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嘚、嘚、嘚——”
    纷杂马蹄声回荡在漫漫乡路之上,车轮滚过之处,烟尘四起,映着暮日余晖,更显寂寥。
    朱佑樘撩起车帘向窗外看去。
    但见那黄土干涸,荒风漫漫,着眼之处,树木无皮,地无草根,只留下干枯树枝直冲天际,将青黄色的天空割裂成一块块碎片。
    “为何这些树都没了树皮?”朱佑樘低声嘀咕。
    “因为树皮都被人吃了。”南烛道。
    “树皮——”朱佑樘一惊,“能吃吗?”
    “若是饿的急了,莫说树皮,就连土也会吃的。”南烛阖目道。
    朱佑樘面色发白,垂下眼睫,放下车帘。
    车厢内又恢复了安静,文京墨、南烛、宛莲心皆在闭目养神,郝瑟枕着宛莲心的腿,嘴里扯着小呼噜,睡得东摇西摆。
    朱佑樘看了郝瑟一眼,欲言又止。
    郝瑟的小呼噜一停:“想问什么?”
    “我……”朱佑樘说了半句,又摇了摇头。
    郝瑟睁眼,弹坐而起,撩起车帘看了一眼,眉头一蹙:“走了半个月,总算快到了,流曦,把咱们随身的干粮看好了。”
    “是,郝公子。”驾车的流曦定声道。
    “前方就是凤翔府,兄弟们,打起精神来!”车队前,舞江岚提声高喝。
    “嚯!”
    “阿瑟,千竹,前方半里就是城门。”尸天清策马到车旁,低声道,“城门外有两队人马?”
    此言一出,车内众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两队人马?”郝瑟推开车门,探着脑袋瞅了半天,可前方光线昏暗,离得又远,实在是看不真切,只能隐隐巍峨城楼伫立在阴沉昏云之下,仿若一尊黑色的巨兽。
    “嘚嘚嘚!”
    急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从疆骑马飞奔到舞江岚身侧,低声道:“舞镖头,凤翔府知府已在城门前列队,准备接粮。”
    “城门前?”舞江岚一怔。
    “可是凤翔府知府管仲文?”连商计从车里探出脑袋问道。
    “应该是他,旁边还有个富商。”从疆道。
    “富商?”连商计疑惑。
    舞江岚点点头,振臂高呼:“整队、严护、快行!”
    “是!”
    众镖师收紧马队,竖起背后“四方镖局”的徽旗,舞江岚一马当先,率领车队迎着巍峨的城门浩浩荡荡行去。
    待行得近了,众人这才看清,在城门东西两侧分列两队人马,东队是官兵,个个身佩长刀,容姿严正,为首的是一个年仅五旬的官员,后背微岣,四肢细短,短眉毛、核桃眼,大眼袋,三缕小胡挂在下巴,额头油亮放光。
    而西侧这一队,则是一排家丁护卫,个个膀大腰圆,面目凶狠,挂剑扛棒,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袭华丽锦衣,身形颇肥,肚子几乎和连商计不相上下,五官却是和那官儿有七分相似,只是因为太胖,脸盘绷得溜圆,就好像是将身旁知府大人的五官拆开重组到一张更胖的大饼之上,颇具喜感。
    连商计车队缓缓行至城门之前,官员抬起手臂,下令官兵横排在前,将车队拦住。
    “停——!”舞江岚振臂停队。
    “前方来的可是朝廷拨的赈粮?护队的可是连商计连老爷?”官员高声问道。
    连商计忙跳下马车,抱拳回礼:“正是连某。”
    “甚好。”官员上前,抖袍虚抱一拳,“在下凤翔府知府管仲文,特来接收赈粮,赈粮册何在?”
    连商计示意管事魏方送上粮册,又提声道:“此队,一共二十两马车,五百石米粮,请管大人查验。”
    管仲文接过粮册细细看过,又令手下士兵上前逐车核对查验,见并无遗漏,方才在连商计的验粮单上盖上官印,送还给魏方。
    “连老爷一路辛苦了,赈粮从此处就由官家接管。”
    “有劳管大人。”连商计抱拳。
    管仲文点头,再次示意。
    旁侧家丁侍卫迅速上前,替换四方镖局镖师车夫押队,那名胖富商翻上马背,率着车队转头,竟是朝着城门相反方向走去。
    嗯?!
    连商计立时就惊了:“且慢!”
    舞江岚立即率众镖师围了过去,挡住了去路。
    “管大人,这是何意?,”连商计挺着大肚子冲到了管仲文面前,指着车队大叫。
    “什么?”管仲文撩起眼皮。
    “连某这可是朝廷的赈粮!你要将赈粮运到哪里去?!”
    “自然是城外的粮仓。”
    “城外?!”连商计双眼暴突,“为何要去城外,不是应该立即入城,发给受灾百姓的吗?”
    “连老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管仲文皱眉,“这虽是朝廷的赈粮,可如今负责赈灾的钦差大人未到,在下不过是一个五品知府,怎可私自放粮?若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敢问连老爷,这责任是您担还是我担啊?”
    “这——”连商计语塞。
    “朝廷的旨意是赈粮一到,即刻放粮,难道管大人要抗旨不成?!”突然,一声高喝从连商计队中一辆黑色马车上传出。
    就见车门开启,从车中跃下一名白袍少年,身后还随有紫衣青年、美貌女子、灰衣小童,碧衣书生几人。
    刚刚说话的正是这个白袍少年,此时正怒目灼灼瞪着管仲文。
    “这位是?”管仲文瞥了一眼连商计。
    “是——我的远方侄儿……”连商计暗暗抹了一把冷汗。
    管仲文冷哼一声:“黄口小儿,懂个屁!”
    “即便是黄口小儿,也知道圣旨不可违,管大人,您这般作为,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啊。”文京墨淡淡道。
    “我又没说要抗旨,本官只是说要等钦差大人来后,亲自见了圣旨,即刻放粮。”管仲文道,“可如今钦差未到,圣旨未见,若是本官放粮,那可就是私放赈粮,这罪名,本官可担不起啊。”
    “钦差三日内必到,可若是这三日之内,又有人饿死在城中,这罪名,管大人可担得起?!”朱佑樘提声高喝。
    “这个嘛——”管仲文翻了个白眼,“是本官的事儿,你管得着吗?!”
    “你!”朱佑樘气得两眼冒火。
    “本朝规定,赈粮抵达灾地,需入官库,由当地府衙官兵查验护管,凤翔府的官库设在城内,不知为何要将赈粮送往城外?”文京墨上前一步,问道。
    “如今城内暴民横行,赈粮若是送入城,定会被一抢而空,到时,让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为了保险起见,自然要先送入郊外的民库暂为保管。”管仲文道。
    “哦~民库——”文京墨瞥了一眼领头的富商,“这位想必就是的管大人的胞弟管仲武了吧,听闻是陕西境内数一数二的米粮商人,想必对保管赈粮颇有心得。”
    “这位先生客气了,在下自当尽力。”富商管仲武抱拳。
    “如今,连老爷可还有疑问?”管仲文一脸不耐烦。
    连商计脸皮抽了一下,看向舞江岚和文京墨。
    文京墨眯眼,微微点了点头。
    “放行!”舞江岚提声。
    众镖师这才让开道路。
    管仲武冷哼一声,率领一众家丁押着赈粮队伍驶离,融入浓浓暮色之中。
    朱佑樘定定看着粮队离去方向,双眉紧蹙。
    “反正都是他们兄弟的地盘,送到城里还是城外,恐怕没什么差别……”郝瑟嘀咕。
    “连老爷,本府尚有急务,就先行一步了。”管仲文朝连商计一抱拳,登上轿子率领一众官兵迅速入城。
    “那我们也进城休息一下……”连商计话未说完,就见那城门吱呀呀乱响,碰一声合紧,连条缝都没留。
    连商计:“……”
    郝瑟一行:“……”
    舞江岚一队:“……”
    “仙人板板,这是啥子意思,轰人走咩?!”郝瑟勃然大怒。
    “恐怕是城内有什么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文京墨冷笑一声。
    “不想让我们看到的——什么东西啊?”郝瑟摸下巴。
    “这个嘛——”文京墨眯眼,“不若晚上一起去瞧瞧?”
    “咩哈哈哈,好主意!”
    *
    “凤翔府城,内有八街六十八巷,分为东西南北四区,其中南区为府衙所在,旁多居乡绅商贾,西、南区多为平民,北区则比较贫乱。”
    城南三里郊外,文京墨用树枝在地面勾画出一张大略的凤翔府城地图,为众人一一讲解。
    旁侧众人围蹲一圈,连连点头。
    “所以我们的重点应该是去南区的府衙。”郝瑟抱臂道。
    “应是如此,不过——”文京墨顿了顿,“小生总觉得此城有异,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啊啊啊,敛风楼的消息传不过来,真是让人着急!”郝瑟抓头发。
    “看来此次敛风楼的麻烦可不小啊,这么多日子了,怎么消息通路还未恢复?”普形叹气道。
    “此次发灾的庆阳、平凉、汉中和凤翔四府,看似与京城相距甚远,但实际上却与宫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京墨道,“诸府官员皆以凤翔府管氏兄弟为首,拜在了那位万岁阁老的门下,而万安则是——”
    “万贵妃的得力干将。”朱佑樘凝声道。
    文京墨一挑眉,点了点头。
    “怎么哪哪都有她啊——”南烛白眼。
    “待午夜时分,尸某就与阿瑟、千竹、流曦一同去城内一探。”尸天清道。
    “师父,我也要去!”朱佑樘沉眉,“我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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