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菜,太丰盛了,太好吃了。虽说对桌上每人而言都是最普通廉价的家常菜,但凑在一起,蘸了酱,卷在春饼里吃,就特别香。
    瞿连娣在灶台前烙饼,手艺巧,过一会儿就拎出来好几张纸薄透亮的荷叶饼。每一张饼都是从边缘轻轻一撕,就择成两片儿。菜码讲究八大样儿:香椿炒鸡蛋,菠菜炒粉丝,香干炒芹菜,胡萝卜豆腐丝,酸辣土豆丝,炒绿豆芽,酱猪肉,酱鸭丝。再加上小葱蘸酱,全部卷在饼里,这就是北方正宗的一桌春饼。
    有几个素菜是瞿嘉替他老妈炒的,周遥觉着好吃得要命了。
    周遥和瞿嘉好像各吃了八个卷饼,这里边好多菜和肉啊。他俩都趴在桌边撑得迈不开腿,走不动路。
    瞿连娣一边吃菜一边跟俩小子分了两瓶“燕京”,心情特别好。这好像也是周遥头一回见着,瞿阿姨喝起啤酒跟他们侃大山。
    “阿姨,我想跟您干一杯!”周遥眼底闪着有话要说的光芒。
    “好,跟你干一杯。”瞿连娣也爽快。
    “阿姨,”周遥突然心思柔软得一塌糊涂,就开始文艺了,“我真的特别、特别感谢您。当初,我从哈尔滨过来北京,一个朋友都没有,特孤单。机床厂大院胡同口有那么多小孩,下雪天都在那傻玩儿呢,您怎么就偏偏看上我了,就叫住我了呢……”
    话只能说到这里,周遥耳朵有些发红,喝啤酒都能眼眶红润,突然特别感恩,如此幸运。
    瞿嘉低头喝酒不说话。
    “是啊,我当初,就看你在一帮傻不愣的孩子里你最顺眼,就叫住你了!”瞿连娣也很感慨,“你好看呗,当初就特好看。”
    “说真的,阿姨不是光就看每回考试成绩什么的,我觉着你这孩子就特别好。你让我儿子变得不一样了。他跟别人在一块儿那臭德性,和跟你后面学着你,他就是不一样了。”瞿连娣微醺,眼眶发红,望着周遥。
    我们瞿嘉现在也是班委了,班干部。以前这种事儿可能么?还不是因为周遥在同班,周遥是班长。
    “假如您当初没像打劫似的截住我,非要让我陪嘉嘉玩儿,我可能到今天都不认识他谁呢。”周遥轻声说,在桌子底下勾瞿嘉的手指。两人把食指和中指都悄悄勾在一起。
    “是吧?还是我这事儿当初做得漂亮。”瞿连娣会错了意,瞟着儿子,“瞿嘉,我就怕你性格老是这样,以后找对象儿肯定不行,还得靠你妈帮你!下回咱家门口再来个女孩儿,我帮你把把关,瞅着顺眼的,直接帮你喊住让那女孩儿也别走!”
    噗——
    这顿饭吃得,瞿嘉一口啤酒差点喷桌上,从底下拧了周遥大腿,嘴欠,快闭上嘴你个猪!
    “阿姨您这就、这就不用了吧,”周遥捂着半边脸,被肉丝塞牙了,“他现在都大了他也不内向了,不用您再介绍对象儿什么的,多尴尬啊……人家现在都是自己,自己在外边儿找顺眼的。”
    下回您见着过路的漂亮女孩儿,您让她们都走走走啊!不要回头不要留,谁都不准看上我的嘉嘉!!
    瞿连娣琢磨着点头:“也是,瞿嘉肯定不好意思。”
    瞿嘉绷着脸:“妈您不准再来一回,您要是再从胡同口截住谁给扽回来,甭管是谁我立刻走人。”
    瞿连娣冷笑道:“行,谁爱管你的破事儿啊。”
    周遥讨饶似的偷窥嘉爷的表情,我错了,我傻帽儿,您别生气。瞿嘉用口型骂他,你大爷的。
    他俩那时候,也不知瞿连娣到底有没有一丝隐约的察觉和怀疑,也不知将来能怎么面对妈妈,开口坦诚这样的事。
    他们还都太年轻,对未来前途很难有所规划,不敢去展望未来。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这样快乐,黏在一起难舍难分……这就是“青春”二字的涵义啊。
    宅在家里,没外人的时候,也会聊天,分享心情,是真正的分享埋藏很久的心事,两个男孩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们经常可以聊很久,听着音乐,就挤在瞿嘉那张单人床上。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了?”周遥靠着瞿嘉的头悄悄问。
    “……记不清了。”瞿嘉眼神发木。
    周遥刨根问底:“你不能回忆啊?”
    瞿嘉说:“老长时间了……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可能,就是你走了以后。”
    “我走了你才想起喜欢我,你早说啊?”周遥说,“你早告诉我么。”
    “告诉你有用么?”瞿嘉说,“我说一句喜欢你了,你就能在北京上学了?”
    还记仇,周遥皱眉:“你是喜欢我还是恨我啊?你是不是就越琢磨越记恨我,惦记着哪天重新见着了,跟我吵架?!”
    “对,”瞿嘉冷笑一声,“惦记着哪天再碰见你,一定操死你,让你敢不回来见我。”
    “流氓!牲畜!”周遥轻声笑骂,“那你没喜欢过别人?我是说,男生。”
    瞿嘉皱眉瞅着他,一脸不可思议:“我有病啊?……我喜欢男的干吗?”
    这话说得,与眼前二人同床腻歪的场景简直自相矛盾,周遥心里一阵欢喜:“哦,我不是男的。”
    瞿嘉说:“你是周遥。”
    周遥心软极了,在心里默念,小嘉嘉。
    然后瞿嘉就突然撤开头,盯着他:“你是喜欢过别人吧?你们学校读高三的,那个臭流氓师兄。”
    “什么啊,”周遥赶紧把自己择干净,“我没有,绝对没看上那个。”
    瞿嘉看他:“怎么没人在学校里劫着我跟我表白?……你就爱勾搭呗。”
    “我,真的没有!”周遥一脸无辜喊冤,“他又没你长得帅,我一点儿都没看上……他刚一跟我说,想找个男生谈对象,我脑子里‘砰’就炸开一朵花,就想到的是你,要谈我也跟你谈啊,现成儿的,找别人谈啥?然后呢,他又夸我好看,我就说,拉倒吧你,早就有人夸过我帅了,你滚一边儿待着去吧!他问我觉着他长得怎么样,我就说实话老子见过比你帅十倍一百倍的,那个大帅逼在北京呢我要去找他亲嘴儿谈对象了!”
    周遥一五一十地把当初的绯闻招供,然后就被他男朋友摁在小床上,狠狠又收拾了一顿。他挡着脸笑,边笑边求饶了。
    “你个大近视,看得清谁好看吗?”瞿嘉很不讲理地压着他的胳膊腿,在耳边吹气。
    “你好看。”周遥笑,“盘靓条顺,腿老长了!”
    周遥夹着腿都快要掩饰不住男孩儿的血气方刚。俩人又都沉默了,瞟着那儿,瞿嘉低声说:“你也老这样儿?”
    “想你的时候,晚上。”周遥说,“你呢?”
    “我做梦梦见过你。”瞿嘉突然道。
    这句又炸窝了,你梦见什么了,你梦见过几回,梦里都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了快招供,嘉你个流氓肯定做梦都想干那种坏事儿……
    俩人在床上踹着互相逼问,问得瞿嘉脸也红了,紧闭嘴唇,坚决不承认他做梦梦见周遥在他被窝里,不承认他梦见和周遥激动地抱一起……尽管眉眼间每一道表情都是在招认,他肯定有过,做梦都在想。
    在瞿嘉家大衣柜顶格的高处,周遥看到那个精心收藏着的盒子。很值钱的一本集邮册裹了好几层纸,害怕落灰竟然还裹了一件旧毛衣,避免邮册被撞角。
    周遥把下巴摆在瞿嘉肩上:“收好,很贵的,听我爸说又涨钱了。”
    瞿嘉说:“上回在医院,吓得我,要不要给你爸把这张邮票还回去?”
    “还啥啊卧槽,都是你丫的出卖我。”周遥搂着瞿嘉脖子又开始哼哼,“我爸我妈回去就把我嘲笑了一顿,现在你还回去也拼不出四联张了傻帽儿!”
    “你蠢,你早就露馅儿了。”瞿嘉说。
    “我当初就是送我对象儿的,我又没送错人。”周遥一摆头,很正经地说,“对象儿满意吧,开心吧?……你开心满意就成了呗。”
    这话大方、豪气,而且周遥从小出手就有北方爷们儿风范,给自己喜欢的人花心思送东西,视金钱如粪土,还唧唧缩缩闹啥呢?
    ……
    回到学校的这一周,就是第二场班级之间比赛,两两捉对淘汰过一轮了,这场就是一班vs二班。
    两队都要来真的,尽管是本班队长带领着一帮半瓶子醋,都不怎么会踢的,上场撸开袖子就要玩儿命掐了。
    士气?士气都忒么不够用了。
    潘飞指挥他们班的菜鸟纵队:“先给我盯死那个瞿嘉!不能让他那么舒服给周遥传球!给我围住,就不能让他传出来!”
    周遥扭头怒指潘飞:“你盯他不盯我吗?你敢不盯我一个试试?!”
    潘飞喊:“老子盯你!……老子专门缠死你,你试试!”
    周遥喊:“你试试老子敢不敢进球!”
    比赛还没打就开始先打嘴仗,校队中场的二位黄金搭档谁都不服谁。不能输,绝不能在全校啦啦队面起丢脸。
    啦啦队里有人问黄潇潇:“哎哎哎,你准备给谁加油啊?”
    黄潇潇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给咱们班加油!”
    有人坏笑着问:“你不给潘飞加油啊?”
    黄潇潇一撇嘴:“潘飞是谁?我不认识他。”
    哈哈哈哈,周遥听见了一指:“潘飞你今天死定了。”
    “操,老子赢了输了都是死,”潘飞回敬道,“我今儿进你几个球,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还敢进我们班球?”旁边瞿嘉冷笑来了一句,“我们班‘替补守门员’等着上场收拾你呢。”
    瞿嘉说完眼神一指,潇潇,干他。
    黄潇潇也跟着笑。
    潘飞怒指:“瞿嘉你别狂,你给我等着的啊。”
    瞿嘉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说八道开玩笑了。而且,他为了跟班级里踢球,都被迫开始穿白色恤衫短裤,一步站在阳光底下,眉眼舒展开的神情都不一样。
    一班果然从一开始就狂盯瞿嘉了,意图阻断传球通道,缠着他不让他给周遥传球。
    奔跑,带球,跑位,都非常耗费体力的,很快就都大汗淋漓,在风中都蒸腾着热气。跑得筋疲力竭,嗓子喊得沙哑,一股强烈的快意从他浑身毛孔往外溢出来,追随周遥的身影,狂奔,周遥也追逐着他的……那种感觉,特别痛快。
    再这么踢几场球,他的嗓子也快要变成锣了,声音都是劈的。长年累月这样喊,特毁嗓子。
    毁就毁吧!
    我们两个人!
    比赛场面特别搞笑,基本就是周遥和潘飞俩人单挑,形影不离;剩下一群菜鸟扎堆儿瞎踢,都快要分不清哪个队是哪个队的。球在哪?门在哪?
    单挑的那两位确实厉害,观众都开眼了。
    但凡那俩人开始一对一盘带阻截抢断,旁人就插不进腿。瞿嘉只能站在十米之外呆看,别人踢球是那两条腿,自己也是两条腿,怎么那两人能在一米见方的土地上,用脚尖“提”着一个足球绣花啊?
    因为两人就代表他们校队的最高技术水准,在场上或拿球盘带身似惊鸿,或长途奔袭风驰电掣,还都一路贴着,贴成连体婴一样。
    一个要过,另一个坚决不给过。
    周遥拿了球,潘飞就顶在他身后逼抢,就是让他转不过身。他往左转,过不去;往右转,还是过不去;原地转了一圈,就是没过去,好气啊。
    当时周遥以左脚牢牢踩着球不给,右肩膀扛着潘飞。潘飞就顶着他肋骨,一脚伸过去掏那个球,我掏,我掏,我再掏。
    俩人以这个可笑姿势撑了快有一分钟,全场都在起哄,周遥气坏了:“飞飞你别黏我!”
    潘飞说:“把球给我我就走!”
    周遥一顿,突然指着潘飞身后:“啊是潇潇!”
    潘飞真就一愣,周遥脚尖一捅,直接打个穿裆,突破过人了。
    边线附近的吃瓜群众都听见了,“噗”得全部笑场,黄潇潇捂住脸蹲到地上:“周遥你好讨厌啊,你坏人……过得好!啊啊单刀、单刀!!!”
    周遥过去就把球直塞给瞿嘉,就是想给瞿嘉造机会。瞿嘉狂奔射门了……
    没经验的人面对门将还是紧张,尽管那位守门员也十分业余,同样是一脸哆哆嗦嗦和万分惊恐,马步分开裆下狂抖。俩人斗鹅似的互相一扑,那球就被守门员拍出去了。
    “角球角球,盯人盯人啊!”潘飞万分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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