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和南烛快走几步,来到冯乙身后。
    “冯兄、早。”朱佑樘抱拳施礼。
    岂料那冯乙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反倒加快了步伐,一张青涩面容,在晨光中僵硬如石,很是诡异。
    朱佑樘和南烛对视一眼,也沉默跟在其后快步前行。
    渐渐的,其余学子书童也追了上来,皆是沉默无言,面无表情。
    晨曦初升,山间浓雾弥漫,一行学子就这般匆匆前行,不发一言,十分诡异。
    尸天清和郝瑟立在树尖之上,看着这诡异一幕,皆是眉头深锁,心中升起不详预感。
    半柱香后,一行学子到了半山平台之处,三座学堂耸立阴沉山林之中,仿若三只漆黑的怪兽,窗中灯火诡亮,犹如兽目。
    李监学双手背负,面色凝肃,静静看着一众学子在堂前列队。
    “见过李监学。”二十四名学子双排站立,齐齐抱拳。
    “入堂。”李监学率众学子走入学堂,依次落座。
    一众书童站成两排,守在学堂门外长廊处。
    朱佑樘最后入内,展目看去,学堂内桌案分三列八行,桌椅光洁如镜,其上笔墨纸砚齐全,窗扇大开,隐有晨光透雾落于案上,更显其上书册颜色黄蜡诡异。
    众学子端坐其后,脊背笔直,容无表情,犹如一尊尊木雕。
    “连堂,上前来。”李监学示意。
    朱佑樘施礼上前,立于学堂夫子台下。
    “这位是新入学的学子,连堂。”李监学提声道。
    二十三名学子同时起身,躬身施礼,然后又齐齐落座,整齐得就如同被人操纵的傀儡木人。
    连堂眸光微微一闪,目光迅速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但见所有人的眼瞳都如这林曦晨色,黯淡无光,不禁皱了皱眉。
    “连堂,按案上的名牌入座。”李监学又道。
    “是。”朱佑樘迈步走到最左侧的空位落座,桌案上端平放着“秋分”字牌,右侧,正坐着自己的邻居冯乙。
    李监学端坐夫子案之后:“晨习开始,今日诵读,史记,太史公自序。”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
    袅袅诵读之声穿过窗扇,飘出学堂。
    堂外长廊之上,二十四名书童躬身而立,表情木讷。
    南烛站在最末尾,左右扫了几眼,提着书箱绕到了冯乙书童身侧,低声道:“你是冬至苑冯少爷的书童?我是秋分苑连少爷的书童,我叫小南。”
    冯乙的书童眼瞳一动,看了南烛一眼,又慢悠悠转了回去。
    南烛眯眼,低头看了一眼冯乙书童脚边的书箱:“这种样式还真是少见——”
    说着,就探手去摸。
    “不准碰!”小书童一把推开南烛,岂料南烛却顺势攥住了小书童的手腕。
    “放开!”小书童一把甩开南烛。
    南烛眸光一闪,默默退立一旁,不再说话,眸光扫了一眼学堂旁耸立入云的百年古松树。
    树梢青袂一闪而逝,仿若林间晨雾一抹。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
    “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
    “太史公曰: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
    断断续续的诵书声终于结束,南烛看了一眼天色,晨光大明,浓雾漫散,已是卯时三刻。
    “早课结束,用早膳——”学堂内的李监学提声道。
    就见二十四名小厮提着食盒鱼贯走入学堂,为诸位学子分发早膳。
    早膳十分简单,分别是一盘点心,一盘水煮绿菜,一碗米粥,点心共有五块,红绿蓝黄粉五种颜色,绿叶菜嫩绿欲滴,米粥粘稠,散发着缕缕热气,很是清淡。
    “膳后开始晨课。” 李监学说完,就走出学堂。
    堂内响起悉悉索索的咀嚼和喝粥声。
    朱佑樘转目看去,见堂内所有学子皆是狼吞虎咽,吃相惊人,每人桌边,都恭敬站着送膳的小厮,与其说是等着伺候收拾,不如说更像是——
    监视吗?
    朱佑樘微微蹙眉,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险些没吐出来。那点心又硬又干,简直和石块一般,莫说和尸天清的厨艺没法比,就连街边小摊贩的手艺都远远不及。
    “连少爷可是觉得不合口?”旁边的小厮低声问道。
    “还、还好……”朱佑樘硬生生咽下一块。
    “这点心虽然有些硬,但是回味甘甜,连少爷以后定会喜欢的。”小厮扯出一个笑脸道。
    朱佑樘点点头,端起粥碗,一口喝粥,一口吃点心,最后硬是将四块点心咽了下去。
    旁边的小厮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转开了眼睛。
    就在这一瞬,朱佑樘迅速将最后一块点心塞入袖口,然后装一边模作样咀嚼一边道:“果然,吃到最后别有一番滋味。”
    “连少爷喜欢就好。”小厮露出笑意,收拾碗筷食盒,和其余二十三位小厮一同退了出去。
    朱佑樘暗暗吸了口气,转目再看学堂内一众学子。
    所有人都端坐在桌前,认真读书习字,无一人闲聊歇息。
    那诡异的整齐认真程度,真如某人所说,着实有些不合理。
    就这般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堂外二次响起“当当”钟声,韦苓之山长踏着晨光走了进来,撩袍入座,开始晨课:
    “翻开书册,首先,温习庄子逍遥游——”
    “是,山长。”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徒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朗朗读书声再次环绕整座书院,飘过碧绿的枝叶树梢,掠过盘坐树端二人的耳畔。
    “哈欠——”树杈上的郝瑟打了个哈欠,“听了一早上书,简直要困死了……”
    “阿瑟若是乏了,不若歇息一会儿,若是有事,天清再唤你。”旁侧尸天清道。
    “行,那我先……”郝瑟转眼瞄了一眼眸光晶亮的尸天清,硬是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换了一句,“我还能坚持!”
    尸天清长睫一动,轻轻“嗯”了一声,再次将目光投向学堂。
    我勒个去!
    为啥老子突然有种强烈的“求生欲”?
    郝瑟暗呼一口气,向旁边蹭了蹭屁股。
    “小心莫要跌下树去。”尸天清探手一捞,又将郝瑟拽了回来,而且距离较刚才居然还近了几分。
    尸兄是故意的吧?肯定是故意的吧?!
    郝瑟瞪眼。
    尸天清和郝瑟目光一触,耳垂一红,自己默默后退了两寸。
    额……
    可能是……自己神经过敏……
    郝瑟抓了抓脑袋,继续将注意力移向学堂。
    尸天清微微侧目,目光紧紧盯着郝瑟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喉结乱滚。
    “尸兄……”
    “嗯?”
    “鲲鹏这个,是不是文书生的狐狸师父说的那个?”
    “嗯。”
    “一转眼都这么久了啊……”
    “嗯。”
    “尸兄,你觉不觉得有点热啊,我脖子都出汗了……”
    “咳,略热……”
    “怎么感觉脖子好痒……”
    “咳——大约是有虫……”
    二人就这般并肩坐在树梢,有一搭没一搭轻声聊着天,望着山林迎风翻涛,听着朗书荡荡回音,一直到了晌午时分。
    “今日早课到此结束,大家可回去歇息了。午后在各自宿处完成今日课业。”韦山长起身,打开书箱一一取出卷轴,“现在,我将课业发给大家,每人都要按时完成,明日晨习上交。”
    二十三名学子从最右侧的首位开始,依次上前领取卷轴,领完后便纷纷离开。
    而最后一个,正是新入学的朱佑樘,领完卷轴却被韦苓之唤住:“连堂,你且留一下。”
    “山长有何吩咐?”朱佑樘抱拳。
    韦苓之露出慈祥笑意:“让你的书童先回去吧,我有几句话要问你,稍后让李监学送你回去。”
    朱佑樘顿了顿,抱拳:“是。”
    说完,走到门边,提声对堂外的南烛道:“小南,你且先回去。”
    南烛眸光一闪,低头:“是,少爷。”
    便躬身离开。
    “连堂,过来坐吧。”韦苓之招呼朱佑樘到坐下,点燃桌上的香炉,淡淡烟圈飘绕,散出似苦似甜的味道。
    “这个香是?”朱佑樘不禁开口问道。
    “定神香,我年纪大了,时常觉得劳累,用此香可以解乏。”韦苓之道。
    “果然味道雅致。”朱佑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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