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太麻烦了。
    武祯一时只觉头疼,盘算着现在拿不到不化骨,干耗在这里也没有用,就跳下案几,准备先离开再说。
    她悄无声息出了窗,跳到外头水池边的一块石头上,发现那水池里竟然有几条红鱼,先前藏在荷叶与水草底下,她没瞧见。因着这几条红鱼,这片绿意盎然的院子,好像也一下子显得鲜活了起来。
    她忍不住又扭头望了一眼屋内的梅逐雨,他神情认真而郑重的在写那张庚帖,她于是又扭回头,翻墙跑了。
    武祯就这么保持着猫样一路去了平康坊,好在常乐坊离平康坊不是很远,以她的脚程没多久也就到了。平康坊里许多妓馆,白日里还挺安静,武祯要找的斛珠就在平康坊坊东,一座面积不大但布置的无比精巧华丽的宅院。
    猫公手底下两位副手,一位神棍落拓不羁,一位斛珠风生水起。斛珠在长安城也是个名人,平康坊最有名气的妓馆娘子。才华与美貌兼具,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为她写诗作词,贵族子弟们为了见她一面请她吃一席酒而一掷千金是常有的事。
    如此善于迷惑人心的斛珠娘子,原身乃是一只狐狸,也就显得理所应当了。自古志怪小说坊间传闻,美貌妖怪十有八.九都是狐妖。武祯这些年所见的狐妖,多半都长得好看,且生性风流,斛珠是里面的佼佼者,只要她能看得上眼,与人春风一度从来都是大方的。
    斛珠这会儿还在补眠,武祯从她窗户跳进去,又跳上床。床上的被子里裹着个……皮毛油亮的红狐狸。武祯直接跳上去给她踩醒了,斛珠幽幽转醒,眨眼变成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她慵懒的坐起身,锦被往下一落,露出雪白肌肤上的一些玫红痕迹。用满是水光的狭长眸子瞅了一下被子上的猫,声音嘶哑的抱怨:“小祖宗,奴才刚歇下不久呢!”
    武祯可不管她,“给我找身衣服,我要跟你说些事。”
    斛珠靠在背后的几个软绵靠枕上,浑不在意自己胸前的大好春光暴露在外,笑呵呵的抱起猫,“最近太平的很,有什么事儿啊~”
    武祯抬起爪子,亮闪闪的爪子尖从爪垫里伸出来,斛珠身子一僵,按住自己的胸,赶紧放下她掀被下床,嘴里道:“好好好,马上马上,小祖宗你怎么耐心这么不好,真是怕了你了。”
    斛珠这里没有男子穿的衣服,只有各种漂亮裙子。武祯嫌弃穿裙子不好骑马,有段时间没穿过裙子了,不过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干脆把裙子穿上,然后对打呵欠的斛珠正色道:“蛇公与我说,她们在长安城里发现了不化尸的踪迹,那东西不知道散布出去多少个不化骨,我们得尽快找出来。”
    斛珠唉了一声,抱胸道:“好,奴知道了,奴会好好打听有谁最近特别倒霉的。”
    身上带着不化骨的人会特别倒霉,一般人只以为这是自己一时运道不好,却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不化骨引来的脏东西。斛珠消息灵通,由她来探查这些事,最适合不过。
    说完正事,斛珠打量她问:“今日遇到了什么事,怎么的变成这样,连衣服都没找回来?”
    武祯道:“衣服还在梅家大郎的床底下。”
    斛珠眼睛一亮,“哦?就是昨晚你说的,那个要娶你的小郎君?”
    武祯随意的摆手:“不谈这个。”
    斛珠好奇的很,但见她这个样子又知道打听不出来,只能暗自可惜,嘴里问:“今晚咱们得到长安城四处查探吧?”
    武祯:“你和神棍去,我得去梅家大郎那儿一趟,他那有不化骨,我得拿到手。”
    那小郎君身上带着个不化骨,她又往人家床底下落了一个不化骨,要是不管,估计他今晚上就能死在那个屋里。
    斛珠:“那梅家大郎……”
    武祯看了她一眼,斛珠悻然的闭了嘴。
    “好了,你多上点心,尽快把其他的不化骨找出来,我先走了。”去梅大郎那儿之前,她还得先回家一趟,去陪老父亲吃个晚饭。
    武祯依旧是从这二楼窗户翻下去的,斛珠听到外头一声骂,似乎是猫公许久没穿裙,不小心裙角勾到了树枝,差点没摔倒。
    回到豫国公府,武祯见父亲竟然一脸笑容的坐在厅前,顿觉奇怪。
    “怎么笑的如此开心,有什么好事?”
    豫国公摸摸胡子,朝她招招手:“来,带你去看个东西。”
    武祯跟着神神秘秘的父亲到后头一看,却见木笼子里关了只大雁。豫国公指着大雁说:“今日纳采,媒人送来的大雁,是梅家大郎亲手猎到,据说他特意请了假,去城外寻到的大雁,就为了过来提亲,这份心意实在难得啊!他既如此诚心,想必以后也会好好与你过日子。”
    武祯:“……您老这手脚也太快了点吧?”
    豫国公哼哼:“不快就又要黄了。”
    武祯瞧瞧自家老父亲那欣慰喜悦的神情,心下一软,也不忍心老是叫他失望,反正只是结个婚这种小事,不如就顺一次他的心意算了,免得他老惦记着。不过有个问题,她必须得搞清楚。
    武祯半开玩笑的问父亲,“梅家大郎是真心想娶我,还是迫于你与皇后殿下以及梅贵妃的威压,不得不娶?”
    豫国公:“我没告诉过你吗?这桩婚事,是梅家大郎先向梅贵妃提起的。”
    “他主动提起?”武祯这下是真的诧异了,一直到她吃过晚饭溜出来跑到梅家大郎宅子外,还在回想自己从前是否见过梅逐雨。
    想了好一阵,武祯都没想起来什么,只能暂时将这事放在一边,坐在墙头靠着一棵大树掩藏身形,望着那边映着灯火的窗户。她要在这等到梅逐雨睡着了,再悄悄潜进去,将那两枚不化骨拿出来。
    然而等到夜深,那灯火还未熄灭,梅逐雨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睡。外头街上传来更夫的打更声,武祯蹲在墙头,觉得自己脚都酸了。
    她站起身,在墙头上活动了一下,忽然,她察觉到什么,扭头望向院中。那里出现了一条黑影,黑影扭曲着,最后变成了一个神情楚楚可怜的少女。
    少女抬手风情万种的理了理鬓发,忽而扭头朝她这边一笑,嘴唇张了张,无声说了几个字,然后上前叩响了梅逐雨的房门。
    武祯当然看得出来这少女是斛珠所化,她方才说的几个字是——奴来帮你一把。
    深夜有人叩门,打开房门一看,是个柔弱可怜的美丽女子,口中说着自己在躲避坏人,求一个蔽身之所。若是一般男子,即便心有疑虑,大概看在女子的美丽柔弱上,也不忍心将人赶出去。
    但梅家大郎,他皱眉听少女说完后,完全不为所动,直接叫来府中老奴,两人一同押着那可怜少女走出大门,招呼来了街角巡逻的卫兵,明言此女深夜私闯民宅来历不明,让他们按律将少女带走关押起来。
    那两个巡逻街巷的士兵是认识梅逐雨的,先前坊中出了命案,就是这位梅郎中带人过来结了案。不管是见到可怖尸体时还是见到痛失爱子的老妇悲泣欲绝时,他从头到尾都是这种冷淡漠然的样子,干脆利落的结了案,不多说一句话,让人看着就觉得无情。
    所以他们虽然瞧着少女柔弱可怜,但在梅郎中的眼神下,愣是什么都不敢说,老实的将人押走了。
    武祯眼看着斛珠神情愕然的被士兵带走,心中暗道辛苦了,自己趁机溜进了梅家大郎的房中,拿到了自己白日里落在这里的衣服与那个不化骨。但还有一个在床上遍寻不到,想是仍在梅家大郎身上。
    梅逐雨回来的太快,武祯还在思考是就此先走还是躲在房中等待机会,房门就被推开了。这下子武祯不用再犹豫,一矮身翻进了床底。
    她非常有信心自己能隐藏气息不被发现,只等小郎君睡着就能拿走他身上那个不化骨。
    可她没想到,这位梅家大郎刚走到床边,就冷喝了一声:“何人躲藏在此!”然后迅速的一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床底拖了出来。
    武祯一只手被扣住,仰躺在地心想:不妙,阴沟里翻了船。
    第9章 第九章
    房中出奇的安静,不管是这里的主人梅家大郎,还是不请自来疑似贼人的武祯,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武祯先动了,她不慌不忙的从地上爬起来,朝凝固在原地的梅逐雨一笑,反手抓住了他扣住自己的手,梅逐雨这才仿佛如梦初醒,反应极大,猛地收回了手迅速退后,还不小心撞倒了旁边一个小屏风架子。
    武祯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也愕然两秒,心想,我难不成刚才不小心露出了猫脸,所以才把这位神情冷淡的小郎君吓成这样?
    心中暗骂斛珠不靠谱,不知道多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武祯脸上不动声色,拍了拍自己身上沾着的灰尘,抬眸对梅逐雨笑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语气极为低缓柔和,若让两位副手听见,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没办法,武祯想了想,普通男子半夜在床底下拖出个大活人,受到惊吓是理所当然的,她要是态度再不好一点,给人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这种常年和公文打交道又生性内向的小郎君,在她眼里都太脆弱了。遥想当年她第一桩婚事,那个范郎君,只是不小心见她在围猎的时候打了只伥鬼就吓得病了许久,差点没挺过来。
    在武祯思索着怎么把这事带过去的时候,梅逐雨冷静了下来,扶起了一旁的屏风。
    武祯还以为他在疑虑自己的身份,解释说:“我是武祯,豫国公府那个,不是什么坏人,你若不相信,明日可以随我去证明一番。”她真担心小郎君没认出她,和对斛珠一样把她也直接押出去交给巡城士兵,她丢不起这个人,要是真的走出这个大门被士兵带走,等明天她丢的人就能传到宫里去。
    “我知道你是武祯。”梅逐雨说,语气冷淡。
    说这话的人耳朵是浅浅的红色。
    武祯瞧着他脸上冷静的神情和反差巨大的红耳朵,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这小郎君,莫不是对她有意思?
    “深夜来访,不知有何事?”梅逐雨仍旧是用那种冷淡的语气问。
    武祯打量了他的神情一番,忽然觉得挺好笑,往他床上坐下,语气一转问他:“我今日在家中瞧见那只大雁了,据说是你亲手打的?”
    梅逐雨见她坐在自己床榻上,肉眼可见的变得不自然起来,虽然他竭力表现的冷静,但武祯看到了他下意识想要去拢衣领的动作。因为准备休息了,他只穿着中衣,外面披着一件袍子,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他好像想收拾一下自己,但又忍住了。一手抓紧了自己垂下的衣袖,又忽然放开,虽是在跟她说话,眼神却是虚虚投在她脚下,并不看她。
    当然最显眼的还是他慢慢红起来的脖子,非常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这样略显不知所措的模样,才真有了些‘小郎君’的样子。与他昨日还有今日下午那种冷淡,截然不同,简直像是两个人。
    还怪可爱的。
    虽然两人一个站一个坐,但从气势上来说,完全反过来了,武祯见他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她心想,我难不成是有毛病吗,我可根本什么过分的事情都没做。
    眼见梅逐雨局促的越发明显,武祯总算收敛了一点,她咳嗽了一声正色解释道:“哦,其实我今日来这里,只是有点好奇,想看看愿意娶我的是个什么样的郎君,因为太突然怕吓到你,所以情急之下就藏到你床底下了,没想到这都能被你发现,真是对不住。”
    她这行为,堪称惊世骇俗,换做任何一个人来,恐怕对她这种行为都要大加斥责,或者觉得她太轻浮,但梅郎君他,再一次表现出了那种惊人的冷静,他听了武祯这一通胡诌,竟然什么都没问还点点头回答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天色已晚,我先告辞。”
    他说完,转身飞快的离开了房间。
    这强撑的冷静看着真是怪可怜的,但……武祯看着门奇怪,小郎君你告辞什么?这难道不是你的房间吗?
    刚想着,门又被打开了,梅逐雨重新走了进来,他的表情一眼难尽,好像终于想起来这是他的房间,武祯才是那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
    “此处是我的房间,武二娘子在此不合适,坊门早已关闭,回不了豫国公府,后院有客房,我带你去。”
    梅逐雨慢慢说出这段话,屋内的烛火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也许是因为火焰跳动,那影子一下下,微微颤动起来。
    武祯都不忍心再为难他了,只得把自己一些想说的话给吞回去,配合的站起来跟着他往后院走。
    将她领到房间门口后,梅逐雨僵着脸点点头准备回房,可武祯忽然脚下一绊往前扑倒,梅逐雨下意识伸手一扶,武祯就撞在了他身上。
    梅逐雨手中灯笼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下了台阶,里面的灯火一下子熄灭了。他揽着怀中软玉温香,整个人僵的像块石头,武祯扶着他的胸口站稳身子道:“多谢。”
    梅逐雨连灯笼都没捡,胡乱点点头,转身匆匆走了,脚步凌乱差点撞到柱子。
    武祯目送他离去,低声叹了句:“腰果然细。”然后举起手,拎起一个布袋子。刚才小郎君扶住她的时候,她顺手解下来的,里面果然是那个不化骨。另一只手再一翻,又一个不化骨出现在手中,被她放进了同一个小袋子里。
    不化骨是全都拿到手了,但她先前穿的那套红色圆领袍,还在小郎君床底下塞着呢。算了,一件衣服而已。
    武祯没有进客房休息,往前院看了一眼,就从墙头上翻了出去。其实她刚才还想着有机会问问小郎君,是否真的想娶她,现在看来,是不用问了。
    害羞成那样了,她再问这种问题,那不是耍流氓吗。
    斛珠站在墙外不远处的阴影里等着她,武祯走过去拍了她一把,让她回神,“没被发现吧?”
    斛珠捂着自己胸口,表情复杂而哀怨,“自然没被人发现,奴是在牢房中溜出来的……猫公,这是奴生平第一次进监牢。”
    “那梅大郎君,怎么如此不知怜香惜玉?奴一个弱女子,他竟然毫不犹豫将奴交给那些士兵,让他们把奴关起来?”斛珠还未从被人关起来的震撼中回过神,犹自不敢置信的抱怨:“就算奴变化成的模样比不得如今的美貌,但也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了,这样他都没有半点怜惜,莫非他是个断袖不成?”
    说罢,她想起来这位梅大郎君很可能是猫公未来夫婿,又不由得为武祯担忧起来,拧着一双好看的眉毛叹息,“以奴阅人无数的经验来看,这位梅大郎君怕是个冷心冷清的人物,要与这样的人日日相对,这不是为难你吗,日后对着这么个冷脸无情的冤家,日子得多么无趣难熬,更不要说体会到什么男女情爱的快活了……”
    武祯先前也觉得梅大郎君着实一副冷淡性子,但现在,她听着斛珠所言,只觉微妙。那位‘冷脸无情的冤家’刚才胸口激烈的跳动,她现在还能回想起来。那心口温热,里面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她都怕小郎君晕过去,所以拿到他腰间挂着的不化骨就赶紧退开了,一刻都不敢多耽误。
    斛珠还在喃喃:“猫公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不然还是换个知情知趣的温柔郎君吧,需不需要奴替你物色?”斛珠对温柔的男子情有独钟,觉得世间只有怜惜女儿家的男子才能令她入眼。
    武祯知道她这毛病,也不多说,只往东南方向一指,“行了,先将不化骨的事情解决,其余事情容后再谈。”
    斛珠听她这么一说,就不再提起这些事,她们都知道,猫公平时的时候懒散,办正事的时候利落迅速,不喜欢人在这种时候谈起一些无关事情。
    这一晚,她们收回了六个不化骨,全都放在武祯身上,等到收集完所有的不化骨,将之烧毁,就能逼出那具不化尸,武祯估摸着大约还有几个没寻到。
    白日里不化骨的怨气格外淡,不好找,武祯就待在斛珠馆休息。既然她在这边,她那群混在一处玩的小弟们自然也跟了过来,大家围在一起喝酒笑闹。席间斛珠忽然想起昨夜遭遇,一时兴起问了众人一个问题。
    “若是一位纤弱可怜的美貌少女半夜叩你的门,述说自己正被恶人追打,求你让她容身一晚,你们会如何做?”
    一群纨绔子弟纷纷笑起来,有的大方一笑说:“自当怜香惜玉,好生安慰劝抚啊。”
    有的挤眉弄眼附和:“对对,自当如此,好生收容,说不得嘿嘿,还能成就一段风月良缘呢。”
    也有的犹豫道:“不太妥当,还是找家中奴婢来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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