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令将麒麟抱到自己的腿上, 轻抚着孩子的胳膊,歪着头,咧出个温和的笑, 柔声道:“谢谢小麒麟,爷爷不哭啦。”
    “嗯。”
    麒麟懵懂地点头,他不太懂,为何这位第一次见他的爷爷会哭。舅舅以前给他讲过, 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也给他教过,要谨言慎行, 存好心,但不要多嘴多舌,所以他不会问爷爷的。
    “麒麟,爷爷问你呀, 你爹对你好不好?”唐令眉头微敛,轻声问道。
    “咦?”麒麟疑惑,抓着脑袋,道:“爷爷您怎么问了一个和胡子叔叔一模一样的问题,我爹爹当然对我好啦。”
    唐令一笑,大抵为人父母,都放心不下血肉至亲,吴远山也一样。
    他看着麒麟,痴了下,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多年以前的小婉,哎,这孩子和他母亲真像。
    “孩子,你,你二娘,她,她,”
    唐令有些吞吞吐吐,竟不知如何开口,他是以什么身份问,小叔?亦或是情人?当着孩子,他问不出口,他感觉过去对小婉做过的那些事,实在太恶心卑鄙,就算再过一个四年,一切都淡没了,也没脸见她。
    “算啦,没事没事。”唐令眸中黯然之色甚浓,终究,他连开口问的勇气都没有。
    “您问二娘?她很好呀。”
    麒麟并不知上一辈间的恩恩怨怨,笑的天真无邪:“我爹对二娘可好可好啦,他给我们排序,二娘是大宝,我是二宝,两个弟弟是三宝四宝。吃饭的时候,爹爹每回都是第一个给二娘夹菜。乔儿献儿调皮,我爹要揍他们,只要二娘一瞪眼,我爹就不敢啦,哈哈哈,爷爷,你说我爹是不是很怕二娘呀。”
    “是呀。”
    唐令苦笑,何必问呢,她过的好,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麒麟,你知道爷爷这辈子最佩服谁么?”
    “谁呀?”
    “是你外公。”
    唐令眼圈红了,那眼边皱纹仿佛更深了,他长叹了口气,道:“你外公满腹经纶,义薄云天,为了心中的道,甘愿躬耕南垄。好孩子,你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要是非分明,可以没傲气,但绝对不能没傲骨。”
    说罢这话,唐令沉默了良久,揉了揉麒麟的小脑袋。凉凉晚风吹来,撩动微冷的华发。
    唐令展开手,原来那片刻美好夕阳,早已悄悄溜走。
    天黑了,孩子要回家了。
    *
    一个月后
    天渐渐暖了,国公府里的万紫千红竞相开放。柔如雪的柳絮随着风头飘飘扬扬,将倒春寒一扫而尽;那红肥绿瘦,将花枝压弯了腰。香气阵阵袭来,狂蜂浪蝶上下翻飞,不知该停留在哪朵花上。
    仆妇丫头们趁着天好,将被褥搬出来晾;有些则三两抬了水,去给那些比人娇贵十倍的花儿浇水。
    偶尔一阵清风吹来,撩动凉亭下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时,总有些嘴碎的媳妇们小声谝闲传。
    四年前秦姨娘挪了出去,同时安定侯府变成了安国公府。
    国公爷大手一挥,狠狠地换了一茬子人,并将府宅扩修,而今占了一整条街。
    沈夫人爱花,国公爷就给她弄了个大花园子,从宫里点了十几个手艺精湛的花匠出来伺候,又让人从洛阳和云南等地运来好些名品牡丹、芍药、茶花……当年的玄宗皇帝宠杨贵妃,也不过如此吧。
    见过沈夫人的婆子们都议论,那沈夫人也真是好手段,一肚子生了两个小子,挑唆着国公爷将秦姨娘抛弃,后又得到太后赐的封号,算是在国公府站稳了脚跟。听说她以前是酒楼里卖的,还惹了不止一宗人命官司,老爷究竟喜欢她什么?脸子?身段?
    可再美的女人,总有人老珠黄的一天。男人嘛,也总有喜新厌旧的一日。等着瞧吧,老爷肯定往府里带新人,再不济也会在一等丫头里抬举几个。
    也是奇了,四年过去了,老爷竟对沈夫人痴迷依旧,简直要宠上天。沈夫人夜里咳嗽了几声,老爷的眉头就皱起来了,脸黑的能吃人,怪丫头们给夫人端了凉的。
    哼,明明是自己每日家钻进夫人房里,胡天胡地的做那事,能不把那娇客冻着么。
    “啊切!”
    沈晚冬捂着口,打了个喷嚏,谁又在背后编排她。
    今儿天好,正适合坐到花园子里抄书。
    四下看去,她现在身处在一座小小凉亭,而凉亭周围是各色花树,有一品牡丹、艳秾芍药、高洁山茶……还有如血杜鹃。
    才刚她让下人们将书桌搬到凉亭来,又将先前整修撰的《不舍斋书目》书稿也搬来,亲自将序跋抄录在上好的桃花笺上。
    这四年,她在明海的支持下,邀请了一批翰林学士和名儒大家,整理散落天下的坟籍,重新编撰书目,序跋皆由经纶大儒撰写,年初始成。有意思的是,翰林院的徐大学士说她字写的好,可以将四部大序和各小序手抄一遍,也算一桩美事。
    后来大梁又有了新故事,有人将她的字称为沈体、晚冬体、茹夫人体、沈夫人体,甚至有人将字刻成了碑,以供学子童生摹写。
    而今,校勘整理好的典籍,经部和史部藏在宫中密府,集部子部则藏在不舍斋。但愿有一天,杜老和爹爹的书稿不再是禁·书,能有机会传于天下。
    每当想起亡父和杜老,沈晚冬就不禁鼻酸。
    她搁下笔,端起添了蜂蜜的茶,轻抿了口,略微冲淡了满腔的酸涩。抬眼朝花园子瞧去,那里头由她最爱的四个男人。
    明海和三个孩子。
    今儿麒麟穿了身武士玄色劲装,手里拿着把木剑,跟在他爹后头学剑。而那两个顽童呢,这会儿正蹲在一株大红牡丹下,拿着小木棍捅蚂蚁窝,他俩嫌花儿引来了蜜蜂蝴蝶,对着娇花伸出恶魔之手,弄得满地都是花瓣。
    她怎么生了这么一对不懂怜香惜玉的小恶魔呢,哎,也不知以后哪家姑娘会遭殃,嫁给这两个活宝。
    沈晚冬抿唇轻笑,目光又落在麒麟身上。
    现在,明海在教儿子扎马步,见孩子软软塌塌扎得不稳,就亲自示范,耐心讲解,说男儿一定要文武双全,你从今儿开始要学武,老子亲自教你,谁再敢打你主意,先暴揍一顿再说。
    还记得那日从吴府出来,她径直去了泼茶香酒楼,虽说已经十拿九稳,麒麟就是被吴远山带走了,可还是悬着心,万一他不还孩子呢?明海去了靖县,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若是吴远山趁机把孩子藏起来,那可怎么好?
    正乱想间,麒麟竟回来了。
    问了才知道,是个白头发的爷爷从胡子叔叔那儿将他接回来的。
    胡子叔叔是吴远山无疑了,可白发爷爷是谁,而今在大梁,还能有谁能在吴府领出人?她一时间想不出这厉害老人是谁?忽然,一旁坐着的章谦溢一拍大腿,说:送娃回来的,怕是督主吧。
    末了,章谦溢凑到她跟前,小声说:你有几年没见督主了,他老了很多,头发都白了,孩子把他认成爷爷,也不奇怪。哎,督主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你……
    听了这话,她沉默了许久,问了自己几遍,还恨不恨唐令?而今她什么都有,而那个人呢?有什么。
    正乱想间,沈晚冬瞧见丈夫朝自己走来。
    “怎么了?”
    荣明海将木剑随手丢给一边侍立着的小厮,接过丫头递来的湿帕子。反复擦了下手,这才凑过来。
    男人竟也不避丫头婆子们在此,十分自然地从后面环住沈晚冬,亲了亲她的香腮,瞅着她才刚抄录的序跋,笑道:“才刚就瞧见你长吁短叹的,可是有什么心事了?说出来,为夫帮你开解开解。”
    “没什么。”
    沈晚冬往边上挪了下,让荣明海坐到跟前来。她倚在他身上,低着头,笑的腼腆:“给你说个事儿,我大约是有了,月事好久没来了。”
    “啊?”荣明海大喜,一把抓住女人的双肩,凑近了,眼瞅着她平坦的小腹,低声问了句:“真有了?”
    沈晚冬正要说话,忽然,花树丛中传来阵脚步声。抬眼看去,原来是老梁来了。
    老梁一如往昔,穿的邋邋遢遢,头发也有些乱,酒糟鼻似乎更红了,虽说如此貌不惊人,可身上就是带着股气势,目中的锋锐让人不敢小觑。
    而紧跟在老梁身后的,是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小娘子,穿着月白裙衫,梳着妇人发髻,髻上只插着一支木簪,还戴了朵白色绢花。样貌嘛,倒是秀气得紧,白面皮,细细的眉眼,嘴角有颗美人痣,平添了股子动人的风韵。
    这妇人好似在哪儿见过,面熟得很。
    瞧见老梁来了,沈晚冬忙起身,迎了上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都将老梁当成了兄长。孩子们也称老梁为伯伯,这些年她总是想给老梁寻摸门好亲事,不能让他一个人这么凑活着过吧。可老梁每每冷着脸拒绝,说自己随性惯了的,不喜欢有女人在跟前唠叨,嫌烦。
    如今瞧见他竟带了个女人来,难不成有好事了?
    沈晚冬正准备笑着打趣老梁,忽然,那美妇扑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不住地磕头,连声喊着:求夫人给贱妾作主呀。
    怎么回事?
    沈晚冬不解,给一旁坐着打络子的张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将三个孩子带走。随后,又让丫头将那妇人扶起,有话好好说。谁知那妇人竟铁了心,死死地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从怀里掏出个玉珠串子,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哭道:
    “贱妾的冤屈求告无门,想着当日曾与夫人有过一面之缘,特意来求夫人救命啊。”
    沈晚冬越听越糊涂,什么一面之缘?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走进了去看那妇人手捧着的玉珠,她这才恍然。上月去给戚夫人扫墓,麒麟丢了,她百般找寻不见孩子,坐在茶寮暗自神伤。当时对面坐着三个人,两个年长些的妇人,一个半大的男孩。
    那姓曾的妇人瞧见她哭泣,便过来好言安慰了几句,临别时,她将手上的玉串送与曾氏,算是同为母亲的一种念想。
    瞧眼前这妇人,好像是曾氏的妹妹,小曾氏,这小曾氏为何会拿着玉串来国公府?
    “你先起来。”
    沈晚冬亲自过去扶起小曾氏,让丫头往凉亭里搬两张椅子来,再去煮壶茶。
    等入座后,她瞧见此时明海拿起笔,正帮她抄录序跋,对这位有冤屈的小曾氏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眉头间好像还有些许厌烦,幽幽地说了句:过会儿让老苗汤来,给你把个脉。上个月你急的吐了口血,这几天又添了些咳嗽的症候,我不放心。
    沈晚冬莞尔浅笑,白了眼这男人,轻抚着小腹。她接过丫头递来的酸枣汤,喝了好几口,谁料明海瞧见后,脸更黑了,小声嘟囔着:怎么喜酸,哎,怕又会是个小子……
    德行!
    沈晚冬轻咳了声,看向有些畏惧胆怯的小曾氏,柔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会找到国公府来?你长姐呢?还有你那个小外甥呢?”
    沈晚冬随意问着,她笑了笑,大抵这曾氏是惹了点麻烦事,打听到了她的身份,想要倚靠高门势力解决事情,再走个后门,进国公府谋个差事。这也容易,只要手脚干净,不是那起多嘴多舌的妇人,帮她们一场又何妨。
    一听到长姐二字,小曾氏登时泪如雨下,又跪下了,泣不成声:
    “姐姐被人打死了,外甥如今被关在大梁狱里,不日就要处斩了。”
    “啊?”
    沈晚冬大惊,手没端稳碗,给掉到了地上。她忙让丫头去扶起小曾氏,看了眼明海,明海依旧波澜不惊,静静地抄录;而老梁端坐着,眉头紧皱,好似知道些内情,但不开口。
    也是,国公府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即使拿着她的手串,侍卫也未必会行方便。小曾氏是老梁带进来的,想必她的事比较棘手,起码是有必要拿进府里拿上台面说的。
    “谁打死了你姐姐?你外甥又怎会被关起来?发生了何事?”沈晚冬皱眉,轻声询问着。
    小曾氏咬牙,恨道:“是唐督主。”
    第101章 辱母
    唐令?
    沈晚冬一愣, 她没听错吧,小曾氏说唐令杀了她姐姐,又关起她外甥?这简直匪夷所思嘛, 唐令是什么身份, 有什么理由屈尊降贵,和贫贱老百姓过不去?
    难道, 有什么隐情?
    “老梁,这是怎么回事?”沈晚冬看向老梁, 皱眉问道。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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