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晚上的,都沐浴更衣过了,怎么能往那腌臜地儿跑。”陈桂芳皱眉道。
    柳雁欢简直要被这无知的理论震惊了,他冷声道:“大病耽搁不得,若是有个万一,姨娘可是要背责任的。”
    许是被他话里的气势吓着了,陈桂芳面色一凛,随即又不服道:“你莫要唬我……”言罢,目光转向脸色青白的柳明崇,眼神中透出些骇色来。
    柳雁欢心知她是指望不上的,上前将人抱起,又命管家前去叫车。
    刚一出门,就见秦非然还站在原地,手里夹了一根雪茄,缓缓地抽着。
    眼见着人风风火火地出来,秦非然将雪茄一掐:“怎么了?”
    “我爹突然不适,行脚大夫看不了,得送医院。”
    秦非然半句废话也没有,直接进屋一个电话让郭斌连夜将车开来,载着人往教会医院去了。
    到了医院,洋医生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看着一众沉默的家人,洋医生的语气有些急促地抱怨:“还好送来得及时,否则怕是熬不过今晚。”
    陈桂芳和几个姨娘面面相觑,此时都没了主意。
    柳雁欢到了拾药账房处,才想起出来得急,身上压根儿没带几个钱。
    正踌躇间,医护人员却笑道:“柳先生,您父亲的住院费和药钱都结过了,请随我去病房。”
    柳雁欢一怔,想到家中不甚宽裕的光景,也能猜出这是谁的手笔。
    他跟着护士来到病房外,隔着白布挡板,里头的情形看不真切。
    只依稀看见柳明崇双目紧闭,脸色奇差。
    护士叹息道:“病人还在危险期,若是这几日不能醒过来,恐怕……”
    柳雁欢心头一颤,心下五味杂陈,柳明崇并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可忽然遭此不测,加之外头姨娘们哀哀的哭声,给柳雁欢心里添了几分堵意。
    像是受不住病房处的气氛,他径自走到长廊处,独自一人倚着墙。
    忽然,鼻尖传来一阵咖啡的香气。
    柳雁欢诧异地抬头,就见秦非然拿着咖啡给他:“喝点儿吧,提神醒脑。”
    “谢谢。”柳雁欢喝了一口,当即诧异地挑眉,“这……”
    “怎么?不合口味?”
    “不,不是。”不是不合口味,而是太合口味了。
    柳雁欢喝咖啡有自己的习惯,他喝不惯苦咖啡,每杯咖啡都要放双份糖。
    这样的喝法往往被咖啡大拿嘲作不解风情,柳雁欢却不以为意。生活已经那么苦了,喝杯咖啡为什么不能甜一点呢?
    只是这个习惯,秦非然为什么会知道,是碰巧还是……
    柳雁欢刚想发问,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前走过。
    这人步履匆匆,柳雁欢皱了皱眉,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前方的身影拐进了隔壁病房。柳雁欢诧异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整个裹得跟粽子一样。
    真是无巧不成书,床上的病人正是那日摔稿而去的李珏,如今他的脸上一派红黑,跟开了染坊似的,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柳雁欢看见丁蔚诗从食盒中取出煨好的温粥,一勺勺地喂进李珏口中。
    动作虽然轻缓,神情却十分冷淡。
    李珏喝着粥,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丁蔚诗。
    丁蔚诗在低头舀粥的空档,发现了病房外的柳雁欢。
    她有些无措地放下手中的碗勺,走了出来。
    出了房门,她才发现除了柳雁欢之外,大名鼎鼎的秦三爷居然也在。
    一瞬间,丁蔚诗面上就显出了紧张与窘迫。
    “三爷,柳少。”她轻轻地唤了声。
    “这是怎么弄的?我看李先生的样子,像是烧伤?”
    丁蔚诗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们……大吵了一架。”
    “当日从韶华香坊回到家中,他的情绪就很不对劲,知道我去找你后,他大为光火,说不想靠着我的裙带关系谋营生,还说现在人人都瞧不起他,说他是个吃软饭的,还说我……”丁蔚诗搅紧了帕子,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还说我……不守妇道,随意勾搭男人……”
    柳雁欢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被秦非然言中了,李珏果然以此为由攻击丁蔚诗。
    “我心里不舒服,也咽不下这口气,就和他争了几句。他一怒之下摔门而去,没想到……开车的时候车子起火,他被困在里头就烧成了这副样子。”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不知该怎么评说李珏的狭隘鲁莽,也不知怎么劝慰面前形容憔悴的女子。
    “不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相信李先生也一定是这样,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
    丁蔚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神情恍惚地回到病房。一整天的奔波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因而她没有看到,病床上李珏那双唯一能动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丝的恨意。
    她重新端起粥碗,照例将粥吹凉了勺给李珏吃。可这一次,李珏却不配合,嘴唇紧闭,无论丁蔚诗怎么哄劝都不为所动。
    丁蔚诗见状也绷起脸色,语气冷硬道:“你又想怎么样?还没有闹够吗?”哪知这句话戳到了李珏的痛点,竟然整个人朝丁蔚诗倒过来。
    丁蔚诗猝不及防,碗勺一瞬间脱了手,滚烫的粥液撒了李珏一身,这些恰巧被前来查房的护士撞见了。
    护士脸色震惊地叫出了声:“天啊,你们在做什么?病人需要静养!你是怎么看顾病人的。”
    丁蔚诗被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而在她怀里的男人却始终双目紧闭。
    女人看着男人红黑相间的脸,从没觉得这张脸这么让人憎厌,她感觉心底的气力一点点地流逝,直至虚无。
    也是在那一刻,她猛地推开胸前的身体,惶惶然地站起身来,拿起手提包就往门外走。
    将护士的叱骂丢在身后。
    这一边,秦非然中途接了个电话,尽管嘴上没说什么,眉宇间却泄露出一丝的焦虑。
    柳雁欢向来擅于察言观色,当即劝解道:“事情耽搁不得,你快去处理吧。”
    秦非然转头看着脸色平静的人,脚下未挪动半分。
    柳雁欢看着他不动如山的姿态,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真没事,你不需要这样如临大敌。”
    见秦非然还是盯着自己看,柳雁欢轻叹一声:“至于感情,你让我想想。”柳雁欢扶着额头碎碎念,“对,我需要好好想想。”
    秦非然唇角溢出一抹轻笑:“别让我等太久。”
    柳雁欢点头,目送秦非然走远。
    到了某一个距离,秦非然忽然回转头朝他挥手。
    柳雁欢也如有所觉般抬起手挥了挥,挥完看着那半截手臂,又觉得自己智商都被拉低了半截。
    他摇摇头把那个幼稚的自己抛到脑后,而后回到柳明崇的病房门前。
    里头传来一阵骚动,最为鲜明的是陈桂芳惊喜的声音:“老爷醒了,醒了!”
    柳雁欢刚想推门,就听见陈桂芳说:“老爷,你终于醒了,我和雁麟、雁均都担心死了。”
    “老爷,你知道的,这段时间雁麟独自打理家中的书局,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倒是雁欢,这个时候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是管不动他了。”
    柳雁欢的脚步生生顿住了。
    屋里的陈桂芳看了看柳明崇的脸色,仍喋喋不休:“雁麟为书局付出了这么多,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你看看雁欢,成日往温家香坊跑,自家营生不做,胳膊肘往外拐。”
    柳明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狠狠地拍了拍床板,声音沙哑得骇人:“把……那个逆子给我……叫来!”
    柳雁欢一把推开房门。
    房中众人都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陈桂芳的眼神有一瞬的瑟缩,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你!”柳明崇看着柳雁欢,“你这个不成器的逆子!”
    “你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咳咳咳!”
    “我……我以为你能带带你弟弟,可你……”
    “你莫不是觉得,你是长子柳氏书局就是你的?”
    柳雁欢面无表情道:“我不要书局。”
    “咳咳……你说什么?!”
    “我本就没想接手书局。”柳雁欢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书局……你留给雁麟吧。”
    在场的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虽然我不要书局,可是母亲的东西,我要如数拿回。”柳雁欢话锋一转。
    “不可能!”陈桂芳的语气陡然尖锐起来。
    温惜当年嫁入柳家,带的嫁妆十分丰厚,在城西的豪宅区还有一幢公馆,
    如今这些产业均在陈桂芳手里。
    当日柳雁欢查过账目,对温惜的产业有大致的了解,他可以不要柳氏书局,却一定要将温惜的嫁妆拿回来。
    陈桂芳搅紧了手帕:“老爷……这……”
    柳雁欢寸步不让:“嫁妆是我娘的东西,难道姨娘还想占有?”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你娘嫁入柳家,嫁妆自然也是柳家的产业……”
    “给他!咳咳咳。”病床上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把东西给他,从今天开始,柳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你要是走出这扇门,就再也不要回来!”
    柳雁欢看着站在床边的一群人,缓缓地向后退去。
    没有人出声挽留,柳雁欢整个人退到了门边,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他回到了居住许久的柳家,这一次却是把自己的东西往外搬。
    金猊看着他成箱地打包东西,欲言又止道:“大少爷……您这又是何必呢?”
    柳雁欢一面捆着书本,一面问道:“金猊,你跟着我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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