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跟他犟着:“他们有人说你身中数刀,也有人说你被砍了头……说你……血染沙河,尸骨无存……我找了你很久……”
    昭肃口不能言,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克制成一个无声的叹息。他目力极佳,见少微红了眼眶,几乎想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不过未等他动作,少微已从恍惚中回神,渐渐清明。
    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质问道:“原来只是伤了喉颈,损了容貌,大丈夫何惧于此?三年光阴,既然无事,为何不回来!为何杳无音信!”
    昭肃在他掌中写道:许人重诺,不得归期。
    少微猛地抽回手,怒极反笑:“好一个许人重诺!”
    昭肃平静相对,并不辩解。
    “那我以长丰太子和护国军监军之名问你,”少微揪住他的衣襟,语气森寒,“华苍,你这叛逃之将,该当何罪!”
    原本挺晴好的天,未时过后忽地起了一阵风,顿时阴了下来。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下下来,山洞里漫起一股湿气。
    昭肃丝毫不解释,跟个棒槌似的杵在那里,把少微气得心口疼。
    雨越下越大,隐隐还有雷声,也不知道外头的追兵撤退了没有,这时候出去显然是不明智的。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宛如两尊泥塑的雕像。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雨势减小。少微受够了这样的气氛,终于坐不住了,拨开洞口的藤蔓,想出去看看。
    他还没跨出去,就被昭肃拦了下来。
    昭肃扯了扯他手腕上残留的布条,示意他跟自己走。两人之间的布条早在坠落陡崖的时候就断裂了,只是谁都没有解开手腕上的结。
    昭肃在前面带路,竟是走向这个山洞的深处。
    因为光线昏暗,少微一直以为这座山洞只有这几个见方大小,没想到山壁后有个拐角,虽不知通向哪里,但有风从那头吹来,应当还有另一个出口。
    昭肃选择藏身之处很有经验,不会选没有后路的,否则万一被刺客找到,他们连躲都没地方躲。因此他一开始就注意到这座山洞有“后门”,只不过没有机会同少微说。
    这山洞是下行的,有人工开凿的痕迹,说长不长,也没什么岔道,但他们没有火把,只能摸黑前行。如此一来,少微总被地上的石头绊到,或是险些撞到突出的石壁。昭肃几次想拉住他,都被他毫不领情地挥开了。无奈之下,昭肃只能尽量放慢脚步,让他能一步一跟。
    三百来步的距离,他们走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绕过最后一道山壁,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个四面环山的山洼。
    在他们所站的地方还有条向下延伸的小道,小道通往山洼中央的村落,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如同书里说的世外桃源。
    少微眼睛适应了天光,遥遥望去,一片祥和宁静。
    他总算松了口气:“天无绝人之路啊。”
    雨已经停了,但小路上仍颇为泥泞。
    少微能正常视物之后,便背着手走在前面,也不去管落在后面的昭肃。昭肃先前腿被撞了一下,如今麻痛感愈演愈烈,只能硬撑着一瘸一拐地跟随。
    少微边走边看,快到村口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跑过来,互相追着打闹。他想上前问个路,但见小孩子横冲直撞的,又想还是让开比较好,这一犹豫,脚下没留神,一脚踩到了旁边田埂里。
    刚下过雨,这稻田里泥水浑浊,一踩下去陷好深,少微嫌弃地拎着衣摆,不曾想小腿被泥潭拖住,竟然一步没跨上来。
    昭肃伸手去拉他,少微气还没消,使的力道大了点,昭肃左腿吃痛,一个没站稳也滑了下去,连带着少微,两人一起坐到了泥潭里,头上身上溅了一身。
    “哈哈哈哈!”
    村里的小孩子们围着他们笑,对着俩泥人指指点点,把少微臊了个大红脸,气急败坏地爬上来,冲着昭肃骂道:“越帮越乱!磨蹭什么呢,还不上来!”
    昭肃站起来,左腿还是使不上劲。
    少微皱了皱眉,问:“你的腿怎么了?”
    昭肃摇了摇头,单手撑着田埂,一跃而上。
    之前在山洞里看不清晰,之后又是自己走在前面没在意,这会儿少微看他走了两步,终于看出端倪:“你腿摔伤了。”
    说着他也不管昭肃如何推辞,硬是上去架住他,扶着他走。
    两人相携着走了一段路,脸上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少微自嘲笑道:“想我堂堂长丰太子,竟会狼狈至此。”
    昭肃顿了顿,翻开他的手,在泥浆上写了两个字:怪我。
    少微望着他的侧脸,目光停留在那道三年前的旧疤上,轻声回应:“对,全都怪你。”
    这地方叫涧源村。
    对于两个邋里邋遢,一看就是误闯进来的外人,村里人表现得还算和善,村长甚至专门让人给他们腾出一间屋子休息。
    据说涧源村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四面环山的腹地,不过倒没有真的与世隔绝,平日里常有人会去外面采买,也会把山里的草药带出去贩卖。
    谢过村长,少微和昭肃先挑了两大桶水,准备把满身泥浆冲洗干净。
    昭肃让少微先洗,自己去收拾了一张床铺,又在屋里打了个地铺。少微洗完后,昭肃就用剩下的水洗,洗到一半少微推门而入,很是自然地站到桶边打量他。
    昭肃:“……”
    少微:“我刚刚去村里请了大夫,我胳膊上的伤,还有你的腿伤,都需要医治。”
    昭肃点头,匆匆擦洗一遍就想起身出来,却突然被少微一只手按了下去。
    少微在他背后驻足,手指顺着脊柱下滑:“这刺青……”
    这刺青他曾经见过,原先只有一道竖线、一颗悬垂的水滴和水滴中的一道短横,现在像是被补完了,成为一个完整的图腾——
    玄鸟、双戟、禾苗。
    这图腾少微也曾见过,就在最近。
    在淳于烈的背上。
    少微眼眸微颤,手指顺着玄鸟平展的双翼描画,一时间脑中千回百转。而昭肃只能僵硬着背脊,任他施为。
    半晌,少微问:“这图腾是什么意思?”
    昭肃:“……”
    “是哪家的族徽?渠凉的什么神祇?”
    “……”
    “是你……效忠他们的凭证?”
    昭肃自始至终没有回答。
    少微吸了口气,手指离开他的背脊:“罢了,左右与我无关。”
    说完转身离去,房门被摔得重重一声响。
    这番折腾下来,待他们收拾停当,已是临近入夜。
    昭肃去邻家寻了点馒头咸菜,好让少微将就着填饱肚子。少微在屋子里独坐了一会儿,怔怔然不知想了些什么,回过神时眼前一片昏暗,这才想起来点灯。
    他摸索着找寻蜡烛和火石,冷不丁被桌角磕了腿,疼得直吸气。
    此时有人推门而入,见到黑黢黢一个人影,以为是昭肃,随口道:“回来了?我看不见,帮我点个灯。”说着还在继续伸手摸索,“蜡烛我找到了,火石在哪儿?”
    那人影忽而笑道:“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还都受了伤,你俩真是绝了。”
    少微立时警惕起来,防备地望向那人影。
    人影后面紧跟着进来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少微辨认出这才是昭肃。
    昭肃利索地找到火石点了灯,随即走到少微身边,轻轻托起他受伤的胳膊,在他掌中写道:大夫。
    少微了然,冲那人点头招呼:“原来是江大夫。”
    江顺是涧源村里唯一的郎中,年纪轻,看着吊儿郎当的,不过村民们都说他医术好,谁家里有个小孩发热母猪接生的,都找他。
    江顺放下药箱,上前探看几眼:“刀伤?你们被人追杀呀?”
    少微:“……”
    江顺就这么一问,也没刨根究底,妥妥帖帖地给他上药包扎好。
    少微道:“劳烦江大夫再给他看看腿。”
    江顺让昭肃坐下,摸了摸他的腿骨:“哦,被人追得跳崖啊?”
    昭肃:“……”
    “没事,骨头没断,村里这样的跌打损伤常有,绑个夹板敷点药,养几天就能好。”
    少微终于放了心。
    看完诊,江顺朝他们伸手:“独门金创药,二十钱;独门跌打药,五十钱。”
    要价不算太黑。
    两人浑身上下一摸,很好,一枚铜钱,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予我衣袍,与你谈笑。
    第46章 心悦否
    江顺收拾好药箱, 见他们尴尬地杵在那里, 了然道:“没钱是吧?”
    少微解释:“我们这一路几经周折, 钱袋怕是丢了, 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物什……”
    “行了我懂了。”江顺摆摆手, 上下打量他们一番, “看你们也不像是穷光蛋, 等你们有钱了,记得给我补上就行。”
    “多谢江大夫。”
    “行了,早点歇息吧。”江顺背上药箱告辞, 没走几步江顺又想起什么,回身道,“对了,这村子地形复杂, 外人一般找不到进村的路,不过你们还是要警醒些,万一那些追杀你们的人进了村子, 我们可没有义务保护你们,你们自求多福。”
    “嗯,我们知道,村长肯收留我们,我们已经十分感激了。”
    江顺走后, 昭肃拿出四个馒头,示意少微吃点东西再睡。
    少微挑眉:“就这个?”
    昭肃掰开一个馒头,往里面夹了点咸菜, 递给他。
    ——就这个。
    折腾了一整天,少微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有的吃就很满足了,自然不会奢求什么山珍海味。但他余怒未消,就是想故意刁难昭肃,所以死活不肯接那馒头。
    “你让我堂堂长丰太子吃馒头咸菜?”
    昭肃不吃他这一套,直接撕了一小块馒头塞他嘴里,然后在他手心写道:你这长丰太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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