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无怨见过这位外祖母,也见过她是怎么侍奉宁四娘的。
    那时候的曾外祖母,已经卧病在床,不能动了。可夏珍珍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却还是每天不辞劳苦,亲自带着人给婆婆擦身按摩,说话解闷。
    那么热的天,老人硬是没得过一个褥疮,头发指甲都打理得干干净净,精神也很不错。
    连太医都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除了宫里的皇上,寻常人家极难有打理得这样干净清爽的老人。
    而这些,也是宁四娘该得的。
    这个倔强又明理的老人,一辈子吃过太多的苦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来丧子。
    那个儿子,是她辛苦教养大的庶长子宁怀瑜。
    翅膀硬了之后就闹着分宗,后来自己不争气,被谢家抓着把柄,被判了流放充军,死在了充军的服役中。
    最后,还是宁四娘去给他收的尸。
    而收尸之后,宁四娘不仅让宁绍棠改姓了邹。还要二舅舅三舅舅,将来都留一个儿子姓邹,好跟大舅舅一家相互照应。
    这样大仁大义的老人,如果晚年还没有福报,那老天也太不公了。
    如今老太太走得安详,程无怨也安心了。
    只是崔氏看着信,难过道,“信中说,因曾外祖母过世,外祖母也悲痛得不能自己,病倒了。如今几位姑姑嫁得都远,只怕还在赶回去的路上。家中就三婶一人,我真怕她撑不住。”
    程无怨没说话,却正在为此担心。
    二弟程笈不负他的书箱之名,给皇上调去翰林院修书了。
    这是读书人一世的荣耀,修个二三十年,甚至一辈子都不稀奇。他自然回不去的,二叔三叔都不会允许他回去。
    至于三弟程篁,这个小时体弱多病,他们从前都看轻了的小弟弟,如今正在出使西域。
    他说想趁着年轻,去看看世界的尽头,给大梁寻找更加辽远的未来,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他和程筹是差不多先后走的,那时程笈还留在家中,所以他们很是放心。谁知突然朝廷要修书呢?
    如今家中三兄弟,竟是没有一个守在家里,实在是有些不孝了。
    崔氏忧心忡忡道,“要不,我回老家去吧?”
    怎么可能?
    程无怨道,“你别忘了,我们是奉旨来平凉府的。没有旨意,能去哪儿?”
    再说,“她”——
    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弱吧?
    “你别瞎操心了,家里那么多人呢,宁夏两家亲戚都在,她应该会知道照顾自己。”
    说这话,也是为了安慰自己。
    可崔氏却瞥过来一眼,幽幽道,“你不知道,从前三婶生产,还没有养好就跟着三叔来了平凉府。一路上小叔身子又弱,平凉府又是荒城一片。她一个主妇,又要操心家里,还要帮衬三叔。根本没得歇息,所以很是伤了元气。这些我是听跟着三婶多年的孔雀姑姑说的,想想三叔突然要让出爵位,只怕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了三婶吧?”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打进程无怨的脑仁里。
    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么?
    程无怨心里正乱着,忽地六岁的大女儿,顽皮的拿着件小孩儿衣裳,兴冲冲的进来,“爹,娘,你们这是又要给我添小弟弟了吗?”
    程无怨望向妻子,崔氏一下红了脸。
    “没呢!这衣裳不是我做的。大丫,你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大丫往后一指,“就在那里头的小屋啊,满满几大箱子呢。”
    程无怨心中一动,从女儿手里接过那件小衣裳。拿得近了,便能发现,这衣裳不是新做的,显然是旧物。泛着些微黄,还有樟脑的香气。
    他的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抖着手掀开小衣裳一角,就见上面果然绣着个小小的字。
    怨。
    这种字,这种字体,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当年在和小三郎下江南时,他看到他的贴身里衣里,每个衣角都绣着个一模一样的忧字。
    他没问,可心里一直不好受。
    为什么这个弟弟能有亲娘做的贴身衣裳,他却没有,一件都没有!
    可眼下看来,似乎是他错了?
    快步冲进那个他从来没留意过的小屋,打开一口箱子,是从婴儿起就做的小肚兜,小袜子,小鞋子。
    每一个,每一份的衣角上,都绣着个小小的怨字。
    再打开一箱,那一份却是悔字。
    从呱呱坠地到会爬会坐,从小婴儿到小小少年。
    甚至启蒙时要用的小书袋,端午节的小香包,还有给小孩子识字用的小木牌,全都是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一式两份。
    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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