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言蹊心有所感,正值出神之际,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待她回神时,竟是有人从她身后为她递了一件挡风雪的皮裘过来。
    “谢谢。”白言蹊以为是莫诉府邸的婢子递过来的,根本未回头看便将皮裘接过, 穿在身上。倒不是因为她怕寒,而是怕衣衫被风雪打湿。
    “你我之间, 无须客气。”回应白言蹊的声音有些低沉,还有些可以装出来的沙哑。
    似是有电流从心尖穿过, 白言蹊蓦然回首, 看到那身后故意压低帽檐的身影时, 心跳陡然停了一个节拍。
    帽檐下露出来的下巴看起来又瘦削了不少, 可是这身影, 这声音……方方面面透露出来的细节,都无不在告诉她,为她送来皮裘的这人正是唐毅。
    “唐……”一个完整的称呼还未唤出口,冰凉的手指就贴在了她的唇上,白言蹊双目圆睁,心跳起起伏伏,久久难以平复。
    唐毅将脸凑在白言蹊的耳边,哑着嗓子道:“别说话,我是偷偷回到京城的。一会儿前面转角的地方丧队会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凉凉的气息喷洒在白言蹊的脖颈上,让白言蹊明白,唐毅并非是手冷,连呼出来的气都是冷的。再结合唐毅说话时语气中根本掩盖不住的疲累,可想而知,唐毅刚到京城。
    白言蹊点头应下,感受到有根手指在悄悄地抠她握起的拳眼,拳头猛地握紧,与此同时,唐毅的声音再次在她耳畔响起。
    “白博士,能给你的野男人暖暖手吗?”
    什么男人?
    野!男!人!
    白言蹊全身一个激灵,堪堪忍住将唐毅当场爆锤一顿的冲动,咬牙切齿,低声道:“殿下,请自重。”
    “我从赣州不眠不休奔波而来,瘦了六七斤,如何重得起来?不信你看,我的脸都瘦了一圈。”唐毅彻底化身粘人的无耻小年糕,声音委屈巴巴,明耳人一听就知道他是在装,但是白言蹊的心却不争气的软作一滩春水。
    在白言蹊看来,唐毅是真的瘦了。
    握紧的拳略微松了松,伺机而动的唐毅立马将手指伸进白言蹊的手心,还不安分地轻轻挠了一下白言蹊的手心。
    白言蹊:“……”大狼狗变成哈士奇该怎么办?有挽救的办法吗?在线等,挺急的。
    白言蹊怕她与唐毅挽着手的画面被其他人看到,赶忙将自己的手往腰间收了收,不料唐毅的手如同缠人的蛇般,居然大喇喇地将手也伸到了她的腰间,还轻轻刮了刮她腰间的痒痒肉。
    “唐毅,安分点!这么多眼睛看着呢!”白言蹊怒道,想要将手抽出,却不料唐毅突然反手握紧,略显粗糙的大手像是捉鸡爪子一样将她的白嫩的手捉在掌心中,唐毅埋在她的颈窝低声嘟囔,“还是太瘦,外祖母说我要娶一个丰腴些的妻子,好生养。”
    白言蹊:“……”
    眸光扫过在场之人,白言蹊狡黠一笑,还击道:“唐毅,你说如果我现在大喊一声,就说被皇帝驱逐出京城的三殿下偷偷溜回京城了,你说你的下场会怎样?”
    唐毅全身一僵,紧紧捉着白言蹊的那只手渐渐松开,似是有些泄气。
    白言蹊得意地冷笑,她原以为同唐毅的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完胜,不料只是鹬蚌相争,得益的是跟在丧队后面的那些送行群众。
    那些自发为朱冼送行群众心里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悲伤的,他们也知道走在队伍最后面的人都是朱门弟子,都是大乾王朝里令人敬佩的学官!
    当看到有学官在如此严肃悲壮的情况下勾勾搭搭打情骂俏的场面之后,那些围观群众都怒了,纷纷用手指指着白言蹊的脊梁骨,一个一个类似于‘伤风败俗’之类的话不要钱地往外蹦。
    白言蹊和唐毅走在最后面,起先还不当一回事,可是随着骂声的增高,二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扭头一看,送行的百姓正满脸怒容的盯着他们俩,手中还拿着脏兮兮的雪团子以及冻得硬邦邦的菜叶子之类。
    对视一眼,白言蹊与唐毅同时做出了决定。
    撒腿狂奔!
    由唐毅跑在前面引路,白言蹊紧跟在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出丧葬的队伍,冲入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的人群中,东冲西撞,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人群深处。
    那些被丢出来的雪团子和菜叶子自然就‘便宜’了其他朱门弟子,弄得好不狼狈。
    “堂堂国葬之礼,竟有刁民作祟,来人,速速将这些刁民打下,交于京城府尹收押问罪!”走在白言蹊前面不远处的小李公公尖着嗓子道,此音一出,整个送葬的队伍都停了下来。
    小李公公发现了不对劲,一直都跟在他身后的白言蹊呢?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那些个丢了脏雪团子和冻菜叶子的百姓乌央乌央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将事情的原委道出,语气中满是冤屈。
    小李公公听得惊心动魄。跟在他们身后还穿着白底缀墨梅衣裙的女子,可不就是白言蹊么?
    白言蹊居然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子勾勾搭搭,大街上就做一些有伤风化的事情?这真的是他认识的白言蹊么?
    不是!
    一定不是!
    小李公公坚信,他认识的白博士不是这样的人!
    “你确定看清楚了?咱家告诉你,你刚刚说的那姑娘可是当朝三品大员,圣上亲封的算科博士白言蹊,若是你话中有任何污蔑之言,人头不保是小事,当心连累九族!”小李公公颤着嗓子道。
    那些百姓一听就慌了。读书人在他们心中的形象极为神圣,就算是普通读书人都能得到他们的尊重,更不用说是白言蹊这种靠读书获取功名,一步登天的奇才!
    有个脑子灵光的百姓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草民看见那黑袍人一直都捉着白博士的手,还是不是凑在白博士的肩上不知道耳语什么,白博士中间似乎挣扎过几次,但最后却没能挣脱,莫不是白博士被那黑袍人给掳走了?”
    黑袍人!挣扎的白博士!掳走!
    小李公公心中的那根弦被瞬间绷紧,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差点就要蹦出胸口了。那可是被皇帝看重的白博士啊,若是白博士有了什么闪失,估计皇帝会将他送进净事房二次净身吧!
    可到底是谁掳走了白博士?
    是丞相一派的人上赶着来报复?还是那些外邦谍者贼心不死,暗中作妖?
    小李公公急的满头冒汗,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东想西想,过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当务之急哪是想清楚凶手是谁,最应该抓住凶手!等凶手落网伏法,真相可不就水落石出了吗?
    “那贼人掳走白博士之后是往哪边去了,你们看清楚了没?”小李公公问。
    那些个百姓早就被吓懵了,更别提周围熙熙攘攘都是人,他们根本没看清楚白言蹊被‘黑衣人掳’到了什么地方,只能随便指了一个方向,顿时有一群士兵乌拉乌拉地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跑去。
    ……
    白言蹊被唐毅拉着一路狂奔,幸亏她的体魄被神经病系统改造过后变得强健了不少,这一路跑下来也不觉得有多喘,倒是唐毅已经跑得汗流浃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言蹊侧过头看一眼气喘吁吁的唐毅,好心提醒道:“三殿下,你是不是有点虚啊?要不要我帮你把个脉?”
    男人最大的忌讳就是被人问是不是有点虚,尤其是被女人问。
    白言蹊的这句话毫无疑问地戳到了唐毅的痛点,不过此刻已经快要累瘫的唐实在没有力气同白言蹊计较这个问题了。眼看着目的地就在眼前,他只想赶紧拉着白言蹊跑进那人来人往的快活林去歇一歇。
    快活林这个名字起的快活,实际上只是大乾王朝有名的商行,号称只要有钱便可以在快活林中买到一切想买的东西,买稀有珍宝可以,买消息与人命也行。至于快活林是如何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存活下来的,那就得看它的后台有多硬了。
    唐毅拉着白言蹊气喘吁吁地跑进快活林之后,径直跑到柜台前,手指敲在桌面上,正敲三下,然后画一个半圆,再反敲三下,那掌柜的顿时抬起头,连忙道:“贵人请随我来。”
    白言蹊的惊讶仅持续了片刻便想明白了。快活林是徽州书院药库中那唐老的产业势力,而唐毅又是唐老要守护的人,唐毅同快活林有关系瓜葛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被快活林的掌柜引到后面的静室中,那掌柜主动退下,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段窈窕的女人走了进来,笑面似春风,一身粉色的蝶边群穿在身上,非但不给人以庸脂俗粉的放荡,倒是平添了几分娇柔。
    “原来是三殿下来访,快活林蓬荜生辉。桃李恭迎!”
    第71章
    快活林三个字落入白言蹊的耳中, 无异于平地惊雷, 她略带不自然地抬头打量了几眼桃李,再看一眼唐毅, 见唐毅衣衫上落的雪开始融化, 伸手帮唐毅掸去衣衫上的雪粒, 又将自己身上的雪抖了抖, 这才坐正,双手交叠至于怀中,碰到那块硬邦邦的东西后,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泛起波澜。
    她前几天还惦记着找人打听打听快活林在京城的什么地方呢!没想到唐毅居然主动带她来了。
    唐毅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唐毅与桃李早就相识, 开门见山道:“桃李,这位姑娘就是我叔公为快活林选的新主子,今日我匆匆回京,先带她来快活林中认认路, 你先下去吧!”
    桃李身上娇柔.软媚的气质瞬间消失不见, 她端起脸色来, 上上下下打量了白言蹊数次后,强压下眸中的震惊与不甘,试探着问道:“莫非这位姑娘就是智林叟口中所说的算科博士白言蹊?快活令可带在身上了?”
    白言蹊点头,从怀中将快活令掏了出来,递到桃李手中,由桃李将快活令里里外外检查了数遍之后才收回。
    桃李深吸一口气, 突然跪倒在地, 叩首三次, 声音中带着些许释然,“既然王爷选择了白博士,桃李自当遵命,日后白博士有什么吩咐直接同桃李说便可。若是白博士有什么需要快活林协助的地方,桃李定不会推辞。”
    唐毅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桃李,语气强硬起来,“我叔公将快活林交到了白姑娘手中,快活林就是白姑娘的,谈什么协助?她说的话就是命令,你只有遵命的份,哪有你商量的余地!”
    跪伏在地上的桃李全身一阵颤.抖,眼眶猩红,她却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咬紧牙关抬头看着白言蹊和唐毅,声音中满是不愿,“是!”
    唐正德与唐毅是父子关系,在某些地方,这父子俩还挺像的,比如生来就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
    一见桃李哭得那般隐忍,唐毅的头都大了,捏着眉心苦大仇深地解释,“我知道你在快活林中倾注了多少心血,如今叔公没有选你,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但是你想过没有,快活林在你手中已有三年半的时光,可曾扩大过一步?一切都是叔公在时的样子,你守得住快活林,却不能帮快活林开疆拓土。你且下去吧,我同白姑娘说几句话。”
    桃李知道唐毅说的话都对,而且她也赞同唐毅所说,只是心中还或多或少地有些许不服气,用衣袖将眼角的泪悉数抹去之后,朝白言蹊行了一个端正的古礼,这才退出房门,将空间留给了唐毅与白言蹊。
    白言蹊会同唐毅从丧队中偷跑出来,完全就是因为一时头脑发热不够理智,或许还有丝丝见到唐毅的兴奋在内,也或许是出自躲避脏雪团子和冻菜叶子的本能,只是跑出来后,她就后悔了。
    明明是在参加朱老的葬礼,弄出这些幺蛾子作甚?
    狠狠地瞪了一眼唐毅,伸手将唐毅头顶的帽子掀过去,一拳头捶在唐毅的肩膀上,“皇帝下旨将你逐出京城,你偷跑回来不就是抗旨吗?不要命了?”
    唐毅委屈,“我这不是偷偷溜回来给朱老送行吗?朱老与皇叔公是知交好友,于我也有大恩,若是不送他最后一程,我心难安。”
    白言蹊对唐毅的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指着眼前的一切,耸肩问唐毅,“这就是你所说的为朱老送行?送行不应该跟在丧队中走,而是带我来了这快活林?”
    唐毅忍着肩膀上传来的隐痛,憨笑几声,“我这不是有些话想对你说么?你放心,京城的路我熟,一会儿丧葬队伍走完回头望月的时候,会路经快活林前面那条街,到时候你我再混进去就好了。现在你先别恼我,听我把话说完。不然等我今晚出了京城之后,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唐毅喉结轻动,将一句话咽入腹中,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活着见到你。”
    白言蹊挑起的眉梢渐渐缓和下来,“殿下若是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同我不必遮遮掩掩。我这人脑子笨,你的弯弯绕绕太多怕是会将我绕进死胡同去,到时候理解不了你的意思你可别怪我。”
    “如果你脑子笨,那这天下人还有几个敢说自己聪明的?”
    唐毅被逗笑,再度抓住白言蹊的手,拇指轻轻摩.擦着白言蹊的手背,道:“大乾多灾,外邦谍者虎视眈眈,我有心救天下人于水火之中,然力有所不逮,只能尽全力去做。我知道你来京城的目的中有接八弟去徽州这一条,我也不求你其他,只求你帮我带好八弟。我身为兄长未能亲自调.教他,只能将这项重任交到你手中了。老东西的心思我猜不透,八弟年幼,你能帮我护他一时算一时,你看可好?”
    白言蹊一时间没听明白唐毅话中的意思,“你为何这么说?我只是答应了唐老将人带回徽州书院,可没答应日后助他护他。再说了,他是八殿下,是皇子,用得着我护吗?”
    唐毅苦笑,没有解释,只是坚定道:“答应我。”
    吹吹打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唐毅与白言蹊不约而同地抬头朝外看去,窗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白言蹊心急于赶紧回到丧队中去,只能咬牙点应下头。
    唐毅心满意足,伸手拉白言蹊的那个瞬间,他肩膀上的隐痛愈发厉害了。
    ……
    ‘回头望月’是葬礼的一个重要环节,据说亡灵到了此处便可以回头再看一眼旧时月亮,了去前尘心愿,安心地去投胎。
    白言蹊和唐毅趁无人注意,悄悄溜回了队伍中,等其他人发现时,已经快要走到墓园了。
    一路都规规矩矩低着头的唐毅终于抬起头来,翘首隔着数百个人头看队伍最前方的棺椁木,心中默念一声‘走好’,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风雪之中,等小厮将棺椁木从灵车上卸下来时,唐毅已经驾马出了京城。
    同一片天空,同样的鹅毛大雪。
    唐毅出了京城便上了官道,只是风雪太大,已经很难清楚地辨认方向,马上的颠簸让他肩膀十分难受,见前面有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旁,连忙驾马奔驰而去,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从马车车窗中伸出来的漆黑色箭镞。
    “铮……”
    数枝毒箭从马车中飞射而出,唐毅躲闪不及,从马背上摔倒在地,一片约莫有巴掌大小的雪花从空中晃晃悠悠地飘落,盖在了他的眼上。
    雾散云开,阴沉了一整日的天空在朱冼的棺椁木入土的那一瞬间终于放晴,万丈金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下,皮裘下的白言蹊有些心闷,稍微松了松扎在脖子上的结,不料那细带突然断掉,素洁的皮裘落地,沾染上不少被踩脏的雪。
    朱门弟子环成里里外外的三圈,跪在朱冼的坟前,默默垂泪一炷香的时间,葬礼终,白言蹊同萧逸之和谢峥嵘一并回到莫诉府邸。
    “萧院长,你几时动身回徽州城?”白言蹊问。
    萧逸之答:“我在国子监中住上一晚,同师叔叙叙旧,明日便动身。白博士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带回秋菊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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