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落颂声大振,数道金光法印腾云而现,层层叠加成梵坛巨掌,轰然压向净霖。净霖袖袍翻飞,咽泉剑顿爆出巨剑青芒,气势磅礴地横荡而去。
    金光青芒一线闪爆,接着数面镜中破水踏出数个“净霖”,各个都手握咽泉剑,齐身扑向净霖。
    苍霁一爪击开黎嵘,回身追过去。黎嵘却枪法骤变,变得异常难缠。
    净霖一剑架挡住数把咽泉剑,青芒从包围中闪烁不定。净霖剑法凌厉,“净霖”们的剑法便更加凌厉。
    “我持君上手令。”僧间走出一人,青帽黄衫,打扮古怪。他说,“捉拿大魔归天!颐宁,你还待什么?动手!”
    净霖悍然杀出路来,他见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如今与东君剩列君神的菩蛮君。对方话音一落,龙啸已破风而出。
    “谁敢碰他!”苍霁拳砸黎嵘,砸得地面龟裂,山都颤巍巍起来。他半身化鳞,龙啸之下风也扭转逆冲而去。
    颐宁笔走龙蛇,一条苍龙自纸间跟着怒吼冲出云间。苍霁与龙共撞一处,颐宁本就临摹着他当年之姿画的,如今遽然而相,苍霁竟隐约不敌。
    龙爪将苍霁震砸于地面,掼着他背部,巨身轰然碾压在上,不为打得过,只为拦得住。
    苍霁拼力扛身,竟隐隐抬起龙身几寸。他喘息急促,探掌爬向青芒,嘶声道:“净霖!”
    净霖凌踹开假货,已然自血水里向境间空隙伸出了手。
    他俩人指尖相距咫尺。
    苍霁想拽住他,拖住他,将他纳进怀里!
    岂料下一刻金界瞬隔,金笼拔地而伸。净霖指尖轻轻擦过苍霁的指腹,跟着金笼被倒拔而起,他俩人骤然间就相隔数里。
    电光火石间墨迹迸溅,苍霁竟然生生掏了龙的腹部。龙立刻消融,墨汁溅洒了苍霁一身。他已经爬地而起,腾跃而上,双掌“砰”地扒住了金笼边沿,被带着直冲向云端。
    “还给我!”苍霁怒声响彻云霄,拳砸于金笼栏杆,轰然撞得栏杆里凹。
    菩蛮君掀帽掷下,那帽陡然变大,化作荆棘长鞭,狠抽在苍霁背部。苍霁紧紧拽着金笼,已然是暴怒之态。鞭子倏地缠住苍霁,猛地拽着他撒手。
    苍霁不管不顾,背后却凌风扑来,黎嵘长枪已迫近后心。笼中的净霖忽然一掌拍在苍霁身侧,借风以肉掌牢牢地握住了破狰枪锋。
    掌间血水迸溅,净霖不松手。他盯着黎嵘,赫然翻掌,将破狰枪“啪”地掷在黎嵘脚边。
    苍霁捉了空,被三人齐力拖了下去。他倒坠时眼睁睁见着金笼速消云间,那淋血的长指亦够了个空,然后消失不见。
    菩蛮君沉喝一声,把苍霁扔向海面。苍霁顿坠水中,荆棘鞭纠缠捆身,带着他疯沉向下。
    “净……”
    千道封印齐落而下,海面惊涛骇浪,跟着恢复平静,形成镜面一般的界,将苍霁封了个彻彻底底。
    阿乙抱着孩子,数次俯面贴声,却不见他喘息。他冷汗直冒,跪在地上揽着孩子念着:“你是我爷爷!爷爷醒醒!醒醒!”
    浮梨翻身抹血,拽住宗音的胳臂,费力地说:“把阿月也放在阿乙身边!”
    宗音跪倒在阿乙身侧,山月依着阿乙,便能喘息。宗音撑身,已然体力不支。
    “杀戈君……”宗音咬牙,“竟然是杀戈君!”
    “怎么不行?”阿乙给孩子呵着热气,他小心翼翼地捏住孩子的手,发现这小小的掌心里竟烫着一朵莲花纹。阿乙不及细想,接着连声央求,“阿姐!没用啊!”
    浮梨怔然地说:“若连你也不行……”
    宗音忽然挺身回首,说:“你今夜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我的命给你!”
    黎嵘提枪跨步,说:“我只要这个孩子。”
    “那你跟人生啊!”阿乙已经快被这一连串的动静逼疯了,他恨得失控,“你他妈想要,你们自个生去啊!夺人子算什么好汉!呸!我看不起你!”
    黎嵘说:“你看得起我如何,你看不起我又如何?我不过奉命行事。”
    他走近,阿乙颓然地说:“阿姐!不成,已经活不了了……”
    地面倏然一沉,罡风呼啸扑下。降魔杖单单挑了破狰枪,黎嵘被迫止步侧身,后边的醉山僧当即一棍。
    黎嵘掀袍使力,隔空震退醉山僧。醉山僧的斗笠“嗖”地破开,他单膝跪滑撑住了身,支起了降魔杖。
    “天下大义究竟是什么。”醉山僧抬首,露出原本的面容,他望着黎嵘,“我曾以为君上只是输在一个‘迫不得已’。”
    黎嵘回首,破狰枪一杵,他说:“我没有输过。”
    醉山僧抬臂扔开斗笠,正色道:“我有一桩心事未结。我等了一千四百年,今夜还请君上给我一个痛快。”
    黎嵘可惜道:“你天资过人,本有无上前途。所谓大义自在心中,时机一到,你便是不可估量的变数。然而你多年郁结于心,不肯破除心魔,从此就只能做个‘醉山僧’而已。”
    醉山僧在落雪中闭眸,浮现而出的仍然是琳琅临终前的回眸。
    那一眼成了他此生的魔障。
    他过不去,因为这是他的求不得。
    醉山僧提杖而起,他说:“在下阿朔,北地九尾琳琅座下嫡传。一千四百年前君上于北地一战误了我师父,今夜,我要讨那一战之仇。”
    风雪愈急,阿乙已经心灰意冷。他臂中的孩子渐沉向膝间,就在此时,他忽然见雪中冒出一朵迎春花。阿乙心以为自己花了眼,他定睛再看,从他脚下突地冒出一串迎春花。
    阿乙惊了一跳,抬起了脚。
    雪间掉落的花砸得众人皆抬首,那风间迎春飞舞乱窜,扑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黎嵘眸中一凛,他说:“你也要这般背弃天规吗?”
    山河扇“啪”地轻合,东君步踏飞雪,潇洒地落在阿乙身前。他挠了挠鼻尖,不欲作答。
    黎嵘喝道:“你也要这般背弃天规吗!”
    东君冒雪大笑,接着翻过折扇,对黎嵘肃容而相,掷地有声。
    “我为东君,不沦苟且。”
    他话音一落,阿乙便觉得臂间一热,那本已绝气的孩子“咕嘟”地吐出气,细声哭起来。
    第120章 承天
    金链射向八方,衔接住高台各角,将金笼腾吊在九天台中央。梵文浮现,环绕着金笼旋成屏障。
    怒云滚涛,诵声雷鸣。
    承天君云生明珠垂面,沿阶而上。他站在金笼之前,拨开明珠,探身来看笼中的净霖。
    “此乃何人。”云生掌心里把玩着阴阳珠,“我竟不认得了。”
    净霖握住栏杆,半肩已融于血色。
    云生目光逡巡,似是叹息般的说:“东海诞邪祟,不想竟引出了你。净霖,你竟然也会赧颜苟活。当年临松君何等孤高,如今落魄至此,若是父亲泉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
    净霖说:“言不由衷。”
    “这是世间常态。”云生说,“你便敢坚称自己心口如一,从无二思吗?”
    “我杀人见血。”净霖从栏杆的缝隙里看着人,“你们杀人无形。”
    “为剑者当如此。”云生说,“我非剑,自当另寻蹊跷。只是你杀孽太多,已然不被天地所容。我替天行道,还能在这九天台全你一个贤名。”
    “成全。”净霖微嘲,“你成全过那么多的人,便没有想过自己?”
    云生笑了几声,他说:“你明白‘君父’的含义吗?这么些年,你从来不曾真正地进入过九天门,你根本不明白‘君父’意味着什么。一旦坐在这个位置,便是天下共主。君父是成全别人的人,而我如今就是君父。我说成全你,这是天赐恩惠。父亲当年称你为剑,全天下皆以为是无上夸赞,其实我们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嘲弄罢了,你在他心中,连做人的资格也没有。”
    净霖抵笼不语。
    云生迈出几步,他华袍金奢,拖在身后迤逦而行。他围着这笼子,犹如观赏着一头奇珍异兽。
    “上天将你生成了这个模样,我便知晓有一日必遇情劫。我屡次劝父亲未雨绸缪,他却笃定你翻不出浪涛。人若久居高处,便会疏于防备。他刚愎自用不听劝诫,果真在你手中断了性命。你杀父弑君,罪恶滔天,可就我之见,这又何尝不是在替天行道?父亲已经老了,他天资受限,大成之境对于他而言譬如水月镜花。他哪能够得着。他不过是借着‘君父’之名杀了一批又一批的无辜稚儿填补修为。你直到今天也不明白自己的用途,你与血海一般无二,皆是父亲的踏脚石。乱世多杀生,血水渡城墙。你的名越正,他的名便越正。你不是九天门的剑,你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剑。你所求的道义也不是天下正道,你只不过是个为虎作伥的伪道。净霖,你杀他,他杀你,你们俩人这般才算的上是真父子!”
    净霖突然说:“他要杀人填灵,寻找稚儿须得有个心腹之人去做,我曾得证词说此人乃是个‘手携折扇’的人。”
    “东君出身血海。”云生说,“父亲叫他杀人,这是意料之中。”
    “他无心。”净霖眸中漆深,“若要做恶,必定做得滴水不漏,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又深知自己身份特殊,一言一行必会遭人揣摩,所以行事谨慎,绝不会堂而皇之地杀人。”
    “你心里自有人选。”云生掌中阴阳珠磕碰着发出声音。
    “你好修饰,本相为镜,擅仿人形。”净霖说道。
    “你无凭无据。”云生笑看他,“这般急着死?”
    “你屡次劝诫父亲防患于未然,他并非不听,而是交给你来做。断情绝欲的咒术生长在我躯体之内,它藏得这般隐蔽,皆是因为它与我朝夕不离。”净霖冷静自若。
    “唯有咽泉剑与你朝夕不离。”云生说,“咽泉剑鞘却是澜海所造。”
    “是了。”净霖说道。
    “所以你怀疑澜海。”云生迅速接道。
    “无凭无据。”净霖不急不慢,“你这般着急做什么?剑鞘是澜海所造确实不假,剑穗却是你送的阿物儿。”
    云生踱步,说:“我送出去的玩意那般多,若是出了事,各个都要怪在我头上吗?”
    “你掌管门内事务,替父亲做了丹药。那丹药呈给我们吃,不过是掩人耳目,其初衷是喂给清遥。清遥藏身门中,每日所需血肉供应不够,为了不叫她露出原形,便日日喂着那丹药。东君从来不要,恐怕便是从其中窥出些端倪。澜海久在院中,又与清遥为伴,你做不干净,他察觉了。”净霖停顿片刻,说,“你杀了他。”
    “他有雷霆天锤,我怎打得过他呢?”云生转动着阴阳珠,“到了此刻你也舍不得猜父亲,父子情深至此,我好生感动。”
    “你杀了他。”净霖重复着说道。
    云生竖指噤声,说:“不要这般说我,净霖,我素来不会真刀真枪上场的,杀他的人是父亲。”
    “是你啊。”净霖微微前倾,眸中越渐深若寒潭,“你慌张畏惧——你是不是还曾经跪在他面前哀声求过他,要他放你一马。可是他不从,他要问明白,你是父亲的狗,你最怕的就是坦白,因为你胆敢说出父亲,死的人便是你。”
    云生温润之下终露獠牙,他喉间滚动一下,对着笼说:“是他跪在我面前……”
    “父亲不将我当作人看。”净霖说,“他便把你当作人了吗?”
    云生霍然甩袖,他扶住了栏杆,切齿道:“你住口!”
    “你知道的这般多。”净霖步步紧逼,“父亲怎么能容你活?大局当定,君位一稳,首当其冲的就是你。他不肯杀我,这是你的功劳。我出关时你便该害怕,刀口下碾过了那么多兄弟的人头,你替他做了那样多的恶事,该轮到你了,所以他要用他最快的刃。”
    “是啊。”云生紧紧攥着栏杆,挤出笑来,“净霖,他要用你来杀我!可笑他养了八个儿子,每一个人都有用途。他根本谁也没想留下,他就是要所有人都在他脚底下。他上去了,我们便都没有用了。他掐断了你的情,你忘了吧?是黎嵘做的啊!他们将那条龙剐鳞抽筋,就在你日夜哀嚎的时候。你完了,我也完了,黎嵘又能活多久?菩蛮和东君又能活多久?你们把他当作恶人,唯独我将他视为亲父。我把他当作父亲!我竭尽全力拥戴他,我费尽心思替他杀人。”云生眼中生冷,“他登上九天之后便将我调离身边,他拿捏着黎嵘,那是他的盾。他已经起了杀机,不过是缺一把剑而已。”
    “你下了毒。”净霖说道。
    云生笑道:“不是我,是我们。”
    净霖指尖的血已经凉透了,他看着云生,却已然记不清少年时的模样。他们生长一处,却像是罐里的虫。他们起初以为父亲要的是个蛊,最终明白父亲自己才是那个蛊。
    一群儿子杀了父亲。
    “我们皆是凶手。”云生抬身,已经收敛了情绪,儒雅自持地说,“黎嵘有多干净?他欲杀父亲已久。东君又有多干净?清遥之后他一直忍而不发。菩蛮更是下作,他既恨你,又怨父亲偏爱。一成药,一种毒,如何杀得了父亲?是千百种啊!一层一层,无孔不入地渗进去,父亲早已四面楚歌,他还一心觉得我们皆是他掌中物。我们万事俱备——只缺把刀而已。”
    净霖似是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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