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暗叹,赵庄姬面上却绝不会表露,只道:“叔父只会拿妾取笑!”
    说着,她又起身梳妆起来,竟是不愿再理身后人。
    赵婴也不捣乱了,笑吟吟道:“今日怎地走的如此早,武儿不还要些时候才归家吗?”
    “近日武儿有些咳嗽,妾想带他去见大巫。”赵庄姬说的坦然,实则是大巫请她前去,说要给她些东西。这事对方说的含糊,她也不便跟外人透露,故而拿儿子挡一挡。
    知道她最心疼的就是那个儿子,赵婴倒是在心底叹了一声。若他那侄儿还在,自己必然会倾力扶持,甚至有朝一日借着赵朔的势,位列卿士。但是现在赵朔死了,让他扶持赵武,实在有些为难。赵武年幼,如何能争过兄长,若真挑起事端,怕是整个赵氏都会被削弱。因而对于赵庄姬的小心思,他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毕竟这女子,他还是喜欢的,况且与公室关系密切,对于赵氏也有好处。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倒是更平静了。片刻后赵庄姬的梳妆完毕,盈盈起身,对赵婴一笑:“侄媳有事,先行一步。”
    这姿态,倒是跟真正的晚辈别无二致了。赵婴笑着牵起那垂落在地的衣袂,放在唇边吻了一吻:“孟姬自去,早去早回。”
    话里的意思,何其分明,赵庄姬轻哼一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施施然走出门去。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虽说是借给儿子看病的名头, 但真见到了大巫,赵庄姬还是先把儿子推了过去, 让大巫瞧瞧。
    “小君子身体康健, 让乳母停了喂奶, 自然就不咳了。”就算是走过场,楚子苓还是认真帮赵武看了看, 这小子面色确实好了不少, 看来是回到了赵府, 有了玩伴, 性情也开朗了不少。至于咳嗽,还是赵庄姬呵护太过, 舍不得让儿子断奶, 才有些积痰。
    赵庄姬倒没想到原因出自这里,讶然道:“吾还以为奶水要久服才好呢,还有这等说法?”低头又看了看儿子白嫩嫩的小脸, 才狠下心道,“既然大巫吩咐, 吾定照做。”
    赵庄姬别的不说, 医患关系上倒是个极称职的患儿家属,楚子苓看了眼对面那张愈显娇艳的面孔,倒是觉出了些怪异,这模样真有点春|情四溢, 然而寡居赵府, 又怎么突然撞了桃花?
    不过这些, 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楚子苓也无意深究,只闲谈两句育儿经,便拉回了正题:“前几日吾救了个人,身份却有些特殊,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安置,才请庄姬前来。”
    大巫所说的物事,竟然是个人?讶然只是一瞬,赵庄姬立刻反应过来,既然寻她,必是有些道理的,因而她微微一笑:“能让大巫踌躇的人物,也不多见,若是吾能相帮,大巫不必客气。”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也算是物归原主。那人出自赵氏,其父正是之前被枭首的贼人,只是不知为何,全家被杀,独他一个逃了出来。说来,其父与吾也有些仇怨,可惜人已经救了,再杀总归不好,只能求庄姬收留。”
    饶是做了些心理准备,赵庄姬也不曾想到会是这么个人。袭杀大巫的那伙人,她早猜是赵氏人马,但是苦无凭据,谁料大巫竟救了那死士的儿子,而且听这话的意思,此子满门被屠,又被人追杀,是谁下的手,还用多言吗?
    只这活口,就是下宫那支赵氏意欲害郤克,冒犯栾书的明证,若是深究,怕还要涉及赵氏欺瞒君上的罪过。若是此人落在手中,对她可是大有用处。
    而当想清楚其中关节,赵庄姬的神情反而冷了下来,双眉微蹙,注视着面前巫者,把这人交给她,是何用意?难不成这大巫知道自己心中盘算?
    见她脸色,楚子苓微微一笑:“晋国之事,与吾并无太大干系,只是被人牵扯,总归意难平。若能助庄姬一臂之力,也是好事。”
    她说的坦白,倒是让赵庄姬打消了几分疑虑,毕竟只是给人治病,竟被六卿牵扯其中,还险些丧命,泥人也要生出三分火气,何况这种出入君前的大巫。而这话的言外之意,也有些支持自己的意思,毕竟想杀她的是下宫一支,赵同等人倒霉,岂不也算雪恨?
    笑容重回面上,赵庄姬颔首道:“没承想会是这么个人,倒让大巫费心了。既是赵氏养的,自该吾带走。”
    “如此甚好。”楚子苓也露出了笑容,轻声答道。
    ※
    自那日暴露了身份,接连两天,褚贾都没能见到大巫,吃用仍有婢子送来,药也未曾短少,只是人被关了起来。对于一个意图不轨的歹人而言,这举动称不上过分,反倒算是开恩了,但褚贾心中惶恐,仍旧不曾少上一分。
    他冒犯了大巫,冒犯了那个会如母亲一样对他呵护备至,救他性命的恩人。褚贾不是没想过,那大汉是说谎骗他,然而那日大巫失望的神情,却像刻在了脑中一般,让他心肝揪紧,牙关紧锁,连胸膛都抽痛起来。这样一位女子,家主真想除去吗?还是如那田恒而言,不过是厉狐想杀大巫,欺瞒了家主?
    他生就在赵氏的田庄上,父亲当了一辈子死士,武艺高绝,胆气纵横,从不会问要杀的是谁,只听家主安排,忠于赵氏。他从未想过,被刺杀的是怎样的人,更不关心其中利益瓜葛。然而这次死里逃生,又意外被救,却让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就像有人把他所知的一切都颠倒过来,让他脑中一片混乱。
    如今他要怎么办?还能逃出郤府吗?还能报仇吗?还能,再见那大巫吗?
    枯坐屋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房门紧闭,连昼夜都混沌起来,只短短两日,褚贾就如过了整整两年。直到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那高大的男子再次出现在面前。
    “你……”褚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谁料那大汉毫不理会,开口便道:“大巫心善,不愿杀你。起来吧,去见你的新主人。”
    褚贾一个激灵,倒是找回了声音:“我乃赵氏……”
    “那人正出自赵氏。”田恒也不多说,大步走出门去。
    看了眼那人挺拔背影,褚贾终是跟了上去。
    绕过两道回廊,又跨了几道院墙,当褚贾的伤处都开始隐隐作痛,才终于到了一处开阔院落。只见一驾颇为奢华的驷马安车停在院门口,似是再等什么人。既然是安车,多半是老弱妇孺乘坐,难不成是赵氏哪房的家眷?
    褚贾心中正惊疑不定,就见一道墨色身影自门外走来。是大巫!他忍不住足下一动,想要上前,谁料身边大汉已伸出了手,冷声道:“见到主母,还不下跪?”
    这时,褚贾才发现大巫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锦衣华服,气质高贵,这就是那赵氏家眷?再怎么强项,见到赵氏贵人,还是让他双膝落地,匍匐在尘埃之中。
    “此乃庄姬,汝今后要小心侍奉。”那清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褚贾浑身都是一颤,也不知是因那熟悉的嗓音,还是因她说出的名讳。庄姬,难不成是赵庄子的遗孀?他当然知道赵庄子,此乃前代家主之子,只是后来让了位,父亲还曾赞过赵庄子本事,又叹他早亡。没想到大巫竟然寻了庄姬,自己能投在赵庄子一脉下吗?
    见那小子浑身战栗,毕恭毕敬的模样,赵庄姬轻笑一声:“倒是个忠心的,吾便笑纳了。”
    “多谢庄姬。”楚子苓躬身道。
    既然已经谈妥,赵庄姬也不停留,直接上了车。她带的护卫很是不少,见众人皆迈步,褚贾也缓缓起身,站在了队尾。再次扭头时,那张绘有巫纹的面孔又出现在眼前,目光平静,却也含着几分期许。
    褚贾双眼一热,狼狈的挪开了视线,马车缓缓驶向前去,他也不再停留,跟了上去。
    直到一队人马消失在视线尽头,楚子苓才收回了目光。田恒见她那模样,微微一笑:“怕那小子撑不住?”
    休养了大半个月,腹部的伤口恢复的还算不错,就是体虚罢了,然而楚子苓关心的可不是这个,只轻叹一声:“也不知回去后,会是何等境遇?”
    田恒冷哼一声:“总得有些用处才行。”
    这话让楚子苓一怔,是啊,他们的目标还未完成,助益自然是越多越好,这枚闲子能发挥多大作用,又有如何的境遇,已经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了,至少在赵庄姬面前,两人关系进了一步。若是那小子能对厉狐施压,更好不过。
    这一举数得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挂怀呢?
    ※
    出了郤府,褚贾无比艰难的跟在马车后,赵府的位置,可是比郤府还要靠近宫城,路也颇远,对于刚刚伤愈的他而言,简直称得上酷刑了。然而即便如此,褚贾也未掉队,硬是凭着一口气,跟上了车队,步入了那比郤府还要宽阔的赵府。
    到了地方,赵庄姬带着儿子前去休息,褚贾则冷汗淋漓,站在院中,等人安排去处。然而预想中的管事并未出现,过不多时,他竟然被招到内院,跪在了主屋之前。重新换了衣衫的赵庄姬高居其上,看着下面脸色苍白的少年,问道:“汝父是下宫死士?”
    “正是。”褚贾头颅低垂,回答主人的问题。
    “听闻汝全家被屠,因何之故?”赵庄姬又问道。
    “吾父袭杀大巫不成,被管事厉狐阴害,灭我满门!”褚贾的声音中,带上了森森恨意。
    厉狐?这名字,赵庄姬并未听过,但是少年声音中的恨意,却不容错辨。她突然微微一笑:“你且好生养病,总有一日,吾会让你报这杀父杀母的大仇。”
    褚贾哪能料到新主人如此通情达理,目中顿时渗出泪来,狠狠磕了个响头:“只要能报仇,小子愿为主母肝脑涂地!”
    这话才是赵庄姬想要的。此刻并非跟下宫一支撕破脸的时候,然而却能在三兄弟之间搅一搅水。赵婴不肯帮她,说到底还是心存侥幸,若是让他和那两兄弟反目呢?不管能不能成,打破僵局总是好事,这心怀恨意的小子,自然也该有些别的用处……
    小小波澜,乍起又消,不见了踪影。然而晋国的朝堂,却仍旧未能平静下来,在所有人都以为诸卿的心思要放在筹备新军上时,正卿郤克突然谏言,想同卫国一起攻打廧咎如国,消灭这支赤狄别部。
    赤狄向来是晋国大患,晋侯怎会不允?一时间,粮草齐动,兵马待发,又一次风起云涌。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吾箭伤虽已愈, 却还有些放心不下,不知大巫能否随吾一同出征?”明明是军国大事,郤克回到府中, 却第一时间找来了楚子苓, 开口问道。
    这可是大大出乎了楚子苓的预料, 既然伤愈,为何还要带上她?然而在几国宫廷转了一遭, 如今楚子苓的政治敏感性也非同小可,只是一怔,就明白了郤克话里的深意。
    当年郤克凭借剿灭赤狄的战功, 坐稳了正卿之位,现在选在扩军前夕出征,是不是意味着他已无力压制赵氏了,只能靠对外战争拖延新军组建的脚步, 给自己和同盟谋求利益?
    而在世人眼中,不到三个月就让险些要了性命的箭疮痊愈,是不可想象的。那么郤克是真病愈还是假病愈, 就值得商妥了。如果是真, 毫无疑问, 这一仗的功劳全会落在郤克本人身上;如果是假, 那么副手的功劳就要大大提升了。而这次郤克选择的副手是谁?并非次卿荀首, 而是下军将栾书。
    唯有带上自己, 他才能给栾书的功勋上大大加码, 从而达到这次出征的目的。
    那她要答应吗?
    脑中犹若电闪, 楚子苓已然颔首:“随军前往也无妨,只是兵凶战危,吾不过是个巫医,并不敢上前线。”
    郤克闻言大喜:“岂能让大巫涉险?只要跟在队后便好,吾也会派人随侧左右,照顾大巫。”
    这也是楚子苓想要的结果,她微微一笑,躬身应下。
    然而回到了院中,听闻这事,田恒的眉峰都竖了起来:“你想作饵吗?”
    田恒何其敏锐,一下就猜到了楚子苓的打算。
    楚子苓也不回避:“郤克出战,若我不跟去,就没了留在晋国的借口。而若我去了,那些日夜惦念的人,又岂会毫无动作?”
    她能留在晋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不论是对他们,还是对厉狐、屈巫而言,这次出战,都是最后的机会。以那两人的心智、谋略,又岂会放过如此良机?
    “正因这是最后时机,两人必会下死手!”田恒面色凝沉,声音也低了下来,“厉狐不过是个门客,屈巫却不是个简单人物,一旦出手,必是死局!”
    屈巫可是能在毫无准备下,逃过华元全力截杀的人物,如今他在晋国也有了封地,若真动手,绝不是区区田氏家兵能挡的。哪怕再加上郤克派来的护卫,依旧没有十足把握。
    “若目的不是杀他,而是让他惹怒郤克、栾书,陷入绝境呢?”楚子苓低声道,“我曾说过,可以不回齐国。”
    田恒一怔:“你……”
    知道田恒想说什么,楚子苓伸手握住了对方宽大的手掌,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要的,从不是什么安稳田邑,若是可能,更希望当个游医,周游列国,陪你寻访名剑,救助一路上见到的困苦之人。因而,回不回齐国,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亦不想看你因我停驻脚步,困居一地。”
    田恒喜欢当官吗?喜欢顶着个“田氏”的名头,为君主效力,谋国谋身吗?未必。也许当年那个潇洒不羁的游侠,才是他本心所在。对田恒而言,一把绝世名剑,比田邑爵位更有意义,那为何还要回到齐国,那两位不算靠谱的君侯手下任事?
    楚子苓知道,田恒做这一切的目的,但在经历了这么多后,她也想明白了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安稳的生活也许很好,但不合适她,更不应该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春秋战国的巨变,以及随之而来的数百年攻伐和互相吞并,绝非一人能够阻止或是改变的,而是真正的“大势所趋”。那么在所有的血色和漠视之外,总该有人低头,看看那些被踩入尘埃的蝼蚁们。她也许救不了世,但是她能救人,以一种不会伤害旁人,也无损那颗“医者之心”的方式。
    那双手纤长柔美,一如淑女,然而掌心和指尖却有薄薄一层茧,那是药碾金针磨出来的,透着股不同寻常女子的坚韧,就如现在握在他掌心的力道一般。
    “四处周游,会很危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护你周全。”田恒终于还是道。
    就连他,也曾在路上遭遇狼群,险些不测。多带一个人,又岂是区区“危险”可以形容的?这甚至不是穿行异国的朝堂,他连最基本的承诺也无法做到。
    然而楚子苓却笑了:“你仗剑四方时,可想过这个?”
    当然没有,浪迹天涯,谁会去管明天如何?
    见他不答,楚子苓轻声道:“只要你在身边,我便不怕。活的自在,远比活的长久要快活。”
    轻轻一句,如直叩心门,田恒长臂一舒,把人圈在怀里,吻了下去。这可不是刻意遮掩,偷偷摸摸的吻,浓烈深邃,似乎要把那软舌钩入腹中。
    楚子苓哪能料到会引来这样的吻,开始还紧张万分,惦记着外面守着的婢子,然而热潮翻涌,须臾便把她吞没,又剩下“咻咻”喘息。
    那绵长一吻终于结束时,她轻飘飘倚在对方怀中,只觉头晕眼花,气息不稳,低叱道:“如此孟浪,不怕旁人瞧见吗?”
    “管他们呢。”田恒不紧不慢用在她颊边蹭了蹭,“大巫都要被拐走了,还怕人闲话?”
    这暧昧无比的动作和话里深意,顿时让楚子苓红了耳廓,然而她并未阻止,只揽住了那人肩头,任他抱着自己,绕过了屏风。
    守在门外的婢子忽的抬起了头,讶然看向紧闭的门扉,然而很快,她便满面通红,慌乱的挪开了视线。过了片刻,又觉不妥,连退几步,远远缩进了廊下的角落里。
    ※
    “此刻攻打赤狄,不过是借机邀功!”赵氏下宫中,也有一群人在议论近在眼前的战事,坐在主位的赵同,尤其咬牙切齿。
    原本都要说动了君上,进行扩军了,谁承想竟然会被战事打断。郤克以为只凭这些伎俩,能阻止六军兴建,他的两个弟弟上位吗?
    “正卿此举,怕不只是为了自家,副手的人选,可有些蹊跷。”有门客在一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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