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急步返回内殿,见了温媪,才知她虽从九龙殿而来,却并不是奉了卫恒之命来看我的。
    她抹着眼泪道:“老奴也在掖庭待了几天,已被查验过了,原该同采蓝她们一道回娘娘身边侍奉才是,不想这多年的老毛病又犯了,在榻上躺了两天。陛下开恩,怜我年老体弱,想放我出宫,再赏我个宅子,好安享晚年。”
    “可老奴不放心娘娘,在同陛下辞行的时候,向陛下求恳,想着能再见娘娘一面。陛下倒是没说什么就准了,可见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您别担心,或许过几日便一切都好了!”
    说完这些话,她似是也觉得太过苍白,垂下头去有些不敢看我。
    我却觉得看到了一丝希望,我正苦于被禁闭于此,除非卫恒主动前来,否则便见不到他,也无法同他传递消息。我正想着是否装病,看能否有个人能来我这椒房殿一趟,不想温媪恰在此时来了。
    她是卫恒的乳母,情份非比寻常,若再去九龙殿求见,卫恒总是会见她的,这宫中简直再找不出比温媪更为合适的传信之人。
    我便郑重拜托她道:“不知温媪可愿再去一趟九龙殿,替我给陛下送一封信,只要他看到这封信,我同他之间的误会便尽都解得开了。”
    第111章 赴死
    对我这请求, 温媪迟疑片刻, 才点了点头, “娘娘曾对老奴有大恩, 若您有用得着老奴之处, 老奴自当报答娘娘。”
    我便走到书案前, 也不要采绿帮我,一边亲自研墨,一边暗自思忖我当在这尺素之上写些什么才好。
    直接将我因前世的种种而心生的忧惧落笔于尺素之上,自然是有些不妥的,倒不如……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卫恒尚是五官中郎将时, 曾在府邸里举行过一次诗会,由我品评前三甲, 不想我挑中的前三皆是出自卫恒之手,且这三首诗全都是他写给我的含情表意之作。
    此后,闺房之中,他更是为我写了更多的诗作。每写一首出来,便要同我抱怨一次, 觉得他都为我写了这许多的诗出来,却不见我什么时候也为他写上一首暗诉衷情的诗作来。
    也是时候,该我为他写一首诗了。
    我展开一方素绢,仔细铺得平展, 将玉笔在砚台里蘸了蘸, 想也不想, 便在那方素绢上一挥而就, 似乎这一首诗早已在我心底等待多时,只等着我将它们写出来。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待写完后,我又细看了一遍,方在那右首空出来之处补上我这一首绝笔的名字——《塘上行》*。
    待得素绢上的墨迹干透之后,我将它折成个方胜之形,递到温媪手中,请她替我交给卫恒。
    我并没有再请温媪替我带话说我想要见他,我所有思君不见君的哀愁与焦灼,已尽数饱含在这几句诗之中,他若是我的知音人,看了便自当明白。
    过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温媪便匆匆回转,手上还拎了一个食盒回来,可是却仍旧不见卫恒的影子。
    我压下心底的失望,问道:“陛下看了我的手书,可说了什么没有?”
    温媪低垂着头,似是无颜见我,突然跪伏于地,朝我叩首行礼道:“都是老奴没用,有负娘娘所托!”
    我强自镇定的心忍不住发沉,难道我这般情真意切的剖白都不能打动他吗?
    “陛下他……都说了些什么?”
    温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陛下看了娘娘您的信,什么也没说,只是沉着脸坐在那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老奴等了半晌,见陛下终于似是要开口同老奴说些什么,哪知正在这时,有一名内侍又给陛下呈上了一份奏报,陛下一看,立刻脸色铁青,勃然大怒,将娘娘您那一方手书撕得粉碎……”
    我颓然坐倒在榻上,无力地问道:“那份奏报里都说了些什么?”
    “这……陛下并不曾说出口,老奴也不知道,只怕又是些中伤娘娘的东西。”
    我看向温媪带来的那个上绘着龙纹的红木食盒,这等形制的食盒,当是九龙殿里的御用之物。
    “那陛下……最后可曾说了什么?”我缓缓问道。
    温媪迟疑片刻,才道:“恕老奴斗胆问一句,除了在椒房殿里翻出来的用来行诅咒之术的偶人外,娘娘和陛下之间是否还有什么别的误会?”
    “陛下当时看了那奏报后的脸色真是可怕得吓人,老奴还从没见过陛下这般愤怒到失态的模样,说句大不敬的话,简直像是失了神智一般,状若癫狂,嘴里不住的说娘娘是在骗他,任老奴如何替娘娘辩解,陛下都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那里重复这一句话,老奴看陛下情形不对,便想告退,哪知陛下却突然把老奴叫住,竟然说……”
    “陛下他说什么?”似是已经有所预感,我不疾不徐地问道。
    温媪将头埋的更低,哽咽道:“陛下他竟然说……说是……若要他相信娘娘是无辜的,除非娘娘用性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之前一直悬在心上的巨石,真到了它砸下来的时候,我反而出奇的平静,心内没什么太大的波动,甚至隐隐还有一种它终于来了,我可以就此松口气的感觉。
    我甚至轻笑道:“陛下可是让你送了毒酒过来,又要赐我一死?”
    温媪摇了摇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不是毒酒,是……是一碗鸩药。”
    从毒酒换成了鸩药,看来这一世还是和前世有些不一样之处,虽然都是被赐死。只是不知前世是否也是温媪替他送来那杯毒酒。
    我淡淡地道:“那就请温媪将陛下所赐的鸩药呈给我吧。”
    温媪抖着手揭开食盒,从中端出一个托盘来,上放着一盏极是小巧的碧玉碗。因为温媪实是手抖的厉害,碗中褐色的药汁洒了不少到那托盘里,等摆到我面前时,已经只余一小半了。
    我端起那碗鸩药,缓缓送至唇边。
    明明昨日卫恒见我将他以为的孽种护在身后,那般暴怒,也还是没有杀我,却不知温媪口中的那奏报里又写了些什么,竟激得他到底还是动了杀心,如前世一般要赐我一盏鸩药?
    我又看向跪在一旁,仍在浑身颤抖的温媪。
    可惜我始终想不起前世时是谁替卫恒送来那一杯毒酒给我,我只在梦里听到卫恒恨声对我道:“朕这就命人赐你药酒一杯,你欠朕的,只有拿命来偿!”
    跟着便是那毒酒入喉,冰凉如刀的痛感。
    难道我还是错看了人心,对男子而言,这一世再深的夫妻情浓也抵不过心中那条名为嫉妒的毒蛇的啃噬。
    又或者——我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有些荒诞的想法——该不会是温媪从中作梗、假传圣旨,想要让我死。
    可是温媪为何会想要置我于死地?吴家兄妹便是再神通广大,暗中收买了些人手,竟连始终居于深宫,已是无亲无故的温媪也能收买不成?
    何况我幼时曾救过温媪的家人,她为了报答我还曾暗中示警,让我躲过卫华的毒枣,救过我一命。
    温媪既然救我,又会何会要杀我,还是在卫恒眼皮子底下弄鬼?若真是她假传圣旨要我死,就不怕我死后卫恒追查到她头上,她亦逃不过一个死字?
    一个久居深宫,无亲无故,同宫外之人没有任何瓜葛的良善老妇,竟然有胆子假传圣旨想要鸩死她的恩人皇后,似乎怎么看,她都没有理由会做出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倒是帝心难测的皇帝陛下,因怀疑自己的妻子背叛了自己而痛下杀手,更能叫人信服一些。
    可不管这碗鸩药到底是谁送来的,我都已打算喝下它,只不过在喝下它之前……
    我重又将那碧玉碗放回几案,同温媪道:“既是陛下之命,我自是不敢违抗,既然要奔赴黄泉,可否在上路之前容我重整妆容,换一身衣裳,再来饮下这御赐的鸩药。”
    温媪泣不成声道:“娘……娘娘……请便……”
    我便唤了采蓝和采绿两人随我一并进到内室,让她们帮净面梳妆、挽发更衣。
    她二人也已经知道了卫恒要将我赐死的消息,一进到内室,便哭着道:“娘娘,陛下怎么会这么狠心,竟要赐死娘娘?”
    我替她们擦去眼中的泪,轻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陛下当不会迁怒于你们二人!”
    我打开妆台,那里面堆满了卫恒送给我的各种奇珍异宝,或许男子的爱便是如此,爱你时奉若瑰宝,可一旦触到了他们的逆鳞,便会立时翻脸无情,不念半点旧情。
    “这些东西皆是陛下所赐,我做不了主,但我这些年的私房就赠于你二人,你们一人一半,无论是仍待在宫里,还是出宫,也能多些倚仗。”
    她二人抹着泪道:“无论娘娘您是生是死,婢子都会追随娘娘,绝不会离开您的。您若是真去了,婢子们也绝不独活!”
    我怒道:“不许胡说!性命是何等宝贵,我不许你们因为我而做出什么傻事来。即便我真去了,可只要这世还有人念着我、想着我,我便仍活在这世上,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若是有朝一日,这世上再也无人会念着我,那我才是真的去了……”
    “答应我,”我缓缓道:“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活下去,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
    她们擦了擦泪道:“娘娘尽管吩咐!”
    我压低了声音,“待我饮下那鸩酒之后,我想你二人能守在我身边,无论日夜,寸步不离,直到我被大殓入棺,就当是送我最后一程。”
    她二人听我这样说,无比郑重点了点头,“婢子定不负娘娘所托。”
    我欣慰地笑了笑,待她们替我打扮好后,只说我想再独自待上片刻,让她们先出去。
    待她们走后,我复又打开妆台,从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来,那里藏着一枚丸药同一块状如蜂巢的物事。
    曾经,我以为这个匣子里所备下的东西或许不会有用到的一天,可想不到,我竟是没有白白准备它们。
    第112章 饮药
    我正想拿起那枚丸药送入口中, 又忽然犹豫起来。
    这是仓公留给我的《苇叶集》里记载的一个方子, 名叫麻沸散, 可使生人饮后状如死人一般, 不但人事不知,更是连呼吸、脉博也不再有,瞧上去便如真死了一般,可药效一过,便又会死而复生。
    仓公创制这方子,本是为了给那些需动刀截断坏死肢体或是剖开内脏去除里疾的病人所用, 一来减轻他们的痛苦, 二来免得他们在清醒时不敢接受这种开膛剖腹式的救治。
    想不到, 如今却被我拿来做假死逃生之用。
    因为觉察到步步紧逼的危机,我在照料岩弟, 替他熬药时,趁便也照着那麻沸散的方子,照着药书所示, 想法将汤剂改成丸剂,制了这一丸药出来。
    这麻沸散的药效大约是十二个时辰,一日一夜, 也就是说,若我此时服下,如无意外, 便会在明日这个时候醒来。
    依着殡葬的习俗, 是死后的第二天小殓, 第三天大殓。
    只要我能在第三天大殓之前醒过来,便能在采蓝和采绿的遮掩下想法逃出宫去,这便是我为何方才郑重拜托她二人在我“死后”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因为仓公曾在那药方后注明,此药的药效亦是因个人体质不同而异。
    同样的药量,有的人服后恰好过了十二个时辰便醒了,也有些人会提前几个时辰或是推后几个时辰才醒。
    想了想,为免夜长梦多,还是能早些醒来便早些醒来的好,最好在今夜就能死而复苏,也好早些想法子逃出宫去,去找岩弟。
    我当日被卫恒接回宫时,借着给岩弟送蜜饯,已用我们姐弟常玩的字迷游戏同他暗示,若我在宫中有变,他当立即出城往武陵而去。我不敢说我会在那里等他,只说嫂嫂会在那里等他。
    而若是,若是这鸩药当真不是卫恒送来给我的,那我也可早早从假死中苏醒,同他说明一切,早些将那真凶绳之以法。
    虽然明知这个念头有些荒谬,竟是将温媪当作了那等假传圣旨害人的奸人,可我却仍忍不住,会这样去想。
    我看了看漏壶,此时正是申初时刻,再过四个时辰左右,便到了子时,那时醒来,正好便于行事。只是不知我假死的时候,能否又如前两次那样,能再看到些前世的事情。
    心中拿定了主意,我便减了药量,拿了枚玉簪将那药丸切了三分之一下来,送入口中。
    我看着镜中女子盛妆后楚楚动人的容颜,复又拿起浸染了大红口脂的丝绵片来,凑到唇边轻轻一抿,这才看着镜中那个唇色鲜红如血的女子微微一笑,将那如蜂巢般的物事藏入袖中,起身朝外走去。
    我本已快走到门边,复又走回妆台前,拿起放在铜镜下的一只玉盒并一方帕子,双手捧着,走了出去。
    再次坐到几案前,我将那玉盒和帕子放到案上,重又端起那盏药,见温媪递过玉勺,我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知这鸩药苦不苦,我却是个怕苦的人,横竖这碗里的药也不多了,与其小口小口这么慢慢儿的喝,更受些罪,倒不如……”
    我将那盏药送到唇边,抬起右手挡在面前,在挥袖的瞬间,趁着她们都不忍看我,将藏在掌中的那团蜂巢状的水绵丢到那碧玉碗中。
    这产自江中的水绵有极强的吸水之效,这还是我当日被囚禁在章羽处,从逢春那里知道的,当时我便心念一动,管她要了一块水绵,妥善收藏起来,为的便是今日。
    待那本已不多的药汁尽数被那团水绵吸附干净,我仰首看似将那碗药一饮而尽,实则将那团吸了鸩药的水绵又从碗中倒回到左手袖中。
    我将空了的玉碗轻轻放到案上,右手拿起搭在那玉盒上的帕子,按了按唇角,故意说道:“果然这鸩药喝起来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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