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之前,肖钰一直生活在灵山岛上。有记忆以来,她便终日与奶奶周瑛岚相伴。
    周瑛岚出身书香世家,长辈们念的是新式学堂,教的是国际礼仪。周瑛岚一贯崇尚自由,追求身心解放,无奈时局维艰,成分原因,周家一夕之间便岌岌可危。
    为了保护家里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周家家长做主,将17岁的她嫁给肖长书。生儿育女,过上最平凡普通的生活。
    周瑛岚身体孱弱,前后生了三胎,却只保住第二个孩子——也就是肖钰的父亲肖诚园。
    等到文革结束,肖诚园成家立业,周瑛岚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比震惊的决定,她与肖长书协议离婚,离开了那个困囿了她数十年的家,来到这座海岛独居。
    周瑛岚的孩子,继承了她绝佳的艺术天赋,肖诚园在部队文工团里颇受器重,迎娶的是同住一个大院的首长女儿崔玉榕。次年生下长女肖珏,而后一直想要添个男孩儿。
    不巧的是,赶上计划生育政策颁布,而肖钰那时候已在母亲腹中成型。
    严苛的政策约束之下,若“知法犯法”,公职便付之一炬,更遑论老丈人正处于官途重要转折点,若被抓牢了小辫子,恐生出其他事端。
    舍不得打掉孩子,也舍不得部队的好福利,协商之下,崔玉榕被送到偏远的海岛待产,由婆婆周瑛岚代为照料。
    肖钰出生在海岛上唯一的医院里,备孕期间吃了大苦头的崔玉榕一看见又是个姑娘,当即哭了出来,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产后抑郁。
    月子期未满,崔玉榕收拾行李,几无牵挂地返回上海。
    计划生育严打期间,肖钰是颗定时炸弹,断然不能带回去,只能留在周瑛岚身边。肖诚园托人走了福利院的领养程序,由母亲周瑛岚作为法定监护人收养。
    崔玉榕每个月好吃好喝寄过来,大笔生活费打过来,可说什么也不肯把肖钰接回家。她自己也来得少,尤其是肖钰儿时性子又野又烈,极不讨喜,崔玉榕恨不得当初没怀过这个孩子。
    左右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若第二胎是个小子,再怎么都不会被父母如此冷待。
    肖钰品出这层意味的时候,才上小学。海岛就那么点大,闲言碎语听多了,自己都能把身世拼凑出来。
    何况周瑛岚并不屑编造谎言瞒她,肖钰去问,周瑛岚就把过往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那个叫崔玉榕的女人,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但这世上的女人,能为自己活的不多。作为女儿,你唾弃她、厌烦她,无可厚非;作为女人,也许有一天你能稍微体谅她一二,她不过也是个可怜的牺牲品。
    肖钰听不懂。她恨透了崔玉榕,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不和自己同仇敌忾。
    牺牲品?她自己才是牺牲品。
    周瑛岚的画室藏在半山,是一间单独建起的小平房,这里环境清幽,未被开发,行人罕至,适宜创作。被凡尘俗世束缚半生,晚年的周瑛岚以作画为趣,常拎着两瓶小酒,把自己锁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周瑛岚离世后,把画室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肖钰。
    肖诚园为肖钰申请了保险箱存放周瑛岚的遗物,肖钰成年后,很多拍卖商找上门来,希望肖钰能把周瑛岚的画作拍卖。
    肖钰一一回绝。她宁可奶奶的画作魂归烟尘,也不想它们被捧上灯光聚焦处,待价而沽。
    周瑛岚一生追求自由,她的画,也应该是自由的。
    可这间画室,却空了出来,慢慢变成肖钰心里的那片避风港。
    吱呀——
    肖钰花了半小时走到半山画室门外,用钥匙打开画室门锁,用力一推,老式的木门发出被惊扰清梦的尖锐抗议。
    灰尘混着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肖钰皱了皱眉。
    她有雇人定期来给画室打扫,可是显然,因为缺少监工,有人拿了钱却没好好办事。
    肖钰站在屋子中央,摘下眼睛上覆着的丝巾。
    她双眼并非完全不能视物,可长时间见光会令她疼痛难忍。况且……摘除眼球若是迟早的事,她也该提前适应在黑暗中生活。所以她聘用了一位贴身助理,平日出行,都会覆着遮光丝巾。
    肖钰先拿出手机,极力辨认联系人一栏的中文,找到“灵山岛—清洁阿姨”的字样,随后拨出电话。
    无法拨出,手机屏幕弹出紧急呼叫页面。
    肖钰关闭屏幕,这才想起此地没有信号。
    灵山岛上高低山峰数十座,信号塔距此较远,半山画室地处偏僻,更是难收到信号。
    肖钰叹了口气,环视四周。
    画室分里外两间,外间宽敞,陈设简单,当中一张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上面摆着巨大的老式唱片机,台边配两把同质地的实木椅,一旁有巨大的书橱和若干画架。
    里头是休息室和一个迷你的洗手间,休息室像缩小版的客房,置地毯、衣柜、酒柜、单人床、床头柜、空调等,酒柜里除了排列整齐的红酒之外,还摆着咖啡机和配套的杯碟。
    肖钰仿佛看见周瑛岚穿着长长的鼠灰色休闲旗袍,端方悠闲地坐在厅内画画;看见她坐在窗边,给自己煮一壶咖啡,或是倒一杯红酒,就着屋外山风月色,于室内独酌。
    孤独这么可怕的事情,周瑛岚怎么会如此享受。
    她轻轻摇头,嘴角有笑意,而后挽起袖子,去洗手间拿了清洁用具,给屋子做简单的清扫。
    里外忙活了两个多小时,才算把屋子收拾出来些样子。
    肖钰眼睛有些难受,去拉窗帘的时候听见雨声,原是外头开始落雨了。
    这雨来势汹汹,不过十多分钟的光景,狂风大作,雨势惊人,如水鞭一般甩在玻璃窗上。
    今天出门的时候,天气就已经很不好,灵山岛有硬性规定,若风力超过七级,便要停止一切海上作业。
    看这情形,恐怕今明两天的往返游轮都要叫停了。
    一时半会也回不去,这雨恐怕还要下一阵子。
    肖钰终于觉出真正的疲惫,她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床上用品替换,打开空调,准备钻进被子里睡个午觉。
    可隐隐约约,听见外头传来异样的声音。
    肖钰仔细辩别,终于锁定了声源——有人在敲画室的门。
    她有些愕然,穿鞋走到外厅,刚想开口问来人是谁。却听见门锁被人插入钥匙,转动的声音。
    肖钰怔忪地站在屋里,脑中一时间完全空白。
    吱呀——
    木门被人推开。疾风骤雨里,谈彻湿漉漉的身影进入肖钰模糊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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