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家上下笑着把他送到了村口。
    可惜,李副校长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有全省状元是寻水英雄这种极具话题性的新闻摆在记者同志的面前,人家能捺得住性子慢慢来采访吗?当然是听到消息就去跑新闻呐!
    于是,李副校长前脚才走没多久,被陈校长惊动了的市报刘记者就跑过来了……
    看过刘记者的记者证后,简家老老少少跟他打过招呼,又端上来瓜子和茶后,就闪回自己屋去了。
    闪回去干嘛?去换自己最好的那件衣裳呗!人家肯定要拍照的呀!
    刘记者先问了简悦懿几个常规性的问题,比如“学习的窍门”、“如何安排学习时间”等。
    接下来,他就直入主题了:“其实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你是如何兼顾为人民服务和学习这两件事的——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才十几岁,就能从浩瀚书海中挖出寻找水源的方法,这已经很不简单了。”
    “听说你还为你所在的生产队向县里争取到了编制,而且还帮助公社所有报名参加高考的考生学习。我还听说,在闹旱灾的时候,好多公社都来请过你帮忙寻水。这些事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的,可是你却取得了全科满分的特优成绩,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简悦懿并没有直接回答。相反,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在八月份的时候,国家已经宣布十年特殊时期结束。而高考的恢复,被报纸高亢地称作是“中国从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
    她觉得,是时候把真相公布于众,把光环还给农业局的那位老专家了——趁着这次高考成绩公布,全市人民关注的焦点都在这上面的时候。
    她酝酿了一下言辞,问道:“记者同志,你难道不好奇我看到高考作文命题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刘记者笑道:“当然好奇。我想,这个问题应该全市人民都会好奇。你可能是我国头一个在高考中遇到以自己的事迹作为考题的考生了。我其实来之前,还曾想过,要是批改你作文题的阅卷老师知道写出这篇满分作文的人是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想,他肯定会很吃惊!”
    “可我看到那道题时,内心却感到羞愧。”并不。毕竟她也付出了辛勤与精力的。不过,话总得说得好听点嘛。
    刘记者诧异地看着她,眼神里明显就是“你还觉得羞愧?你有啥可羞愧的啊?”的意思。
    “其实,这个寻找水源的方法并不是我从图书馆里找到的。而是一位老专家告诉我的。”
    刘记者面露吃惊,但上半身却往前倾斜,显然对这件事很有兴趣。
    “他是农业局的。当时旱灾正当肆虐之时,要现去图书馆翻阅书籍,找到治灾之法并不现实——等我找到方法,地里的庄稼可能都死光了。所以我从一开始想到的,就是去找农业局的专家请教解决之法。”她话风一转,“我其实很早就想去拜访他了,既然记者同志今天来采访我了,不如我们一起结伴去探望老专家,你也可以采访采访他。”
    她这样只说一半,果然引发了刘记者的强烈兴趣。两人当即决定往农业局一行。
    而换好衣服出来的简家上下,一听到他们要走,顿时泪光涟涟……
    不等简悦懿出声,刘记者自己就赶紧给他们拍了张全家福!开玩笑,人家都把这么大条的独家给他了,怎么也得回馈一下吧?
    顺便再允诺一句:“反正报纸上是要刊出高考状元的照片的,到时候我问问主编,看能不能把这一张放上去。不过,我不保证一定能行啊。”
    感动得简家上下眼泪汪汪的,挨个儿跟他握了手。
    就连刚刚在合影中偷了影的小松鼠,都很高兴地从简悦懿身上跳到刘记者肩膀上,用爪子摸了摸他的脸,表达“小伙子,不错,老爷爷看好你哦——!”
    它都已经有一百岁了,可不是老爷爷了吗!
    “你养的?”刘记者还觉得挺有意思,伸手想去摸它的小脑瓜。
    被它不高兴地躲过。它跳回简悦懿身上,告状道:“主人,他想摸我!他在侵犯你的独家摸我权!”
    听不懂松鼠语言的刘记者,只听到一阵“吱吱”声,不由笑道:“叫得好像耗子!”
    松鼠回头瞪他,突然“喵喵”了两声。
    把刘记者惊得直嚷嚷:“它会猫叫!”
    简悦懿笑道:“它还会鸟叫。”妖精学人话前,开嗓子必修课。
    松鼠得意地“啾啾”鸟叫,表示自己会的外语还不少。
    刘记者不由心下感慨,有能耐的人养的宠物都有能耐……
    ***
    告诉简悦懿寻水方法的那位农业局老专家名叫刘青峰。他在建国前就已经是高级知识分子了,曾就读于后来四分五裂,当初却是比现今的清大影响力还大的国立中央大学。
    在十年特殊时期之前,他不是没过过好日子——他有技术、有知识、有满腔的热血,而国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为社会主义填砖加瓦。有好长一段时间,国家与知识分子之间是处于蜜月期的。
    那时候,正式职工一个月才30多块钱,他一个月却有150多块的工资,这对普通百姓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可后来进入特殊时期了,他的日子一下子翻天覆地了……白天正常工作时得处处谨慎,不能出任何风头,要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里。就是这样,还总是工作着工作着,就被人揪出来批一通。晚上故意在路上磨时间,可再怎么磨,要斗他的人总是等在他家门口的。
    认识他的人斗他还不算,他们还要给他剃上阴阳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即使走在路上,也总有小孩恶意地往他身上砸石子……
    这就是为什么简悦懿来找他时,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知识公布于众的原因。他不是没为国家做过贡献,可到头来呢?
    他害怕被人知道,更害怕被人记住。
    后来看到那个小姑娘在报纸上抛头露面的,又给各个公社的干部们授课,教他们寻水之法,出尽风头,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内心是非常愧疚的。
    她不知道她会面临什么,他想。
    该告诉她吗?该打听出她的家庭住址,找过去,拉住她,让她不要犯傻了吗?
    可拉住了她,粮食绝了收,其他人的性命又怎么办?
    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终于决定,要是她出了事,他就站起来,告诉所有人,其实方法是从他这里来的!
    可她并没出事。
    相反,她过得很好。好到有时候,他心里都会划过那么几分羡慕与嫉妒:那些光环和掌声本该是我的……
    当然,这样的念头很快就会被他打消掉了。一开始就是她勇敢站出来,承担了未知的未来,现在收获掌声不是应该的吗?
    于是,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即使八月份的时候,国家就正式宣布十年特殊时期结束了,乃至后来教育部宣布恢复高考,报纸上宣称知识分子将迎来春天,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过寻水法其实是他告诉那个小姑娘的。
    这天,他又处处谨慎小心地上了一天班——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了——即使是同事之间,他也像对待领导一样,对对方点头哈腰。
    他走在路上,表情是茫然的。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只虾,时时刻刻都弯着腰。
    然而快走拢家门口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转过身来,微笑着和他打招呼:“老专家,我来拜访你了。我今天还带了一位记者同志来,你介意不?”
    他怔忡了片刻,眼眶就变热了,浊泪滚滚而下。惹得简悦懿赶紧迎上来,关切地问:“老专家,怎么了?你还好吗??”
    他当然明白她带了一位记者同志来,是要干什么的,很不好意思地答道:“不是,我就是太感动了。”
    连忙开了门,把他们两个人请了进去。再去化了两碗糖开水端上来——他的工资已经恢复到之前的水准了,但刻意低调行事的他,根本不敢吃好的、用好的,生怕自己吃穿用度比别人好,又会遭到揪斗。白糖已经是他家里最好的东西了。
    简悦懿将她买的两斤小蛋糕和一斤桃酥递给老专家,笑着道:“我当初冒领了您的大功,这大半年时间以来,做什么都特别顺遂,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但我心里其实挺羞愧的,因为这个寻水法并不是我找到的。它真正的源头是您。今天刘记者来采访我,问我在参加高考时,看到作文题讲的正是我的寻水事迹时,有什么感想?我就想着,现在政局已定,也该让真相公之于众了。”
    刘青峰听她这么说,生怕旁边的记者同志误会,忙道:“不不不,值得羞愧的人是我!当初我手握知识,看到人民群众受苦,却不敢站出来。要不是你告诉我,你会站出来承担所有风暴,可能……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简悦懿笑了:“您别骗我了。一个不准备站出来的人,会在整个县里踩点,把全县的水脉分布情况都标到地图上??”
    刘记者算是听出名堂来了,这里面有隐情呐!开玩笑地说道:“你们两个搞地下工作的算是接上头了,我这边还听得云里雾里的,你们谁能不能先跟我讲讲整件事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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