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剁刘春雨脚上了,结果他没事儿,你自己疼死了吧?赖谁呢?”周遥又说。
    瞿嘉自知理亏所以不吭声,一直低头玩儿周遥的手掌游戏机,把音量开到最大,biu biu biu地开火打怪,一直biu到话唠遥终于闭上嘴。
    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漫长的等待,周遥然后把右手挪过去,攥住瞿嘉左手,也心疼坏了。他就把瞿嘉每根手指指甲盖捏了一遍,瞿嘉摁游戏机按键他就拿瞿嘉的手指当按键也biu biu biu地按,终于把这人脸色哄得好看一些。
    “好了么,不别扭了。”周遥温柔的哄了两句,“晚上吃什么,包子馄饨羊肉串?我出去给你买。”
    “我妈中午又去医院了,带了一大摞饭,说晚上可能不回来。”瞿嘉终于开口,眼底有不平和怨气。
    “不会就这家医院吧?”周遥脑子里一闪,打量瞿嘉这副表情。
    “不是,”瞿嘉低声道,“隔壁那家。”
    他们来的是京城看骨科和运动外科比较好的医院,隔着两条街另一家综合大医院,就是看癌症肿瘤的。
    这天鬼使神差的,或者并不是碰巧偶然,瞿嘉根本就有点儿故意的。玩儿个篮球竟然能一脚踩成重伤,还偏偏来了这家医院,而他亲爸就住隔壁,与病魔艰难地斗争几个月了,据说已经快被病魔斗垮了快不行了。血缘这东西,就是永远扯不断的亲情,嘴上放的都是狠话,“坚决不去看一眼爱死不死”,心终归还是不够狠,万般煎熬,上赶着直奔这地方就来了。
    让他记恨这些年的那个爸进医院了。
    所以他把自己也弄进医院。
    俩人刚看完脚,从门诊室里出来,瞿嘉那伤脚上过药,包成个大白粽子,单手撑墙疲惫地站着,怔忪了半晌:“我去隔壁看看,到底得什么病了就快不行了。”
    本来已经淡了,心底那根弦“啪”得一下子又绷起来,绷成一股强烈的逆反和抗拒心理快要涨破胸口,终究没那么容易遗忘或原谅。
    那晚,瞿嘉瘸着只脚蹦了两条街,几乎是他拖着周遥走,一定要去隔壁那家医院瞧瞧怎样了。
    不去瞅一眼,今晚他就过不去了。
    第64章 陪伴
    周遥是没来过不认识道, 他以为瞿嘉也不认识, 但瞿嘉径直就去了病房楼,在前台报出病房号码和病人的名字。
    值班护士让登记:“今儿已经有人探病了, 你是哪位, 家属?”
    瞿嘉立刻就说, 我不是家属。
    “不是家属就不能进了。”护士蹙眉,也嫌烦, “这今天来的人太多了, 病房里人太多。”
    “我看个人不行么?”瞿嘉也拧着眉,心情极差, “我妈也不是他‘家属’凭什么就让她进了, 您怎么没把她拦下别让她进去啊?!”
    周遥一瞅这要命的脸色, 赶紧扒拉开瞿嘉,嘴甜着央求护士姐姐,他真是家属,住院的是他爸, 姐姐您就让他进去吧。
    护士低头翻看登记册, 就觉着这家子的“家属”人数有点儿富余,登记的老婆孩子都两套人马?也是新鲜了。
    大病肿瘤医院的病房, 楼道那苍白无色的墙壁,各个角落散发的药品与消毒液味道, 愁眉紧锁着步履已经蹒跚的病人家属们进进出出的身影……所有这一切, 让人一进这道走廊,就已感到无形的压抑和沉重, 以及……不知所措。
    就像有一股实质的重量,压在每个人眉心和肩上,让烦躁和愁绪在心口堵着,又无处发泄。
    病房门口,爆出小孩儿断断续续的摁服不住的哭声。
    周遥有心眼儿的,快走了两步,心惊胆战地先探头进去瞧一眼,以为里面两家“家属”一言不合掐起来了。
    瞿嘉紧跟着一把就推开周遥,在门口现身。
    没有狗血,这时也没人再斗架。病床上的人已瘦得不成样子,隔着一段距离,也隔了一段岁月,都认不清脸,或者早都淡忘了那张脸的模样。谁还记着谁。
    就瞅见床边一左一右,坐着瞿连娣和那个女的,肩都塌着,都沉默无言,只有四岁小儿子涨红着脸在狂哭。床头附近一堆仪器和导线,看着就挺严重。
    瞿连娣猛一回头,看着瞿嘉,但没有说话,就用眼神吩咐一句:你来看看就得了,你别闹啊。
    周遥从瞿嘉身后探出个头,瞅见那女的和小孩,回想到当初被瞿嘉扔到煤炉子里烧掉的那张金猴票。
    当初挺值钱、珍贵的一张邮票,两个孩子还“抢”。结果呢,一把火化为灰烬,哪个孩子都没捞着好,什么都没拿到,没了。
    现在,谁又捞着了?
    瞿嘉家里就该着安装那么一部新电话。以前没装电话的时候,也没大事儿找瞿连娣,乐得清净清闲。就这电话安得,头一通找她的重要电话,就是通知陈明剑病重,快不行了想见见大儿子。而且还是拐弯抹角让以前老同事帮忙打电话联系的,其实已病了有一段时间。
    瞿连娣自打头一回进这病房,也没找那女的翻旧账打架,已经吵不起来了——到头来谁捞着好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早就没怨气了。她已经比对方幸运太多,儿子好歹已经养大快要甩手了。瞿嘉都快十七周岁,眼瞅着就一个成年大小伙子,出门能扛事儿,能往家里挣钱。
    那女人怀里抱个四岁半的小儿子。自己争来抢来的好命,就只能自己吞咽这口苦水承受后半辈子,这口气喘不上来又怨谁呢。
    瞿嘉也没炸刺闹事,但那天就也坚决不进病房,一步都没迈进去,一眼都不去看。
    他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深深看着那张色调苍白的病床,漠然地转身走开。不是走,是一步一步蹦着,在走廊众目睽睽之下蹦了老远,从病房这头一直蹦到另一头,离最远的一个窗口。
    瞿嘉坐在窗口下的长椅上,头往后面墙壁上靠过去,两腿伸直。眼望向窗外,眼神仍然是执拗的。窗外没有光了,天空一片阴沉,天气预报像是有雨。
    周遥尴尬地就也站在病房门口,也不知自个儿算是哪颗葱,就他探病是没名没分不请自来,真的不能算家属。他就在这个门口与隔老远的那个长椅之间,来回跑腿传话。
    “刚才又换了一大瓶药,进口药,都是外文字。我看那上面吊了一共六个瓶子,说是每天输液十几个小时。”
    “你爸爸跟我说话了。”
    “你爸竟然还记着我是谁呢,说我是给你买足球鞋的那个同学。那双鞋花了他三十块工资他都记得!”
    “嘉你不进去看看么?……他跟我说了好多话,都是说你的事。”
    瞿嘉就是拒绝过去,这一晚就没有真正见陈明剑一面。
    烧掉的邮票留在旧家的炉塘里,而灰烬堆在心里。许多事情,失去就是失去了,再想找补回来,或者填补这份残缺,不可能的。那碗西红柿鸡蛋疙瘩汤带着儿时家中的回忆,那回忆本身就酸涩发苦,不愿去回想。
    或者,有人就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来,在某些事情上极为固执,自己也一直埋在旧家那个炉塘的灰堆里。
    瞿连娣出来陪儿子坐,抚摸瞿嘉的头发,也没骂儿子不懂事儿什么的,没有意义。
    瞿连娣解释了几句:“小孩儿哭是因为发烧了,刚从隔壁医院看急诊过来,还得回去再输液,偏偏这时候病,所以特别难,我才过来帮个忙,不然我也不来。”
    瞿嘉薄唇紧闭,不想说话。
    “你也知道,他家也没什么人了,你爷爷奶奶不早都没了么。那边亲戚也不给力,谁能在医院顶个事?……瞿嘉,你也别误会别闹心,我确实就心软一下。”瞿连娣难得哄两句这别扭儿子,“进去看看他么?他可能想跟你交代两句。”
    “跟我交代什么?”瞿嘉冷脸寒光,“跟我有关系么?他交代他那儿子去。”
    瞿连娣叹口气:“唉,还是想让你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牵挂关心你将来前途呗。”
    学业,前途,考个好大学……
    这些最操/蛋的事情,忒么的对孩子就这么重要?
    是唯一重要的每个孩子最在意的事情吗?做家长的从来都是这样以为的,都这么愚钝。
    “关心牵挂个屁。”瞿嘉一直看着窗外的某一点,骂了一句,“这么多年他为什么没来过?他来过一回?!”
    从小的家长会你来开过吗?
    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你他妈管过什么?管个jb。
    我都当班委当体育委员了有人知道吗?
    我谈朋友了我身边有遥遥了你想知道吗?
    学校运动会你过来围观加油助威了吗?——隔壁人家王路军儿他爸都来了。
    我真的被人在意过吗?
    ……
    周遥坐在瞿嘉右边,又把手攥住了。
    瞿连娣张嘴想解释,盘桓犹豫要不要说。
    周遥频打眼色:阿姨要说吗?说不说啊?
    “瞿嘉,”瞿连娣缓缓地道,“陈明剑来过咱家,旧家新家都来过几趟,给你攒了一些钱,都存银行了,说是给你上大学或者将来去哪念书深造的费用。”
    瞿嘉眼底一闪,多年积怨,那时神情就是很难相信。
    周遥又猛打眼色:哎呀您都说出来了,嘉嘉会不会真的脾气一别扭不要上大学了!
    “嘉嘉,”周遥搂了瞿嘉肩膀,“我刚才跟你爸爸聊了,他说他来看过你,而且看过你初中高中在学校那些照片,就是你每年在联欢会上唱歌,还有参加运动会洗出来的照片。他就是没好意思见你,怕你不高兴么,每回就挺遗憾地走了……真的,他没撒谎。“
    瞿嘉紧咬着嘴角。
    “真的。”周遥倍儿认真的,“你初一,第一回在朝阳一中上台唱歌,搬了一台电子琴,照片里低头弹琴,穿的一身黑色衬衫和长裤;初二在中秋晚会唱歌,是坐在台上拿一把吉他,还翘着二郎腿,头发挺长的,光脚穿个大趿拉板儿;初三……然后就是高一,电子琴吉他你都懒得拿了,你就拿个话筒唱伴奏带,穿的什么衣服你爸都说得出来,没袖子的大背心和黑色牛仔裤。”
    瞿嘉说不出话:“……”
    周遥说:“你初中穿过什么我不知道,是你爸说的,我没骗你,他来看过你了。”
    瞿嘉死盯窗外一点的眼光一片模糊涣散,找不到焦点,眼眶骤然发红。
    他最亲的两个亲人一左一右地夹着他,让他也没处逃避。瞿连娣现在都不怨妇了,瞿嘉自己仍是个“怨儿”,还在纠结当初的一桩桩一件件。他就是反射弧特别长,他且走不出来呢,这段艰难的路他咬牙切齿地走了五年,心里话对谁都不说。现在那个糟糕的爸终于横在病床上,一口怨气也该吐掉了。
    成群结队过来探病的各路亲友,就是来问候两句,送上病房标配的一篮水果,然后迅速闪人,没一个愿意在久病床前再耗费时间精力。那晚最后,不得不商量纠结谁来陪夜的事。
    那边孩子高烧病了,当妈的都哭崩了魂不守舍焦头烂额,瞿连娣把人打发去隔壁医院输液去了,赶紧走吧。
    “这有文化的女人书读多了,都读傻了,除了当初能搞点儿风风/骚/骚小情小性儿那一套,关键时刻伺候人不成,指望她顶个事儿更不成……不在这儿待着反而我眼前清净……”瞿连娣小声唠叨就被周遥听见了。
    瞿连娣连熬几夜头都疼了,背过身站在楼道旮旯,连吞了三片止痛片。
    瞿嘉还伤着一只脚呆坐在走廊,一家子简直没个全乎好人。当然,瞿嘉这会儿是全乎好人也绝不会多瞅他爸一眼,也不可能去陪床。
    输液瓶滴空了,尿袋满了,夜里病人上不来气了,药物反应了,突然发病了,要喊护士了……雇的护工都累跑了甩手不干了,谁乐意管啊?
    周遥在门边站了好久,突然说:“阿姨您回家吧,我可以陪床照顾瞿嘉爸爸。”
    瞿连娣和瞿嘉都抬起头。
    周遥其实哪会照顾病人呢。他一耸肩,也仿佛理所当然:“那,您都快累病了,嘉嘉也伤了脚,您带他回家吧,我在这儿待着就成了。”
    “周遥你有毛病么你赶紧滚!”瞿嘉低声骂人,“有你什么事儿啊?”
    “瞿嘉你行了!”瞿连娣让她儿子闭嘴。
    “嘉心里肯定老难受了,他的话我从来都反着听。”周遥挽了瞿连娣胳膊肘,悄悄道,“唉他有时候,就跟阿姨您脾气一样一样儿,就是嘴硬心软么。您带他回家,千万别骂他,好好哄两句他就没事儿了。”
    瞿连娣那时有些惊异地望着周遥。
    “他胡说八道你甭搭理他,别生气啊。”瞿连娣赶忙说。
    “我都习惯他了,我才不理他呢。”周遥说。
    “真的,我没事儿。”周遥勉强一笑,“就算我替嘉嘉陪他爸爸。”
    “周遥你今天给我走开。”瞿嘉确实嘴硬,骂人气势已经软了,“谁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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