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河之日, 桃溪水岸人对攒动, 一众富户带着仆从小厮, 扛着绳椅, 挑着食盒;平头百姓拖家带口,扶老携幼, 举家而动;女眷扶着侍婢,戴着幂篱, 袖系香囊, 所过之处,微香渺渺;浮浪子骑马牵黄, 呼朋唤友, 小童挑了酒坛、下酒茶点;再有游侠好汉、鸡鸣狗盗之徒隐在人群之中左顾右盼。
    宜州州府亲来桃溪,季蔚琇身着官服带着手下官吏陪伴左右,这等场面只苦了沈拓一干差役,摒气凝神, 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唯恐有狂徒凶犯混水摸鱼、犯案生事。
    香案供桌一字在河岸排开,主祭由官府主办,左右富户高门,零星又有船户人家摆出香案果品。
    何栖见河面宽阔, 水平无波, 两岸垂柳微黄, 如丝如帛,几艘蓬船系舟柳下, 船家撑竿而立,笑语连连。
    曹沈氏被许氏何栖等人拥簇中间,驼着背缩着肩,其乐陶陶,手舞足蹈。引得旁人纷纷侧目:这老妇枯朽干瘪,笑似哭,哭似笑,好生吓人。
    曹大三兄弟见这些人对着自己的娘亲掩袖遮脸,顿时立眉怒目,恶形恶状地护在跟前,一个浮浪子本欲取笑,见这架式,收敛形容,咳了几声,装得若无其事般得掉了头。
    曹二捏着拳:“敢来取笑阿娘,不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大简氏道:“大好的时日,只你喊打喊杀。”
    何栖心里盘算着曹英等人的归期,若是今日能转,岂不是锦上添花的喜事。昨日问沈拓,沈拓只道:“顺风顺水,回得倒快,只不知道送信人脚程快不快,也不知表兄他们何时抛绳开拔。”
    何栖笑盼道:“当日得回,恰赶上祭河,既蹭了喜气,又热热闹闹亮了相,博个好的彩头。”
    沈拓取笑:“阿圆只把好的往里捡。”
    何栖也笑道:“不过白想想了,哪有这等巧事。”
    连何秀才都斥何栖轻了骨头,盼起这些没影的虚好,还教导沈计不要学去,道:“踏了实地,才知己身之重,不似你嫂嫂在那等黄梁米熟呢。”
    沈计笑道:“嫂嫂只是说顽笑话。”
    何栖顿感熨贴,将沈计夸了又夸:“嫂嫂新做荷囊与你。”
    沈拓微醋,厚颜道:“阿圆不好将我落下,我的荷囊旧了,也新做一个与我。”
    何栖抬脸笑:“全家都有,只没你的。”
    沈拓只得在那苦笑,晚间睡在床上,到底榨了一个荷囊出来,这才心满意足睡去。
    何栖唇间隐了一抹浅笑,目光落在守着季蔚琇的沈拓身上,沈拓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何栖一眼,二人相对一笑。
    小简氏偷看见了,掩唇道:“到底是年轻夫妇,不比寻常。”
    .
    宜州州府对着流水平波,捻须赞赏连连,对季蔚琇道:“季明府后生可畏啊,都言令兄人中翘楚,明府不逊兄长半分啊。”
    季蔚琇笑道:“州府过誉,下官所学皆阿兄教导,不敢居功。”
    州府不赞同道:“明府何必自谦,有功便是有功,我定上书天听,告与圣人明府利民之举。”环顾四周明媚风光,道,“桃溪有桃源之风,富庶质朴、怡然自乐。”
    季蔚琇道:“纵是盛世,岂无饥馁?富者家累万贯,贫家捉衣见肘,乐者自乐,苦者仍旧自苦。”
    州府看他笑道:“明府侯门子弟,却忧百姓之忧,实是难得,当得一方父母之官。”
    季蔚琇躬身谢上峰赞誉。
    州府思及家中只知走鸡斗狗的纨绔,颇有酸意,出身不及,学识不及,心胸不及……细数之下,真是样样不及,便连相貌都不及也,越想越是胸闷。掉脸见了沈拓,不觉又是气闷,当初送囚犯来州府,他以利诱之,这后生却不为所动。
    季蔚琇略为失笑。
    僧道卜了吉时,一同前来请二人念烧祭文,季蔚琇偏身让于州府主祭。州府心中百般愿意,面上还要推脱几番,道:“明府治下,明府为主,我不过着锦鲜花,怎能喧宾夺主。”
    季蔚琇对此虚名并不热衷,道:“桃溪宜州辖下,州府一方太守,当得主祭。”
    州府假惺惺又辞了辞,推脱不过,整了衣冠绥带,亲手点了一炉清香,接了祭文,昂身立于河边供桌前,以书文告诸方神灵。
    桃溪民众虽没听懂,却是与有荣焉,牛家尤其得意,殷殷奉承了季蔚琇这些时日,费了水磨的功夫,祭河随在左右,出尽了风头,又识得了一州之府,攀了几句话主,牛二郎君与牛二娘子双双面有得色。
    再便是何家,何斗金活似一只斗鸡赢了的公鸡,恨不得将自己的尾羽遍示众人,弟弟何载文一面唾弃兄长铜臭之味臭不可闻,一面又庆幸家有资产,有幸陪在明府州府身侧,他状若君子端方,却是自忖胜人一筹,袍袖之中的双手几握不住折扇。
    这两家得意之外,倒起同人心思,与沈家交好实是上选,一举二得,既全了彼此的情意,又借此依附了季蔚琇。
    牛二娘子低声与牛二郎君道:“沈家船来,我们少不得置礼相贺。”
    牛二郎心领神会,笑道:“下旬有丝麻送去宜州,要劳烦大郎家相送。”
    牛二娘子另有一层喜色,道:“家中养的那些个护手力夫,仗着有些身手,天天吃酒吃力,张狂得没边,他们又与家翁亲,眼里何曾有你我,今番削削他们的威风,也好教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
    牛二郎心有戚戚。
    何斗金本就与沈拓交好,自家的生意哪会便宜别个,依上季蔚琇却是意外之喜,连何父都将何斗金夸了又夸。何娘子因自家亲子他日官场少不得金山银海铺路,收了脾气讨好起何斗金来。
    沈家船都没到桃溪,生意倒接了好几桩,何栖原还有几分忐忑,只怕入不敷出,不曾想倒是开门利市,一帆风顺。
    曹沈氏听她说及此事,笑道:“家里还有板材要运呢,不愁没买卖。”
    何栖道:“一气铺陈得这般大,实在胆战心惊,都不曾学得泅水,却往急流里浮沉。”
    曹三在旁笑道:“侄媳不知,从来淹死胆小,撑死胆大的,别家不敢做,你家敢做,先稳了三分。”
    何栖细细琢磨这话,笑起来:“倒是我拘泥了。”
    曹三与曹大哈哈一笑:“侄媳这般年轻,不曾凉了手脚,已是难得。”这二人自知道沈家的船队有季蔚琇的份,就把心放进肚子。行商走贩从来都是耳聪目明,借得了风,使得舵,闻得一点腥气,便趋之若鹜。
    许氏轻声道:“夫君悄声些,先看祭礼,侄媳几人也去拜拜神,求个平安顺当。”
    曹沈氏连连称是。
    何栖也收敛了心神,等州府念了祭文,焚了文纸,纸灰随着悠悠流水,消散而去。流水不止,岁去无声,去日不可追,来日却可期,岸上众人手挽手唱起了踏歌来。
    一时桃溪水边欢歌一片,比之岁节元宵都要热闹几分。
    此等喧杂之中,烦忧不存,踏歌声中,何栖遥遥看到江面隐有船影,归雁列队排开,一时心如擂鼓,上前几步,似要将远处的黑点看得仔细。
    曹沈氏惊问:“阿圆看得什么?”
    何栖回身喜道:“姑祖母,许是家中的船。”
    曹大三兄弟齐齐一惊:“可真?”不等何栖应话,曹大与曹二留了曹三护着女眷,双双抢去水边。
    曹二性急,又凶蛮的,摸出一点碎银给岸边船家,急道:“撑船的,借你船用。”他边说边跳到蓬舟上,力大船摇,险把船家与自己都颠进水里,又解了绳索,抢了船篙,要撑船过水去看个仔细。奈何,曹大做得一手好棺材,却撑不来船,船只只在原地打转。
    船家跳脚:“你这粗莽大汉,不会撑船逞得什么能耐,我与你把篙。”
    曹二还了船篙,笑道:“船家,你的船篙不好使。”
    船家气得笑:“是是是,我船与篙不是一道。”
    曹大在岸边还没上船,催道:“二弟休要胡缠,叫船家撑船过去,看看是不是咱们家船来。”
    他们这边动静惊动了宜州州府,问道:“明府,那边可是起了争执。”
    季蔚琇道:“不似有冲突争吵,沈都头,似是你家亲戚,你去看看可是出了事端?”
    沈拓目明,远远便见水面交际之处隐有船影,揖手道:“回明府,并非争执,应是买的漕船今日反航。”
    季蔚琇笑道:“回的倒巧。”
    州府颇感兴趣,仔细问了,抚掌道:“后生有长计啊。”又笑,“却是吉兆。”
    沈拓跟着笑,心道:竟让阿圆盼个正着。扭头去看何栖,见她与许氏等人只专心看着水面,静等归船,半丝心神都不曾分出来。
    她这般立在水边期盼,连他都不由跟着盼着船归。
    曹二撑着的独船越去越远,那边几处黑点越来越近,渐行渐近,直至相对,好似一只水鸟迎来四头庞然大物,静默片刻,一蓬舟四漕船风吹火动,越逼越近,似有压迫之势。
    桃溪鲜有大船,一众人蜂拥船挤向了水岸边,有几人为看得清楚,攀上了老树,水里停的那几艘船不消片刻便站满了人。
    曹三喝令健仆护着许氏何栖,生恐受了挨挤。
    季蔚琇见此状况,笑道:“沈都头去接了你家娘子,迎一下你家的船只。”
    沈拓喜出望外,揖礼谢过,拔腿而去,健步疾行拉了何栖的手将她领到临水之处。
    只见五艘越来越近,桅杆船桨清晰可见,领头的那只漕船的船头,站了三个人。
    曹大拍腿大乐,对左右道:“那高壮的,是我家儿郎呢。”
    另一边的卢继混在道士堆里,哈哈大笑:“那瘦小的是我家大儿,立着船头,倒有几分威风。”
    沈拓与何栖定睛,余下的那个竟是施翎。
    作者有话要说:
    生小包子会有滴,放心放心
    第一百二十四章
    曹英等人领了船队归来, 仿若水落油锅, 连宜州州府都凑趣, 唤了他们过去, 吃了一杯酒相贺。曹家上下更加喜不自胜,呼奴唤仆抬酒与众人洗尘, 只团团将一行人围在中间。
    许氏见了儿子不堪拥挤,寻了何栖, 商议两家并作一家办酒治宴。何栖寻思片刻, 笑道:“我不敢与大伯母见外,大伯母也不要与我外道, 不肯收酒钱, 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
    许氏本是作了这样的打算,无奈笑:“只你心重,也罢, 都依你。”
    施翎下船后难掩心虚, 趋步跟在沈拓身后,远远看何栖与许氏说话,凑近问道:“哥哥,嫂嫂可是生了气?”
    沈拓惊奇:“你作了什么, 惹得你嫂嫂发火?”
    施翎语塞, 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哥哥,递我说些好话。”
    沈拓笑看他:“你嫂嫂最为通情达理, 你因公在外,虽没半个口信,许是忘了,又非成心,她怎会与你计较?”
    施翎听他话影不对,叫道:“怎得连连哥哥也生了气?”
    沈拓道:“不敢,你身负重任,我这个外八字的哥哥怎敢计较?”
    施翎呆了呆,觑着沈拓的脸色,不似往常模样,心里直叫苦,嬉皮笑脸冲着沈拓认了一万个错。沈拓见他抬手动作有异,捏了捏他的肩膀,施翎痛得一哆嗦,咬牙咽了回去,脸上仍是嬉笑的模样,道:“晚上与哥哥对上几招如何?”
    沈拓扫他一眼,虽唇角含笑,却是目藏寒冰,道:“你既不怕死,便与你过上几招。”
    施翎移了眼神,只管傻笑,硬着头皮道:“我先去与明府复命。”
    沈拓冷着脸点头。
    何栖早见了这边的情形,一面与许氏说话,一面的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许氏将事揽去,见沈拓过来,以为他们小夫妻有话要说,识趣道:“侄媳与大郎去忙其余的事,洗尘治酒席不需你们操心,晚边来席间同乐便好。”
    沈拓谢过许氏,又问:“伯母,可有吩咐的?置买酒肉吃食,我喊了差役帮手。”
    许氏摆手,笑:“不需你们,今日可撞着大运,祭河办下鲜羊鲜猪的,都不需外置买。”走了几步,又回转过来交待,“倒是祭船要定猪头,大郎记得去肉铺定一个来。”
    沈拓道:“前几日赖世叔寻我,说他留一头生猪养在圈中,将头与我留了。”
    许氏挑眉一笑:“赖老屠倒会做人。”
    何栖等许氏走远,将脸一挂,问沈拓道:“阿翎呢?他是遁了天还是入了地,转眼没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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