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的袍角从大殿的铜门旁消失,苏卿言还觉得一头雾水,苦恼地想了半晌:魏钧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辆珠顶华盖的马车驶出宫门,被遮挡严实的车帘里,魏钧对着公主愤怒的逼视,再也没法装淡定,握拳轻咳了声道:“娘亲渴不渴,要不让儿子帮你剥个橘子吃。”
    公主斜着眼使劲瞪他,懒懒将衣袖一挥道:“哪敢劳动你祁阳王的大驾,亏得你这还是初初封王,以后日子久了,眼里只怕是看都看不见娘亲了。”
    魏钧忙挑眉道:“若是那样,不光爹不会饶了我,儿子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公主按着胸口,一脸泫然欲泣:“说的倒是好听,娘亲今日费这么大劲,可全都是为了你铺路。结果你倒好,当着外人的面,硬生生打娘亲的面。”
    魏钧肃起面容,沉默一会儿才道:“娘亲如果早和我商议,也不至于走到如今地步。”
    公主冷哼道:“商量什么,你成天不回来,今日还是让人去兵部守着才把你堵住。你难道不知,苏家现在一个在前朝做辅政大臣,一个在后宫拿捏住小皇帝,若不赶紧把太后解决了,往后等皇帝能亲自理政了,哪还有你容身之地。”
    魏钧摇了摇头,脸上带了抹傲色道:“娘亲大可放心,我魏钧能坐到如今的地位,靠得是军中威望,是杀敌护国的赫赫战绩,我若想稳固手中的权势,根本无需靠除去一个妇人来达到。”
    公主见说不过她,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愤愤道:“好,看来我这个当娘的多事,枉做小人了。”
    魏钧叹了口气,倾身按住公主的手柔声道:“知道您是为我打算,可娘亲也该明白,我之所以愿意接受辅国之位,不是因为忌惮谁,而是为了魏氏的名声,不想落得个乱臣贼子之名。太后也好,苏相也好,根本不可能挡得了我的路。”
    公主皱着眉一摆手道:“好,那咱们不说这个。你那将军府建成也有几年了,究竟什么时候给我娶个主母回去,这件事总是我这个做娘的该管的吧。”
    魏钧一听这事便头疼地按了下额角,无力地听着公主继续念叨着:“昨日送到你府里的画像你看了没,兵部尚书的嫡孙女,出了名的貌美贤淑,无论是家世还是相貌,都能与你匹配……”
    魏钧模糊地回忆起,他昨晚回房后,随意看过一眼的画像。那画上女子确实生得美,哪怕只是安静地呆在画上,也能看出倾国之色。可在他看来,总像缺了些什么,到底不能令他动心。
    心思再一转,便歪到了小太后身上,他自知不该,也拼命告诫自己,太后与他梦中女子,不过是容貌相似而已,可公主接下来的话便再也没听清。心思随着车辙一路颠簸,直至停在了将军府外,才如梦初醒般看了眼正等着他回话的公主,随口应了句:“知道了。”
    半个月后,芜国的首领听闻大越新皇登基,便带足了进贡的物品和使臣前来京城觐见。
    芜国一直都以游牧为生,自从一支部族在大越边城抢劫商队尝到了甜头,此后便常年在边关作乱,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直到魏钧领着一支铁骑直杀到草原之上,打得芜国闻风丧胆,最后由王族出面俯首称臣,甘愿做了大越的属国。
    这次芜王专程领着亲信来拜见新帝,可见对大越的尊敬。可当他在奉文殿里,看见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竟是这般年幼,心头还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进宫前就听闻太上皇失踪足足一月有余,如此看来,大越如今的皇权只掌握在这个小男娃手里,他低头转动狭长的眸子,被按下许久的野心,忍不住就活络了起来。
    可刚一抬头,就撞见坐在皇帝身边,坐姿如战神一般的魏钧,吓得他立即将那点心思给咽了下去。
    可怜的芜人实在是被魏钧打怕了,只要魏钧一日驻守大越,哪怕皇帝是个襁褓里的娃娃,他们也只敢规规矩矩奉上进贡的礼品,俯首以其为尊。
    当晚,小皇帝在甘露殿里设宴款待芜王和其使臣,由几位心腹大臣和祁阳王作陪。苏卿言担心小皇帝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便以太后的身份陪皇帝坐在一处。
    可到了宴席开始时,无论是大臣们还是芜王,全围着魏钧敬酒恭维,倒把小皇帝给冷落到一边。
    苏卿言从旁观看,发现魏钧喝酒有一样怪癖,他只斟自己随身带的酒囊里的酒来饮,说是行军时留下的嗜好,只喝得惯这一种酒,别的酒全不爱碰。
    其余人自然是依着他的意思,一杯接一杯地敬他,苏卿言看了会儿,默默感叹道:魏将军果然是魏将军,喝了这么多竟连一点醉意都无,倒把憋着灌他的人全喝得东倒西歪。
    等她转回目光,就看见小皇帝垂着头,颇有些闷闷的神色,便笑着对他举杯道:“陛下可敢饮酒?”
    小胖子撅着嘴,执拗劲上来,一把抢过酒杯道:“以往父皇在的时候,我陪他喝过不少次呢。”
    他想起父皇心里就更闷,仰脖就把那杯酒全灌了下去,苏卿言默默叹了口气,也陪他饮尽一杯。这时,芜王总算想起这位小皇帝,忙领着使臣过来,举着杯弯腰道:“臣等,敬贺陛下登基。”
    小皇帝没见过这阵势,怔怔举起酒杯又灌下去,一群大臣见小皇帝喝起了酒,便也举杯过来敬,可苏卿言看见小皇帝喝了两杯,肥下巴已经不住地往下点,神志都不太清醒,忙举起杯道:“就由本宫替陛下喝吧。”
    众人原本只当她是逞强,可见她连干了好几杯还面不改色时,各个心里都犯了嘀咕:这太后酒量深不可测啊。
    苏卿言一副女中豪杰模样,端着酒杯一杯杯往下灌,眼神往外飘动,发现魏钧远远站着人群后看她,黑眸里装着些探究和……钦佩。
    她揉了揉眼,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她有什么值得魏大将军钦佩的。边想着,随手又喝干一杯。
    最后,太后一人把芜王和使臣全喝趴下了。
    芜人向来善饮,这次芜王本想着把魏钧灌醉讨回些场子,谁知竟连个女人都喝不过,最后被人架着肩抬出去时悲愤地想着:“大越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不光将军可怕,连太后也可怕,还是躲回草原好好放羊吧。”
    款待的客人被喝跑了,大臣们也纷纷散了席,苏卿言这才觉得脑袋有点晕,魏钧竟还没有离开,他给自己倒了杯酒,走到她面前,笑得俊逸:“太后可否陪臣喝一杯?”
    苏卿言见他走过来,吓得酒立即就醒了一半,忙拾回太后的仪态,嘴角扬起合适的弧度,举杯道:“敬魏将军。”
    可酒还没放到嘴边,旁边的小皇帝眼一闭、身子一歪,直朝她的胳膊砸过来。苏卿言还没来得及反应,魏钧已经飞快放下酒杯,单手撑起小胖子近百斤的身子,再上前一步,面不改色地将小皇帝给抛到自己手臂上。
    他靠过来时,苏卿言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阳刚气息,竟让她莫名有些想脸红,再转头时,小胖子已经被魏钧抱在怀里,睡得十分安稳。
    她偷偷瞥了眼魏钧手臂上凸起的肌肉,正被小皇帝的肥脸蛋枕着,令他舒服地咂摸了下嘴巴,不由得心想:以往总嫌弃武将太过粗鲁,这时倒是显得十分可靠。
    魏钧开口道:“臣先将陛下放到暖阁去睡吧。”
    苏卿言心不在焉地点头,瞅见他抱着小皇帝往里走的背影,还是不放心想要跟上,谁知衣袖一扫,竟将魏钧带过来那只酒杯给扫到地上。
    她盯着地上洒了一地的酒,顿时心虚地想要扶额,偷偷摸摸趁魏钧还未回来,随手抄了瓶酒倒进去,琢磨着:只是一杯而已,应该喝不出来吧。
    魏钧在暖阁里安排好宫人照料小皇帝,便又走回正殿,见苏卿言略有些怔忪地坐着,撩起袍袖拿起那只酒杯,朝她微微倾身道:“太后莫忘了,还欠臣一杯酒。”
    苏卿言本能地往后退,灯罩里熏黄的暖光正打在他的侧脸上,竟让那张向来凶悍的脸上现出几分温柔之色,莫名有些慌乱,忙端起酒杯饮尽。
    魏钧挑了挑眉,也一口喝干杯中酒,谁知酒杯还未放下,脸色立即一变道:“这酒!”
    然后他便突然倒下,直直趴倒在桌案旁。
    苏卿言吓得差点喊出来,莫非这酒有毒,可她明明也喝了不少啊。忙弯腰去探他的鼻息,发现气息十分均匀,好像只是昏睡过去。
    她皱眉想了想,坐在魏钧身边,小心翼翼地喊了句:“魏将军?”
    魏钧就那么趴着,鼻息沉沉,半点回应都没有,苏卿言咬着唇,鼓起勇气去戳了戳他的手臂,然后就被那铁块一样的肌肉给折回来,攥着手指委屈地想:好疼。
    突然瞅见他腰上酒囊,连忙凑过去闻了闻,然后才恍然大悟:这里面根本不是酒,只是装的白水而已!
    她歪头想了半晌,终于明白了件事:威风凛凛、所向披靡的魏将军根本不会喝酒,只需一杯就能将他放倒。
    然后又苦下脸想:惨了,自己无意中撞破他的秘密,该不会就要被灭口了吧。
    第12章
    夜色渐沉,酒气氤氲,过道里有宫人们轻声交谈,一队卫兵从窗前走过,脚步齐整、蹋蹋作响……魏将军的头就这么磕在桌案上,睡得浑然不觉。
    苏卿言自他身后走过来,又兜过去,长吁加短叹,将细眉全拧在一处,惴惴地想着:这下该怎么办才好,魏将军带来的随从还等在殿外,若是让他们进来把醉死的魏钧抬回去,会不会被他们识破真相,会不会有损魏大将军的威名。
    眼见着压在不远处,如一座山般壮实背肌,小太后扶着额头,觉得十分想哭。
    怎么办啊,魏将军可是徒手捏断过马脖子的人,她只有一副弱不经风的小身板,真的不想撞破他的秘密,也万万不想得罪他啊……
    苏卿言思来想去,终是取了魏钧的令牌走到殿外,深吸口气,气势十足地抬起下巴,对守在那里的随从吩咐道:“陛下要留魏将军议事,让你们趁宫门还未下钥,先回将军府吧。”
    那两名随从互看一眼,既然是太后下了令,他们也乐得清闲,忙拱手领命,径直往东直门外走去。
    苏卿言暂时松了口气,转身过来,吩咐宫女们在外守好,再回到殿里时,发现魏钧还一动不动趴在原处,毫无诈尸迹象。
    她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更漏,决定过会儿再让内侍进来扶魏钧去暖阁里睡。
    这时有些无聊,手指沿着檀木桌的纹路划来划去,低头打量起魏钧的睡颜。
    她以往根本不敢直视他超过片刻,这时才总算把这人的鼻子、眼睛给看了个够。其实魏将军长得还是挺好看的,五官轮廓都跟刀刻出来似的有型,是一种阳刚味十足的俊美。
    最重要的时,此刻他浓长的睫毛搭下来,神情舒缓温和,将周身的戾气掩下不少,仿佛连眼角的疤都淡了。
    苏卿言托着腮看了许久,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随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懒懒道:“魏将军,你到底何时才会醒啊?”
    她原本只是想解闷,也好奇那硬实的肌肉拍起来是什么感觉,谁知手刚收回来,魏钧突然直直坐起,一双带了血丝的眼圆睁着,死死盯着她的脸。
    苏卿言吓得往后猛地一缩,差点以为自己遇上了冤鬼索命,嘴一扁,几乎想抱着头大喊:不是我害你的啊……别来找我报仇啊……
    可她很快发现,魏钧只是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先是迷惑,然后渐渐转为她读不太懂的情绪。
    苏卿言鼓起勇气,微微倾身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心里嘀咕着:他该不会还没醒吧?
    谁知魏钧突然也往前倾,一把将她的手给攥住,苏卿言还没来得及哭,就眼睁睁看他把自己的手拉到唇上,轻轻嗅了嗅,然后轻勾起唇角,一脸陶醉道:“好香……”
    苏卿言觉得整块背脊都麻了,瞪大了眼缩着脖子,还没来及有所反应,魏钧就攥着她的手又倒了下去。
    可他的脸正压住她的手,上下蹭了蹭,露出个满意的笑容,似乎还在梦里咂摸着滋味。
    苏卿言被他蹭的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然后委屈地想哭,所以她是稀里糊涂地被调戏了吗!
    她咬紧唇,努力把手往外抽,但魏钧在睡梦中还死死拽着她不放,累得她浑身都出了汗,气得想大骂:这魏将军只怕不是喝醉,是被色鬼附了身吧!
    最后,可怜的小太后站起来,努力用吃奶的劲儿往后拽,手腕都拉红了才把手给拽出来。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仗着猛虎正在沉睡,撩起裙摆,脚尖狠狠在他小腿上踢了两脚,还不解气,又在他耳边低声骂道:“魏钧你真是下流、色胚!”
    魏钧皱起眉,为脸旁突然抽走的滑嫩触感而不满,肩膀动了动,吓得苏卿言立即怂了,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脚收回,再乜着眼小心翼翼地打量。
    幸好魏钧醉得太狠,挣扎了一番,实在没法清醒过来,只得就这么皱着眉继续睡下去。
    苏卿言按着胸口松了口气,怕这色鬼待会儿又再行凶,连忙去殿外叫来几名内侍,让他们连抬带搬的,把魏将军给挪到了暖阁的榻上。
    于是第二天,小皇帝刚从宿醉中醒来,就发现他最害怕的魏将军竟睡在不远处,带刀疤的脸正对着他,吓得他以为自己还在噩梦中。
    而魏钧醒来后的震惊也未比他好上多少,手按着抽痛的额头努力回想,总算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哪还找得到那小太后的影子,心里不痛快,只得沉着脸对小皇帝道:“陛下今日不上朝,也不可松懈,赶紧洗漱后去书房读书吧。”
    小皇帝还在晕头转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连魏将军为什么会和他睡在一起都忘了追究,只知道一件事:一大早就被催学业的感觉,实在太可怕了!
    这件事以后,苏卿言就提心吊胆地躲着魏钧,幸好她大多都呆在后宫里,魏钧总不至于直接杀到坤和宫来问罪吧。
    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苏卿言那颗提起的心渐渐放下,想着许久没去看过小皇帝了,便带着秋婵去了趟兴德宫的书房,准备问一问小胖子最近学理政可有进步。
    可刚走到书房门口,就被内侍告知,御史中丞谢大人正在里面同今上议事。苏卿言不想打扰他们的正事,便让那内侍不要通传,让秋婵陪着她在庑廊旁边逛边等。
    那时正是仲夏,庑廊旁开了满树的玉兰花,苏卿言见其中一朵开的正艳,突然兴起,吩咐旁边的内侍去替她摘花下来。
    谢云舟从书房里走出去时,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少女娇俏的嗓音,往前走几步,就看见苏卿言穿着蜜合色团花绣金的褙子,着急往前挪动一步,石榴红的百褶马面裙裾便扬起个弧度。
    她一张脸上明艳照人,圆润的下巴微扬着,迎着由叶缝中洒进的金光,笑得眉眼弯弯道:“就是那朵,快给本宫摘下来。”
    谢云舟不由驻足露出个笑容,感叹着:哪怕她已经贵为太后,到底还是个十几岁岁的少女而已。
    他明白自己若走过去请安,太后一定会立即摆回端庄的姿态,不想打扰她这一刻的轻松,便打算从庑廊另一边绕开。
    谁知刚刚转身,突然听见太后吩咐旁边的内侍道:“把这玉兰花碾碎,同白岑、茵陈掺在一起,再夹进陛下常读的书里,香味可助他清志明神,熬夜读书也不至于犯困。”
    谢云舟听见这句话,脸色骤然变了,捏着袍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不远处太后的身影,挣扎良久,终是走过去,对她恭敬行了个礼道:“微臣参见太后。”
    苏卿言忙把微湿的鬓发拨到耳后,对他点了点头道:“据说谢大人这段日子常常来兴德宫,陪陛下读书议政,大越有你这样的辅政大臣,实在是国之幸也。”
    她对谢云舟的印象一向很好,因此一见面就将他好好夸赞了一番,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然后她拍了拍手上的玉兰花屑,正要往里走,突然听见谢云舟问道:“方才微臣无意间听见太后说话,想斗胆问一问,太后为何知道玉兰花同那几样药材碾碎夹在书中会有如此功效?”
    苏卿言觉得奇怪,他没事干嘛关心这个,可看见谢云舟神色肃然,好像这是一件对他十分重要的事,便答道:“是本宫外家传下的方子,怎么谢大人也有兴趣吗?”
    谢云舟手指收紧,竟不顾君臣之礼,迫不及待追问道“敢问太后祖籍何方?”
    苏卿言更是莫名,笑了笑道:“谢大人难道不知,苏氏自祖辈起都生活在京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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