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漫不经心一抬手,叶青霄就紧张地也把手伸出去挡,引得青霁几个都直直看过来,他险些拍开温澜的手便僵在半空中,干巴巴地道:“咦,扬波……妹妹,袖子上好像有尘土。”
    “谢谢四哥,我自己拍拍。”温澜又慢吞吞把手缩了回去,拍打一下袖子。
    叶青霄:“……”
    为什么他觉得温澜是故意的??
    青雩年幼不懂事,青霁却在一旁暗自纳闷,四哥的确不对劲,怎么偏偏挡在她们几个女孩子中间,对扬波姐姐的关注也过了点儿。她有个不敢深思的想法,又觉得四哥不至于如此痴吧。
    ……
    叶诞到底也没赶回来,盐铁事务繁忙,他竟脱不开身,让人捎话回家。
    大夫人蓝氏病体缠绵,也拖着来见了一面,蓝氏最初是得了温病,热邪内陷,可惜没用对药,一度昏迷不醒,好容易救回来后,伤了根本,愈发易病,都用人参养着,平日不敢耗费精神,是以管家的事才交给了白氏。
    徐菁小心同她说了几句话,就见大嫂气喘吁吁,再没精神开口。
    叶青霄的两个哥哥青霜、青雷,妹妹青霂也随母亲一并到了。青霜和青雷如今一个在大名府,一个在国子监,只是都不像叶青霄有进士出身,很难熬上去。青霂十六岁,已定了亲,来年便要出嫁。
    哺食后,老爷子按照道士那里学的养生法子,自去练气了,老夫人拉着小孙女问问吃用。
    白氏闲话了几句,目光落在青霂身上,想到这个侄女向来心高气傲,便笑笑道:“我今日看到扬波就很喜欢,真是举止娴雅,秀外慧中,听说袖子上的缠枝莲花也是自己绣的,好看得紧,我在京中也没见过这样的手艺。青霂,你们年纪没差多少,合该好好亲近,你不是正在绣嫁衣,也可以和扬波讨教讨教啊。”
    青霂心里清楚,二婶这话是挑事呢。但她瞥了一眼扬波袖子上的刺绣,还是不自觉挑起刺来。蓝氏绣工了得,悉数传给了她,缂丝、刺绣,是无一不精的,可她琢磨了半晌,竟发现没什么大的错处,甚至从样式到绣工都很出挑,细密淡雅,晕色自然。京师绣品天下闻名,以她的眼光来看也属上品,有些难以置信。
    徐菁说道:“我们初来京师,应该是扬波多和青霂请教一下,时兴什么样的花式。”
    青霂脸上淡淡的,心里却不大痛快。她心思细腻,听了这话反而有点计较,起了一较高下的心,“可以啊,扬波姐姐休息好了,到我房里来一同做绣活儿吧。”
    温澜也腼腆道:“好啊,那就叨扰霂姐儿了。”
    不远处的叶青霄一个劲偷偷朝温澜使眼色,眼皮都快抽筋了,却一点回应也没收到,反而看到温澜“腼腆”的样子,脸都白了。
    回去的路上,叶青霄拉着青霂,小声嘱咐道:“霂姐儿,别叫扬波去你房里刺绣!”
    青霂哦了一声,“那我去扬波房里。”
    “不行。”叶青霄急道,“你就不能一心绣自己的嫁妆吗?搞这么多没用的做什么。”
    还非得在一起绣,这是什么毛病。
    换作平时他肯定能理解,女孩子凑在一处玩笑,但温澜那家伙怎么可能会刺绣,她的绣品绝对是有人代工,这孤男寡女待在一个房间,像什么话。
    再说了,温澜那小心眼,若是不会刺绣的事被妹妹拆穿,然后一被妹妹嘲笑,恼羞成怒之下会对妹妹做什么……
    叶青霄越想越可怕!
    青霂听了,却以为哥哥了解自己的脾性,知道她存着要一较高下的心,因此才阻拦,噘了噘嘴道:“我偏要,哥哥难不成觉得,我绣的不如她么?”
    “谁跟你说这个。”叶青霄又不便直言,想想只好断然道,“扬波刚来京师,你别为难人家。我会和娘说的,你就别费心了。”
    青霂难以置信地看他,心里话都写在脸上了:你到底是谁的亲哥哥??
    白氏身边的赵婆子带了些人到三房院里来,要给徐菁母女挑选。温澜身边只有一个小虹玉而已,她也随意,放手让虹玉去选。
    赵婆子使了个眼色,几个丫鬟里便有人对虹玉一笑,虹玉本就是小孩心性,看这个姐姐对自己笑,长得也可亲,糊里糊涂问了几句针线,感觉口齿伶俐,针线也不错,便选下了。
    虹玉选回来的人,温澜只看一眼,徐菁倒是不放心地问了两句。能进叶家当差,也不会太差,至于心是不是向着白氏的……徐菁一想都这般了,还有什么办法,心里有数小心些便是。
    温澜依着虹玉的名字给新进来的仆婢起名,头一个选的女孩便叫移玉。徐菁小声和温澜说,这个移玉看眼神就是机灵的,而且和赵婆子关系很好。
    “机灵些正好提点虹玉,彼此有个帮衬。”温澜不以为意。
    徐菁也不去担忧了,扬波怎会拿捏不住这小丫头。
    赵婆子这边刚伺候挑选完人,尚未回去,就见门房来报,说是外头有人要见他们东家叶家三夫人,名帖上姓名是杨魁。
    赵婆子心道新妇今日才到府上,怎就有人找,还是找“东家”,可指名道姓找叶家三夫人,也不可能找的是头先那个死鬼啊。她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假作提点留下来的仆婢,也不急着回去。
    徐菁头先想说是不是找错人了,忽而觉得这名字耳熟,猛然想起好似是扬波给的契书上有这名字,转头一看扬波,只见她也微微颔首。
    “是找我的。”徐菁按下心中情绪,不露声色地让把人带到前厅去。
    赵婆子不走,徐菁便也不赶她。只见杨魁后头还跟着好些家中的青壮下人,抬着罗汉床、灯挂椅、凭几、连橱、木箱等家具木器进来,多是楠木的,也有紫檀木。
    有人扛着小桌从赵婆子面前经过,腿足高高翘起,她便看得清清楚楚。楠木的淡香萦绕,纹理细腻,微微泛紫,还是做的花腿,牙条与桌腿连为一体,花叶雕花细致秾丽。
    这些木器,雕花、异形一个不少,云头、卷叶、弯足,各式各样,工艺极为细致,有点南方的轻夸之风,又毫无俗气,甚至颇具气度。
    这杨魁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这么些东西,他不得叫上好多人一起抬着搬着,只是叶家不敢放这么多外人进来,便自个儿接手了。
    杨魁目光在厅内转了一圈,落在上首的徐菁身上,“在下是东升记掌柜,您可是咱们东家叶家三夫人?”
    徐菁忍住没看扬波,点头称是。
    “原该待夫人安顿好,择日再来问好,只是这套木器得早些送来,以免夫人不便啊。”杨魁笑眯眯地道,“咱们东升记经营的就是木料,这些全是上好的楠木,另有几个大件儿是紫檀木。知道您要在京师置办后,我便从名匠那儿收了过来。”
    像这般的整套木器,用料贵,耗时久,工匠肯定不会随意打造,搁着不知多久能卖出去,而这个耗时,也绝不可能是几个月便能完成,而她原先的木器也就是上个月才损毁。
    杨魁轻轻松松说收了过来,也不知其中有什么渊源。不过东升记既然是买卖木材的,他必然有别人没有的路子。
    这样多东西,原本是有些繁杂,虹玉也只知道站在身旁犯傻,她都不知道夫人还是啥铺子的东家哩。反倒是移玉,安排自己院里的人把东西都归置好了,将那些才搬进来没多久的杨木家具又清出来。
    徐菁对赵婆子道:“如此……这些就请二嫂在收回库房吧,你替我向二嫂道个歉,我也不知道木器准备得这样快,让她白忙了。”
    赵婆子讷讷点头,不是说三夫人没什么资妆吗,敢情是误传,人家不过没千里迢迢带木器来。只是如此一来,反而显出她家夫人的笑话了。她又忍不住舔了舔下唇,说道:“这楠木可细腻,花式也好看得很,打这么一套,少说也要三百贯吧。”
    杨魁昂首道:“匠作便不说了,这原料是从川蜀深山里运出来的百年好楠木,看看这料子多温润,胡商出到五百贯也不卖的!”
    赵婆子抽了口气,五百贯!而且这五百贯,杨掌柜殷勤送来了,他那生意一年进息怕也低不到哪儿去吧!
    徐菁笑笑没说话,其实心里也吓了一跳,她虽然知道楠木贵价,却不知具体能卖几何,听到这数字,心尖儿都一颤。
    待杨魁和赵婆子都走了,院里的仆婢心里还在翻腾,他们的心情也算是峰回路转了,白日还有人传三夫人家境贫寒,茶砖都没见过,嫁妆单薄,谁想这会儿便让他们开了眼界。
    “姑娘,这居然要五百贯不止!够我多少年月钱啦!”虹玉小脸红扑扑的,同温澜说话。
    温澜小声低语了几句。
    虹玉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什么,夫人有十万贯压箱钱啊?”
    院内顿时鸦雀无声。
    “……”徐菁都不知自己是什么样表情,她瞪着扬波,只觉扬波是故意的,明知道虹玉口无遮拦。转而心底又感触,女儿这分明就是为她打算。
    嫁妆可没有财不露白这一说,张扬出去,纵然她家世与叶家不般配,凭这十万贯,在京师也没人能闲话一句薄厚。只是,又叫她如何安享。
    ……
    多亏白氏给三房院里塞了好几个尖嘴生,还未到第二日,三房发生的事便几乎传遍叶家。
    还有人打听到,三夫人轻车简从,看似没带什么嫁妆,其实是因为大部分钱都拿来在京师买铺子与地了,实实在在,做不了假,来日必然还有更多杨掌柜那样的人登门拜见新东家的。
    白氏听说后气得往叶训身上扔杯子,“不是你说她嫁妆单薄的,现在好了,我面皮要不要了!”
    叶训也怒,“难道只我一个人说吗?老三和家里通信时就这么说的,我看他一定是故意的!好啊,我就说难怪他那么多年没续弦,这会儿娶了个寡妇,原来徐氏嫁妆那么多!”
    别说老三,哪个听到这数字不会心动?
    然则被他们责难的老三现时也呆愣得很,怎么一时半会儿的功夫,他娘子就家财万贯了,他竟然还偷听到有人胡说,三老爷根本就是冲着嫁妆娶的三夫人??好冤啊!
    第6章 猜测
    本朝女子,嫁人和离了能分家财,娘家无后也能继承部分,倘若是个富家寡妇,那更是坐享家产。
    莫说叶谦只是开封府推官,这上到当朝宰执,下到平头小民,为了钱财迎娶寡妇,甚至当起接脚夫的,都大有人在。
    三夫人携了十万贯资妆的事一传出去,他人立时理解叶谦为什么会娶一个平民寡妇了,而且私底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还算叶谦平日为人算正直,才没有恶意揣度,说他要谋取徐菁财物的。
    ——不错,说他看在徐菁豪富方才求娶,已经是较为中听的言辞了。
    叶谦满腹委屈说不出,回去质问徐菁:“夫人有万贯家财,为何先时死死瞒着我,还假称资妆单薄。若是心有猜疑,我可以指天发誓,我叶谦确确实实不知道夫人有如此多嫁妆,我真的就是踏春时看了夫人一眼,心生爱慕才求娶的!”
    徐菁的父亲名下也有商铺,叶谦一时没想到那么多,只以为钱是徐父给的,平日里只是家中人丁单薄,怕人觊觎,藏富而已。
    徐菁先是惊愕无语,待听他说起踏春时一见钟情,面颊都红了红,“……老爷,不是这样。”
    叶谦还在自陈心迹,“外人闲言碎语,我立身正不怕,唯恐夫人你也误会。你若不信,我们可以找林主簿对质,他那时与我同行。我见了夫人便同他说,若夫人并无夫家,我必求娶!”
    徐菁目瞪口呆,没想到叶谦如此放浪的一面,她强忍着羞窘道:“那些钱,是扬波放在我这儿的。”
    叶谦:“嗯??”
    徐菁此前对叶谦只是宣称,扬波幼时身体弱,险些夭折,因此除去名字寄养在寺庙中,一直到过了生死劫难才接回来。相关文书手续,还是扬波“补齐”的。徐菁一定要将扬波带到京师,除却母女分别多年,更是不希望留在章丘被揭破。
    此时也只能这个谎言上再找补,徐菁半真半假地道:“扬波很有经商之才,她在寺庙里起先在庙会做些小买卖,后来慢慢做大了。这钱财是她隐匿下来的,毕竟身份不便外露,外祖家无男丁,也不愿留给过继子。如今又要赠予我做嫁妆,可我怎么能收,只想着待她出嫁了,一并给她。相公,你知道此事,可千万不能对外说。”
    叶谦半晌才回神,一脸尴尬,“是扬波的啊……竟然是扬波的……呵呵,我就说,扬波这孩子怎如此干练。早先在章丘我便觉得,扬波若是男孩,我一定要叫他去考科举的。”
    他瞄了徐菁一眼,见徐菁也不好意思着,自己反倒松快些,感叹道:“世上奇人何其之多,纵然身为女子,才略也不输他人。古有巴寡妇、吕妇,今有吾家扬波。”
    再说温澜来叶家那日,夜里月上柳梢了,叶诞方才回来。
    因家中现有个皇城司的大祸害,叶青霄不敢声张,连他娘也不叫知道,偷偷去敲他爹的门。此事他不便四处宣扬,又不得憋着一个人知晓。
    “你这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叶诞皱眉呵斥。
    “嘘,爹,小心察子。”叶青霄竖起一根手指。
    原本昂首挺胸训斥儿子的叶诞立刻面色一紧,放小了声音,“什么?”
    叶诞好歹也是盐铁副使,听见察子二字,面色也为之一变,可见皇城司密伺遍布,使人惴恐。
    “今日我去接三叔,三婶带了个女儿过来您是知道的,可我见了面却发现,那分明是原来皇城司的祸……温澜,就是陈琦的义子!”
    叶青霄这句话里包含的意思有些复杂,叶诞白日办公耗费心神,竟想了好一会儿什么叫三婶的女儿原来是忠恪公的义子。
    这是个什么关系,到底男的女的??
    叶青霄说道:“我同他打过交道的,数月前辞任离京,谁知又打章丘过来,成了三叔的继女。他若不是探事,何以变服?”
    他又将白日与温澜的见面、对话复述一遍,不过刨去了自己失态的部分。
    叶诞沉思半晌,方道:“以我所看,他言之不虚,怕确是暂住。既然假称辞任,要办的事定然是不便宣之于众。要探事也不必亲自来,还叫你发现了。你说,他先去了一趟章丘,可是有所图?”
    白日里叶青霄又气又急,后来回去仔细琢磨了一下,他和皇城司打交道多,也觉出不对味了,此时低声道:“应当说是皇城司所图。忠恪公在世时,便一心要使皇城司能外出探察其他州府之事,而非限于京畿,只是却屡次折戟在地方上,朝臣屡屡反对。三叔在外为官,谁知道他是不是借这个身份,在那一带暗中布置。”
    布置完了自然就回来,只是暂住在他家,待来日金蝉脱壳,回去复命。
    叶诞颔首赞同,“既然他叫你知道了身份,应当是无碍的。你记得,此事也不可叫你我之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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