过什么“不羽而飞,不面而面”,三姓后来一致认为是飞机、视频电话。
    祖师爷到底是什么身份?天外来客?未卜先知?
    正想着,上头有动静了。
    姜骏领头,另三人跟随,已经出了水路天梯。
    易飒反应极快,倏地上浮,拈住一条天梯,拔出水鬼匕首,割下约略有三四米长,然后迅速对折打结成圈,紧追其后,猛踩几下水后,伸手一抡,跟套马似的,那道光圈套住了跟在最后的丁玉蝶。
    四个人里,她跟他最熟,也只敢套他了。
    易飒屏住呼吸——
    很好,水傀儡果然是傀儡,无知无觉,也许只当是缠上了水草或者烂在水里的渔网,并无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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