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王氏见他生的眉清目秀,口齿倒也伶俐清楚,颇有读书人的斯文做派,心中却也喜欢,点头道:“这般说来,仁辉与云露两个孩子都不曾定亲。这倒也好,你们既回来了,若是在那边定了亲,反倒麻烦。”
    顾琳便虚应了几声,母女两个依旧扯起了家常。
    吕仁辉见外祖母不再同自己说话,便照旧落座。
    吕云露在旁偷偷睨着她兄长,见他一脸的怅然若失,低声问道:“哥哥,你心里想些什么呢?”
    吕仁辉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少顷,早饭齐备,顾王氏便同女儿及两个外孙一道吃了早饭。
    吃过了早饭,顾王氏便言称自己还要再念几卷经文,顾琳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得起身带了一双儿女离去。
    待打发了顾琳一行人,顾王氏在炕上盘膝而坐,双手按压着太阳穴。
    春燕上来,提着金鸡报春白瓷壶,往她茶盅里续了水,嘴里便问道:“早间大奶奶才说了一嘴,老太太可就答应了。这姑太太可是才回来呢,我适才瞧着,老太太不叫她在家住,她脸上不大高兴的样子。”
    顾王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扫帚梅一皱,先斥了一句:“这是香片,我早间素来吃六安茶的,怎么今儿倒改了规矩?”
    春燕便慌了手脚,连忙骂一旁立着的婷儿:“早跟你说了这房里的规矩,你便是不上心!还像以前一样,形式颠三倒四的。伺候老太太,那是能掉以轻心的么?”
    婷儿束手束脚,在旁立着,低着头不敢言语,任凭她骂。
    顾王氏见状,连忙说道:“她是才来的,不知道规矩,难道你们就不晓得看着?你是老人了,服侍出了岔子,倒往她身上推?!谁许你骂她来着?!”
    春燕闭口不言,垂首立在一边。
    秋鹃见老太太恼起来了,慌忙走来打圆场:“我这就替老太太换一杯,春燕性子急躁,也并没数落婷儿的意思。”
    顾王氏却将手一推:“既沏上了,就这么着罢,也不必换来换去的了。”说着,顿了顿,又道:“你们两个下去罢,这儿留她一个人服侍就够了。”
    春燕与秋鹃哪敢违抗,低低应了一声,一起出去了。
    走到门外廊下,春燕回望了一眼,方才向着秋鹃道:“你瞧瞧,她如今倒成了小姐了!办错了差事,说都说不得一句。我才训斥了一句,老太太就这等护着。想着我才来这屋里时,叫老妈妈那样牵着头皮责骂,也不见老太太说上一句!”
    秋鹃拉了她一把,低声道:“罢哟,你也少说一句罢!这家里现如今都乱了天了,你还怕是非不上身呢?锅碗瓢盆都有耳朵,让人听了去,又是一场!姑太太可是老太太的亲闺女,才来家过了一夜。大奶奶在老太太跟前提了一句,老太太就没二话要他们搬出去。这个婷儿也是大奶奶荐来的人,老太太可不就多疼着她些?”
    春燕摸了摸脸颊,说道:“我也奇怪的紧,这大少奶奶到底有多大的本事,给老太太吃了迷魂药了么?能叫老太太这样信她、护她!”
    这两个丫头在院中哔哔啵啵抱怨猜测了半日,也终究不得个所以然。
    姜红菱走回洞幽居,便急忙吩咐着梳妆收拾出门。
    如素一面替她拿衣裳,一面就说道:“一早起来,连早饭还不曾吃呢。奶奶吃了早饭,再出门不迟。”
    姜红菱笑道:“今儿要出城呢,还是早点出门罢,宁可路上买些吃食垫垫也就是了。”
    如锦吩咐了马车及跟车的仆妇等事宜,回来笑道:“我晓得奶奶这几个月是在府中拘束的紧了,今儿好容易奉旨出门,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姜红菱笑骂了一句:“什么奉旨出门,贫嘴滑舌的!”
    说话间,主仆几个匆忙收拾了,便出门登车而去。
    这江州城乃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水陆发达,西接官道,东有港口,南来北往的客商货物在此地云集,城中人口繁密,街道店铺鳞次栉比,各样商品琳琅满目,不乏稀有罕见之物。
    姜红菱本有心在城中街市之间逛逛,但想着先办正事要紧,便吩咐家人驾车出城。
    车行甚快,车轮碌碌转动,不出一时三刻的功夫,便已出了城门。
    行至城郊,车夫拨转马头,径自向望仙湖行去。
    行至望仙湖畔一间壮阔酒楼门前,马车停下。
    如素先行下车,搀扶了姜红菱下来。
    姜红菱站稳了步子,举目望去,但见这间酒楼建的甚是雄伟壮丽,开着六扇红木大门,门窗皆雕镂草木花卉。大门上首悬着一方牌匾,刻着“凌风阁”三个大字。观其字迹,亦是刚劲有力,雄浑不俗,想是名家手笔。
    侯府跟车的家人,先行进店叫人。
    这酒家在本方颇有几分名望,又在望仙湖畔有如斯地势,江州城里的达官贵人皆爱来此地赏景宴客。端午节时,也是观看湖上龙舟赛事的绝好场所。若不赶早定下,必是没有位置的。姜红菱前几日已打发人来此地商谈过,今日则是再来看看地方。
    那店掌柜听闻侯府的少奶奶亲至,虽是见多了贵人,也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出迎,将姜红菱迎到堂上,打躬作揖,赔笑道:“大奶奶怎么亲自来了?什么事,打发个人来吩咐一声也就是了。”
    姜红菱应了一声,说道:“前儿说下的房间,我今日想过来亲自看一眼。”
    那掌柜连忙请她上楼,又吆喝着店小二拿钥匙开门。
    众人拾阶上楼,转了几转,便来到一处宽阔的走廊上。
    那掌柜的头前带路,走到一处房门前停下,那房门一侧悬着一方木牌,上刻“常青间”三字。
    店小二上来就要开锁,姜红菱却眉头一皱,向那掌柜道:“王掌柜,那日我打发的人来,可说定的是中间的傲霜间,怎么今儿却变成了这旁边的屋子?你们生意人家,最讲究信义二字,不是戏耍我这妇道人家罢?”
    那掌柜连忙道:“我哪儿敢戏耍大少奶奶?委实是另有缘故。那日府上来人,说要定中间那间。当时那间确实是空的,定与府上自然无妨。然而隔日,齐王府便来人说,齐王爷端午那天也要来此地观看龙舟,叫把最好的房间空下。我还不曾言语,那差爷便说最好的当属中间的房舍,便要那间屋子。我连忙告诉他,那间屋子已定给府上了,奈何齐王府的人都是不讲道理的,我这胳臂拧不过大腿……”
    他话未说完,却听一声暴喝:“你说哪个不讲道理?!”
    话音才落,便见走廊尽头转过两个华服美冠的青年男子。
    当前一人身着江牙海水五爪海水白蟒袍,头戴忠靖冠,身形魁伟,面目俊朗,只是双目浑浊,似是沉溺酒色之兆,满面凶煞神色。跟在他身侧的一人,却是一身水墨松竹纹丝绸长身直裰,腰上系着一条白玉腰带,上悬一枚玫瑰双鱼佩,头上挽着一个纂儿,带着青竹束髻冠,手摇折扇,长身玉立,长眉入鬓,挺鼻薄唇,双眸如星,俊秀不群。
    姜红菱扫了这两人一眼,目光便定在了那常服青年身上,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顾思杳的形容人物已是脱俗少见,眼前这人的容貌与顾思杳虽略有不及,但那收敛于内的气势,却又隐隐在上。
    第89章
    那人一见姜红菱, 目光微微一顿,旋即转了开去。
    那身着蟒袍之人, 一眼瞧见姜红菱, 登时目露惊艳之色,两只眼睛死死盯在她身上, 一时竟忘了言语。
    那店掌柜见了来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两腿战战, 哆嗦道:“见、见、见过齐王爷。”
    原来这身披蟒袍之人,就是封地江州的齐王。
    姜红菱乍见此人衣着, 心中便已有猜测, 听了那掌柜的言语, 见果然如此。
    上一世, 她并未见过齐王。尽管顾婉被李姨娘调唆设计嫁了齐王做姬妾,此人也从不曾来过侯府一次。
    柳贵妃独宠后宫,齐王是柳贵妃的爱子, 他自幼便是被人捧着长起来的,自负天之骄子,如侯府这样的门第,还真入不得他的眼。上一世, 可笑侯府里老太太老爷, 还一门心思要去趋附奉承。临了,不仅白赔了顾婉一条性命,阖府上下还落了个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下场。
    姜红菱心中默想着那些旧事, 禁不住的泛出一抹冷笑,在瓷白精致的脸上,仿若新莲乍放,光华灿烂。
    看的在场众人,一阵目眩神驰。
    那齐王本是酒色之徒,当下更是双目怔怔,盯在姜红菱那俏脸之上。
    跟在齐王身侧的青年,眼见齐王失态,不觉轻轻嗽了一声。
    齐王这方回过神来,想起适才听见的话语,便向那店掌柜怒喝道:“你这厮,方才信口胡诌些什么?!岂非是说,本王府里差出去的人,竟会仗势欺人不成?!本王手下的人,来订房之时不曾付你银子?!”
    那店掌柜哭丧着脸,擦了把额上的汗,向齐王点头哈腰道:“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然不敢如此以为。想必是王爷听岔了,并不曾有这话。”
    那齐王是个生性暴躁,最蛮横不讲理的人,听了这话,不止不息怒,反如火上浇油:“你这话,是说本王年纪轻轻,却已然耳背了?所以才冤枉你不成?!”
    那店掌柜被齐王这话挤兑的左右不是,本是个长袖善舞之人,在这暴躁跋扈的齐王面前,竟说不出话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周身便如打摆子也似的冷一阵热一阵。
    姜红菱早闻这齐王的跋扈名声,但想这凌风阁亦是江州本地有名的酒楼,老板在江州城中也算的上富贵名士,江州城中的达官贵人,皆要给其几分颜面。饶是如此,这店掌柜在这齐王面前,却抖如风中落叶,连话也说不利索。她看不下去,忍不住出声道:“齐王殿下自然不会不讲道理,只是小妇人有一事不明,还望殿下见教。”
    齐王同那青年不防她忽然出声,两双眼睛齐齐打在了她身上。
    齐王饶有兴致道:“你想问些什么?”
    姜红菱福了福身子,浅笑道:“这世间采买之道,是有钱有势者为先,还是要讲个先来后到?”
    那齐王两只眼睛盯在她脸上,只顾贪恋美色,竟也不去细想她为何有此一问,随口便道:“自然是要论个先来后到。”
    姜红菱脸上笑意渐深:“既是如此,前两日小妇人遣了家中仆人来这凌风阁定下傲霜间,以为家中端午观龙舟赛事之用。今日到此一问,方才知晓,那间包房被贵王府上的家丁强行定了去。小妇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可巧王爷就来了,还请王爷给个公道。”
    齐王这方回过神来,原来自己竟被这青年妇人拿言语挤兑了。
    齐王虽跋扈蛮横,人前却还要几分脸面,何况又当着自己兄弟的面前,面上青一阵红一阵,顿了半晌,两眼瞪如铜铃,大声喝道:“你这刁顽的妇人,既说我们府上的家丁强抢了你定去的包间,你可有佐证?!若是不然,你公然冤枉皇亲,可是要到公堂上走一遭的!”
    跟着姜红菱的两个丫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缩在主子身后,瑟瑟发抖。
    那店掌柜本有心要替姜红菱说几句话,却在触及齐王那恶煞一般的眼光时,登时便如哑了一般,萎在一边,不敢言语。
    跟在齐王身侧的华服青年,手中折扇轻摇,面色淡淡,一字不发,一副作壁上观之态。
    姜红菱早料到他必有此言,不慌不忙的自袖中取出一张字据,向着齐王面前一晃,微笑道:“王爷,我自有字据在此。这凌风阁三日前,确实是将那傲霜间定与小妇人府上的。只是今日来此,却被告知那间包房被府上的家丁强定了去。小妇人诧异不已,还望王爷主持公道。”
    那齐王看这妇人年轻貌美,又是个寡妇,自己贵为王爷,江州又是下辖封地,这妇人必定易于揉捏。熟料,她竟不卑不亢,在自己这王爷面前亦无半分惧色,还拿了字据出来,当面给了自己一个难看。一张俊脸,顿时变成了猪肝颜色,尴尬窘迫,竟说不出话来。
    他平日里虽飞扬跋扈,底下人也狐假虎威,做下了许多为恃强凌弱之事。
    然而,这齐王却是要几分面子的,此事如今他已全不占理,当着店掌柜与自己兄弟面前,欺凌一个孀妇,传扬出去,极不好听。再则,这凌风阁非寻常的酒家饭馆,等闲人家亦不能到此包场,这妇人虽是一身缟素,但通身的衣着布料,却甚是精贵,想必出身也是不凡,弄得过了,只怕要有些麻烦。
    齐王虽暴躁,却并非全无头脑,一时里竟被姜红菱挤兑的无话可说。
    他粗喘了两口气,忽然劈手就要夺姜红菱手中的字据,嘴里斥道:“待本王仔细瞧瞧,切莫是你这妇人自行涂抹出来的,倒要冤枉本王府上的人!”
    姜红菱早防着他如此举动,见他手臂微抬,连忙后退了一步,朱唇微启:“王爷说笑了,小妇人同王爷素不相识,又非能掐会算,算到王爷今日必来此处,故而一早备下这伪造的字据,专一等着冤枉王爷。王爷既然不信,不如就让这位公子一观,也好做个见证?”说着,一双妙目,转在了那青年身上。
    那青年本在冷眼旁观,却不防这妇人忽然扯上了自己,不觉微微一怔。
    但见姜红菱端立廊上,一身的月白衫裙,欺霜赛雪,犹如破云而出的银月,出尘脱俗。她唇角微勾,一双似含秋水的眼眸望着自己,似笑非笑,语音朗朗:“不知公子愿否为小妇人做个见证?”
    这青年原本抱定的主意,便是隔岸观火,此等小事,他是决然不肯插手,激怒了齐王,惹火烧身,于他现下境况极是不利。然而听了这少妇的话语,他也不知怎的,仿若迷了心窍,竟上前一步,接过那字据,拿在手中,看了一遍,向齐王道:“二哥,这字据果然是真的,上面盖着凌风阁的印章。”
    齐王听了这话,脸色更是难看,偏生姜红菱在旁又添了一句:“还望王爷主持公道。”
    齐王这下,当真如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若要当面与这妇人下气赔不是,又拉不下这个脸来。但人家手中证据确凿,当面不认,又坐实了蛮横无理,仗势欺人的口实。
    一张脸上,青变红,红转白,白又变青,堂堂齐王竟被一介女流挤兑的下不来台。
    那青年瞧出端倪,便向齐王道:“二哥自然是讲道理的,想必是府上那些家丁,仗着哥哥的声名,又为讨哥哥的欢心,在外胡作非为,仗势欺人,也是有的。既然如此,不如哥哥就将那包房物归原主,还还给这妇人府上,如何?也显得哥哥大度能容,是非公断,岂不好?”
    齐王正苦于无处下台,听了这话,当然就坡下驴,连忙说道:“是这个道理。”说着,为遮羞起见,又装出一副恶煞神态:“待本王回去,必定好生惩治这般恶徒,这等败坏本王的名声!”
    姜红菱本意并非招惹这齐王,自然见好就收,见齐王如此说来,料来已是满顶,上前一步,欠身道了个万福,垂首含笑道:“多谢王爷,小妇人无礼,王爷海涵了。王爷这等大人大量,处事公道,明辨是非,当真令小妇人深感敬佩。”
    齐王听了这番言语,只觉刺耳扎心,但看着这妇人的姿容,偏又生不起气来,踟蹰了半晌,大手一挥:“罢了!”言罢,向那躲在一旁抖如筛糠的店掌柜喝道:“本王将那傲霜间还给这妇人,你可听到了?!若然有差,本王必定使人来拆了你这凌风阁!”
    那店掌柜见了这等变故,早已呆若木鸡,听了齐王的言语,方才如梦初醒,连忙连声答应,又向姜红菱道:“奶奶这边请去看房。”便慌慌张张的走去开房门。
    姜红菱抬头,向那青年莞尔一笑,便莲步轻移,随着店掌柜去了。
    那青年立在原地,颇有几分心荡神摇之感,望着那妇人的身影,微微出了会儿神。
    齐王在旁说道:“六弟,这妇人虽性子可恶,却有几分意思。”
    原来这青年,便是本朝六皇子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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