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早没有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耳畔也没了那玎珰大作的交锋声,嘶喊声和尖叫声。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馨香,药香和细声细气的说话声。
    迷糊睁眼的程紫玉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
    此刻的她身下躺着的,是她的床,紫羿轩的那张床,盖的还是自己最喜欢,林夫人所赠的那张神锦衾……一切都那么温暖安逸又舒适,仿佛回到了出嫁前。
    她是在做梦的吧?
    微微合眼的她再次听到了丫头们细碎的说话声……
    这一幕,何其相似!
    倒似她一年半前重回十四的场景!
    所以,她是又死了,然后再次重新来过了?
    记忆如潮袭来,她想起来了太湖最后的决战。
    她拖住朱常珏后,对方果然不愿与她一起死,终是松开了她。她的最后的那点力,都被她用来使劲蹬开了。所以那之后的种种,她全都不知……
    她记得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她的腿被朱常珏拉住了。
    然后,她就死了吧?
    那李纯呢?
    最后赢了吗?
    朱常珏有没有拿她的尸体去要挟作恶?
    程紫玉一惊,倏地起身……
    一身冷汗顿出。
    不仅仅是因着受惊,更因后背密密麻麻如针扎来的疼痛。
    “嘶——”
    她低吟出声的同时,也察到了自己双手疼痛。
    后背的伤看不见,可她的双手,已经被包裹成了粽子般。
    没死!
    她没死!
    是了!
    右手掌心的伤是因着过分扒拉着那木架留下的,左手则是因为紧握发簪动手时伤到的。后背,则是被大火灼伤……
    孩子?
    她惊摸向了腹部,似乎……并无不适,那相对平坦微微隆出的一点点也还在……
    当轻雪和入画闻声冲进来时,她几乎喜极而泣。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进了内室,映入了眼帘。
    娘,老夫人,舅母,蒋雨萱……都在!
    而帘帐外边,还有叔父兄长等人一声声焦急的问询。
    大家,都在。
    都好!
    真好!
    “我睡了多久?后来怎样?李纯呢?朱常珏怎样了?局势怎样?最后赢了是不是?他的人有没有报复荆溪……”
    “都好都好,你别急。”
    何氏抹泪,上来和入画小心将她侧扶。
    何氏忍不住,两行眼泪簌簌就流了下来。这孩子,醒来竟然一句关于她自己都没问……
    殊不知,当他们所在的密室被打开时,瞧见的便是李纯抱着浑身是血,不知生死的女儿站在了大门口,那一刻的何氏,心都差点跳了出来……
    老夫人更是一下便膝头软了,几乎以为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还是李纯直冲到了府医跟前,让他一定要将人救醒,众人才回神,明白李纯之所以带程紫玉来密室,是因为密室里有一个府医……
    总算,先前准备充分,御医带有成套银针。
    总算,一番救治,遇难成祥。
    总算,御医表示,将人从水中捞起很及时,若再晚个十息八息,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更幸运的是,腹中胎儿福大命大,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且伤口大多是外伤,而她的底子好,看情势,大略只需休养上一阵便能痊愈。
    这让众人更是喜极而泣。
    记得,当时的李纯直接就跪地松了下来。
    何氏到这会儿还记得他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
    让他去休息,可他还是主动跟大夫要了补气血的药丸,一把吞下,他说,在她醒来前,他还想撑着……
    可当给紫玉换药时,他们还是惊到了。
    她的后背血肉模糊,皮肉外翻,被火炙烤得不像样子。衣裳黏在肉上,一碰就鲜血直流。
    他们看着就觉揪心,想到她在水中是何等的坚持,个个都眼睛泛酸。
    总算,好了,醒了。
    否极泰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何氏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擦不干。
    众人皆是擦着眼角,程紫玉却是满足于眼前亲人的完好,满足于何氏那句“都好”,只由着大夫把脉问诊……
    李纯风一般赶到后,众人极有眼色都退了下去。
    程紫玉已经听说了,她睡了将近两天一夜。李纯推了所有事,一直在陪她。
    他连收尾事宜都交了出去。
    刚刚离开,是因为许海直要走,而康安伯已经赶到,他去交接了一番。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表情变了好几变。
    有欣喜,有担忧,有嗔怪,有爱怜……
    而她的回应表情,则只有一个:笑。
    他上来搂她肩,既想安慰她两句,又想表个心意,还想骂她两句,可话到口边,还是成了道歉。
    “对不住,我去晚了。让你和孩子受苦了。我以后……”
    “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命。”她往他怀里钻了钻。
    知他怕扯到自己后背伤口而连抱她都不敢用力,程紫玉拿两只粽子手紧紧搂他。“我们都好好的,真好!”
    “失之交臂的滋味,我差点又尝了一次。我当时怕极了。”李纯双手捧着她脸,定定到:“你若真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他受够了孤单,当以为她死了时,他心头那种万念俱灰,到此刻依旧让他心惊肉跳……
    “不许胡说!”程紫玉笑。“我们都不会死!”
    “那你还敢冒险!还敢与那人同归于尽?你就不能再等一等?”
    “第一次,的确是我错了。我该再等等的。但第二次在水里,我是感觉到你了才敢拖着他往水里去……”
    当时情况危急,程紫玉心头一阵急跳,确实是感觉到李纯已在附近。
    她当时的处境更不允许她受制于朱常珏。她知道若李纯看见,一定会上当。届时所有主动权都会到朱常珏手上。她努力了那么久那么多,如何甘心!
    所以她才要赌一把。
    她要赌,李纯可以及时救她!
    所以她才敢将人往水里拉。
    朱常珏果然受不了,松开了她的脖子……
    “可你就没想过,若我晚一步,结果当如何?……我眼睁睁的无能为力,我该如何怄死?”李纯一说就来气。“而且,你有身孕的事,为何不通过甲卫给我带话?你故意以太后的名头压住甲卫,你胆子真不小。你带着孩子屡屡冒险,简直就是……”
    “我错了,是我错。我认错,不会了,再不会了。我发誓。”
    “程紫玉,昨日,我备受煎熬时就发誓了,只要能脱险,以后再不离开你!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你到哪儿,我去哪儿!”
    “好,以后我和孩子都靠你照顾了!不过……”程紫玉想到外边形势。“扫尾事宜不少吧?你这么撂挑子,能行?”
    李纯张了张口,轻轻一叹。
    “万事难两全。对眼下的我来说,你这里更重要。”
    程紫玉见他眉间依旧难掩忧虑,马上想到:“是京城……出事了?”肯定不是东海,否则康安伯不会过来。一定不是江南,否则刚刚母亲定有所忧。那么便只剩京城了。
    “刚收到的消息,是前天晚上发出的。消息不太好。皇上的药断了,可能撑不下去了。还在等进一步消息。我估摸着,今日或明日,哲王就该入京了。局势应该这两天就能定下来……”
    李纯眼里,有淡淡的挂怀。
    程紫玉知道,那是对皇帝的。
    “李纯,你先回京吧!”她有伤有孕,坐不了马车,肯定是赶不及了。
    “不行,我刚刚才……”
    “真的。不是赌气。你应该回去。你一直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但事实他才是你眼下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亲人。那改变不了。我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但不管如何,这是最后一面了。该放下了,你去吧,去见他最后一次。我不想你留有遗憾。我正好在荆溪养胎,等局势稳定了,你再回来接我,好吗?”
    程紫玉能懂李纯。
    他对皇帝因为上一辈的事一直隔阂难除,可皇帝对他有养育之恩,骨血之情,所以左右不是的他只能为难了自己。他能做的,便是一边报恩一边不被这份情所羁绊。
    他虽面上不显,可心里的寂寞很大一部分还是来自那种想亲近却做不到的遗憾。这次他若回不去,这个心结不解开,一定会困扰苦恼他一辈子……
    李纯到底点头了。
    他回京了。
    最快的速度。
    甚至先了押解朱常珏的牢车一步。
    是,朱常珏没死。
    李纯收拾他时,故意留了活口。
    而朱常珏被抓后,他的所有计划也宣告破灭。
    树倒猢狲散,他的人当场便降了大半。
    只有一小部分他的亲兵从头到尾都在负隅顽抗,甚至妄图退回东海扶持他的儿子上位。
    但急着立功的许海直第一个就不答应,一天一夜的围追堵截,朱常珏的这部分兵力基本被全剿。
    康安伯那里也顺利脱身,一部分兵力汇合了从各路赶来的援兵,迅速开往东海去抄朱常珏的老巢。另一部分兵力则赶来与李纯汇合,准备押解朱常珏入京。
    李纯在西南的兵力早就收到了军报,所以朱常珏派去寻找哲王的那一万多人收到了最热烈的“欢迎”——全歼!
    消息传出后,朱常珏的所有势力要么投降,要么逃散。
    东海被抄了底,自然也曝出昔日所谓桃花源一样的存在只是一个谎言一个梦,都是朱常珏为了笼络人心和天命之说的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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