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的最上头,写着四个端正的字。
    不是“它们来了”,而是……
    我们来了。
    ***
    我们来了。
    易飒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怪异感,正喃喃念这几个字时,忽然听到有隐约的敲击铁梯声传来,三下,又三下。
    上头有状况了!
    易飒瞬间回神,不及细想,夺门而出,才跑了两步,又急转回来,看门上的名字。
    这个写下“我们来了”的人,叫易宝全。
    第80章
    易飒向着出口处狂奔。
    这头的宗杭已经急得团团乱转了。
    他先听到车声,还以为是过路,哪知声音一路往这边来,又看到那几个打麻将的出了工人房,急慌慌去开大铁门,就知道不能心存侥幸了,赶紧过来敲铁梯,敲完了又急爬出排烟孔探头去看,只恨分身乏术。
    来的是辆彪悍大切,当头下来的男人身形高大,胳膊上肌肉隆起,阳光下泛油亮,泛青的光头很招眼,周身笼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
    丁碛?
    宗杭头皮发炸,上一次跟他打照面,还是在鄱阳湖那条客船上,这是有多点背,怎么又遇到了?
    他手足发冷,一时间乱了阵脚。
    隔得远,也听不到丁碛在说什么,再然后,他绕到车子一侧,好像是去给谁开门,那几个留守的人出于礼数,还站在车边等,但有两个目光已经瞥向砖窑,还有个中年男人,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随时都能做出个“您请”的引路姿势。
    宗杭又急矮身趴到排烟孔旁:“易飒,快……”
    话音未落,易飒攀住铁梯纵身而上,就是运气不好,卷插在腰后的一本软面册子恰被洞口的边沿带到,径直落了下去。
    易飒急低头去看。
    宗杭的头皮突突收胀:“不要了,他们快过来了,就是来看砖窑的。”
    这洞挺深的,一下一上铁定来不及了,幸好黑色皮革那本还在,易飒一横心,也不去管它了,迅速拎起井盖盖上,又急急铺砖,一块一块推齐。
    依宗杭的想法,都火烧屁股了,还管穿不穿裤子,赶紧撒丫子跑路算了——但见她这时候还惦记铺砖,也知道必有道理,赶紧爬进来帮她搭了把手,眼瞅着大差不差没破绽,急急爬出来时,外头的说话声已经飘进来了。
    “丁叔,来来,这边。”
    “没有,哪有人来啊,这些天,连个雀儿都没在房上停过。”
    宗杭脸色都变了,就算一咬牙拼个同归于尽,外头七八个人呢,还有丁碛这个棘手的……
    易飒倒是镇定,听到声音是打一边窑孔处过来的,估摸着一行人都会从那个窑孔进,于是急推宗杭,示意从另一边窑孔绕出去。
    宗杭会意,后背贴住内墙面,快步旁挪,到边缘时,急闪身出去。
    触目所及,脑子蓦地一懵:迎面居然来了个人!
    是个精瘦的三角眼,不知怎么的不走寻常路,没有随大流,一个人进了这边的窑孔。
    三角眼愣愣地看宗杭,其实他倒也不是特立独行,而是呼啦啦好几个人,想求表现,都往丁长盛边上凑,他落在最后挤不上去,好生没趣,索性多走几步,从这个窑孔进。
    刚大切上不就下来三人吗,有这张面孔吗?也亏得宗杭长了张良善脸,三角眼纳闷着,没立刻往坏处想——还没反应过来,宗杭脑子一热,先下手为强,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条胳膊牢牢箍住他脸。
    三角眼这才知道出事了,想大叫,口鼻都被捂得死死,想伸手去抓,两条胳膊又被他拿肘挟着,使不上力,眼前一抹黑,险些晕过去,忽地反应过来两条腿还自由——正准备拼命踢腾踩踏以提醒同伴,哪知腿上一轻,也被人给抬起来了。
    宗杭额头背上俱已一层汗,只知道自己抱挟着一个人的脑袋,而易飒抱抬着那人双脚——两人面面相觑,那人的身子死鱼样乱挣,就在这窑孔里站成了个行将散架的拉长“h”。
    丁长盛一行显然到排烟孔了,声音清晰地如同响在耳边。
    ——“干爹,小心头。”
    ——“丁叔,我帮你照着,下去了就行了,我先下,把电闸拉起来,就不会这么黑了。”
    挪砖头的声音传来。
    那几个人上赶着招呼丁长盛,估计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还有个同伴。
    易飒向宗杭使眼色,让他把人弄晕,但宗杭不会,她想自己上,又怕闹出了动静反而不妙,于是朝宗杭努了努嘴,两人小心翼翼,抬着那人向外疾走。
    院子里静悄悄的,阳光正好,工人房的门大敞,立地的摇头风扇还在呼啦啦换向吹风。
    两人越走越快,几乎一溜小跑,能争取到的时间不多了:井盖一开,下到梯底,只要发现那本落下的册子,丁长盛必然起疑,紧接着,他们就会发现少了人……
    果然,刚绕出大铁门,就听到有人大叫:“丁驼,哎丁驼死哪去了?”
    那丁驼陡打听到有人叫他名字,挣扎得更厉害了,易飒顺势撒手,上去一掌切在他后脑,也顾不上看晕没晕,把人往边上干涸的沟里一掀,撒腿就跑。
    这还有不跟上的?宗杭脑子里如同响着急促鼓点,也跟着跑,刚跑过几条巷道,就听身后远处车声大作,又有人吼:“这边!碛哥!这边!”
    急回头时,看到有个人翻上了屋顶,居高临下,视线大概无碍,正上蹿下跳地给下头打手势指路。
    宗杭小腿肚子打颤,觉得自己像被人包抄追撵的野狗,这次怕是要凉……
    急穿进林子,那吼声又起,简直鬼影样甩不脱:“这边!这边,进林子了!”
    易飒疾奔到藏车处,扶起了车身跨坐上去,手心也冒汗了,她戴上盔帽,从包里掏出面罩扔给宗杭:“套上!”
    这是怕被丁碛看到脸吧,宗杭依言套上,只露双惊疑不定的眼,心里也是佩服易飒:她真是见了棺材都要掀了盖儿来挡刀,心思不转到最后一刻不罢休。
    坐定了,她却不急着走,把之前砍下来的那些带叶枝条立起来,尽量遮挡摩托车。
    这林子的地势邪性,两边是坡地,上去了没路,后头连着庄子,前头是上乡道的,但窑厂的人正各自持了家伙,从后头抄上来,丁碛的车又已经停在了前头。
    树荫浓密,只有虫雀啾啾响,适才亡命样的奔逃忽然变成了这么不踏实的等待,宗杭有点不习惯,再说了,这些树桠枝叶只能做个样子,真走近了,谁看不出来啊?
    丁碛下车了,一步一步,走得很谨慎,而身后,那几个人的咳嗽声都已经听得很清晰了……
    许是察觉到了宗杭有点紧张,易飒低声说了句:“他们不知道我们有摩托车……你抱紧了!”
    话未说完,突然猛轰油门,摩托车宛如出膛的弹,从藏身处猛冲出来,那几个窑厂的人哇啦大叫,有的猛追,有的把锨铲猛砸过来,唯独丁碛,想也不想,迅速转身,急步窜上大切。
    易飒的摩托车呼啸着飞窜上路面时,大切也骤然发动。
    一如流星锤,是疾奔的鸟,一如冲滚石,是悍然的兽,穷追不舍。
    宗杭搂紧易飒,耳边风声呼啸,觉得车轮胎快得不沾地,自己脏腑肚肠都要颠出来了,身前身后,土尘滚滚。
    几次回头看,每次都觉得大切越来越近,最后一次时,几乎能看到挡风玻璃后头丁碛那张阴森的脸。
    透过摩托车后视镜,易飒也知道情势不妙,她眉头紧锁,眸光死盯前方,忽然大吼:“宗杭!”
    “啊?”
    “站起来,拽塑料布!”
    站……站起来?在飞奔的摩托车上站起来?这不是死亡行为吗?交规绝对不允许的,还有塑料布,什么塑料布?
    下一秒就看到了。
    就在前方,几十米处,有个简易凉棚子,上头松松盖着军绿色塑料布,四角拿细绳拴连着立桩,棚身在风里一起一伏——大概是当地人闲时用来卖菜摆摊的。
    几十米的距离,飙车的时速,须臾便到,压根没时间去想什么危不危险、交通规则了,易飒车身一拐,挨近凉棚时,宗杭猛地站起来,一手攥住易飒肩膀,另一手高举拽住塑料布边……
    摩托车疾驰时的拖力极大,就听哧啦几声,或绑绳绷断,或布角撕裂,一面七八平米的大塑料布,竟硬生生叫他拽了下来。
    身体重心忽坠,像是要摔出去,宗杭出了一身冷汗,急坐回去,一只胳膊箍住易飒的腰大口喘气,另一只手还拖着塑料布,布身在地上疾拖,带起大蓬的灰来。
    宗杭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电视剧《三国演义》,里头有个场景:张飞没多少兵,于是命人在马尾巴后头绑上树枝,拖来拖去,腾起烟尘,以忽悠曹军。
    一定是的!易飒让他拽塑料布,也是要腾起烟尘,让丁碛看不真切!
    宗杭抡起胳膊,拽着塑料布拼命乱甩,一时间,还真是烟尘如雾,丁碛骂了句脏话,随手打开了雨刷,再次紧踩油门,险些直撞上来,但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也玩命加速,又拉开了距离。
    摩托车比不得越野,再快也快不了了,易飒觉得这距离正合适:“把塑料布张起来,然后看准时机放出去!”
    宗杭怔了一下,旋即心头砰砰乱跳。
    他居然听懂了!
    他两腿夹紧车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两只手抓住塑料布两侧的边角,用力往后一抖。
    身长腿长胳膊长的优势终于有了用武之力,刹那间,小小的摩托车后头,宛如张开了一扇巨型披风,兜着风,向后铺展开来。
    丁碛一愣,忽然觉得不妙。
    但来不及了,宗杭猛一撒手,大塑料布向后直飞过来,底边卷到车头下,顶边向着车身直掀过来,如同巨大的口袋,恰把前半个车身裹了个严严实实。
    视线里除了黑,什么都没有了,车子瞬间歪向,丁碛紧急停车。
    下了车,狠狠拽下塑料布时,西斜的日头尚炎炎,尘土未歇,绿叶冉冉,而摩托车,早去得没影了。
    ***
    易飒一直没停车,也没回旅馆,随便拣路,有路就走,越走越偏:有时候,追踪者会推导你的行为模式、行事倾向,你得让自己没规律。
    并不怕迷路,感谢现代社会,已经不大有迷路这回事了。
    日头渐渐暗下来,触目土黄一片,周遭越来越萧索,北方的晚凉,是能让人冷不丁打个哆嗦的,隐约间,有隆隆水声入耳,宗杭忽然激动:“易飒,是黄河吗?”
    易飒没吭声,觑到一片高地,将摩托车开了上去,然后缓缓停下。
    是黄河。
    这块高地,是临于水上的一块土生观景台,只不过地方偏,又远离主干道,所以少有人来。
    宗杭头一次亲眼见到黄河。
    这一处虽不比壶口,但有高低落差,多大小险滩,所以河水永不平静,哗哗翻浪,浊黄色浪头张向半空,翻出隐隐水白,以各种姿态,或如老树盘根,或如遒劲苍龙,或如狰狞神魔脸,即生即灭,眸中凝不到一秒,已然坍塌散去,又化它形。
    天色又暗了些,大河上影影憧憧,明暗渐次拖过,周围没有人声,没有营造斧凿痕迹,似乎千万年来即如此,千万年后亦相同。
    人在大河面前,真是渺小,本来化险为夷,有许多想说的,比如奔逃的狼狈,比如适才的艰险,比如自己的笨拙,但暮色里,水声中,全都吞咽了下去。
    这一刻,忘天忘地也忘我。
    易飒转过头来。
    她盔帽未除,眼睛斜睨着看他,隔一层视镜,他能看到她斜排的睫毛,一根一根,睫尖轻颤,颤得人心痒痒的,想把指腹凑上去,让睫尖轻挠。
    宗杭奇怪:“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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