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姜红菱闻听此言, 虽不甚意外,但心中还是一沉。这宋家, 果然如她先前所料, 卑劣无情至如此地步。
    顾思杳面色冷淡,开口道:“你知道宋府是什么人家, 我们又是什么人家,没有证据, 信口雌黄, 攀诬朝廷命官,送交官府, 只怕你下不了公堂。”
    那汉子名叫赵立, 本是个市井泼皮, 也是熟人牵线, 这才搭上了宋府。
    起初他只以为是哪个不知高底的小户人家女子,缠上了宋家少爷,宋家无可奈何, 方才出此下策。谁知,听适才捉拿他的人讲起,那轩馆中的女子,竟是侯府的千金小姐。这消息, 当真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屁滚尿流,再也顾不得什么宋家的嘱咐,不得泄露主家身份等事, 还不等人问话,便将事情原委讲了出来。
    此刻听了顾思杳的言语,赵立忙不迭的时候说道:“我有证据,宋家许了我一百两银子,先给了我四十两,说那六十两待事成之后再给,要小的成事后拿了这银两到外县去做个小买卖,再不要回来了。这四十两银子,现下还在小的家中存放。大爷若不信,且差人跟小的上家里去取。”
    顾思杳冷声道:“这算的了什么证据?你不知从谁那里收得了银两,来挑拨我们两家的姻亲关系,也未必可知。”
    那赵立只是个泼皮无赖,哪里晓得这里面的关节,情急之下,脱口就道:“是宋旺那王八替小的牵的线,大爷若不信,只管问他就是。”
    顾思杳听他说出宋旺来,晓得这人是宋府的后宅管家,情知他所言非虚,不由面色微微动容。
    姜红菱在旁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二爷,这里不是问话的所在。这事非同小可,还是将人带回去,问个清楚的好。”
    顾思杳微微颔首,当即吩咐家丁:“将这厮捆了,带回府中严加盘问!”
    一声令下,众人答应了一声,便上前将赵立推到在地。众人出来时,不曾带得绳索,便有人将衣带解下,把那赵立捆了个结实。
    赵立不知要被带到何处去,料知此去凶多吉少,杀猪也似的大喊救命。众人嫌他吵闹,一人将条臭袜子塞进了他口中,赵立顿时便哑了。
    顾思杳看着家人将赵立拿下,姜红菱想了想,转身回至馆内。
    顾婉坐在椅上,脸上兀自两道泪痕,双目呆滞,面无神色。
    见姜红菱回了,顾婉也不动,只问道:“嫂子,那人可招认了,是他们家做的么?”
    姜红菱见她这幅模样,倒不忍心直言相告,只说道:“他还没说,咱们先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顾婉却一脸木然,摇了摇头:“嫂子就别哄我了,不是他们,又能是谁。”
    姜红菱没法接话,索性不提这个,替她整理了一回衣装,强行劝说她起身,出门一道回去。
    这一行人是步行至此处的,但顾婉遭逢此事,一副失魂落魄之态,这一路走回去,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有失侯府颜面。顾思杳虑及此节,吩咐家人去梦月庵门前雇了一乘轿子,让姜红菱与顾婉乘坐,便要回凌风阁。
    姜红菱心念微转,便探出窗子,向顾思杳低语:“二爷,出了这样的事,不好叫二姑娘再回席上。这若回去,倒要怎么说呢?再传扬的满城皆知,咱们姑娘还要不要做人?我瞧,这泼皮也别押过去了,就送到二爷那边去,待审问明白了,再行发落罢。”
    顾思杳听了她这番话,深觉她思虑周密,便点头道:“便是如此。”言罢,略顿了顿,又道:“只是车马都在凌风阁,还是先行过去再送二姑娘回去。”
    姜红菱点了点头,也就罢了,重新坐回车中,心事沉沉。
    顾婉看着嫂子同堂哥不时低声商议什么,虽有些异样,但她全副心思都在自己那件事上,便也没往心里去。这一路无话,就回至凌风阁。
    到了凌风阁门前,姜红菱便依着先前言语,将顾婉送到来时马车上,又将跟随她的奶母丫鬟仔仔细细密密叮嘱了一番,将她送回侯府。
    这两人见马车走远,方才回至楼上。
    走回席上,姜红菱才进屋中,满屋哗然之声顿时一静,无数双眼睛都盯在她身上,有惊疑不定的,有艳羡的,有不服的,亦有轻蔑鄙视的,只是无人敢说一个字出来。
    顾王氏见她回来,那张橘皮老脸顿时笑得灿烂,满面的菊纹都舒展开来,向她亲昵说道:“菱丫头回来了?怎么不见二丫头?”
    姜红菱怎好将顾婉那件事当众讲出,只是支吾说道:“二姑娘在湖边吹了风,忽然头疼起来。我看她回不得席上了,便使人先将她送回府了。”
    苏氏一听女儿病了,心里焦躁,连忙问道:“婉儿病了?可要紧么?”本想再抱怨几句姜红菱,人是她带出去的,但看了看顾王氏,话到口边还是吞了回去,只向顾王氏说道:“老太太,婉儿病了,我也回去罢?”
    于顾王氏而言,这苏氏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听了这话,点头道:“你便先回去罢,实在不好,就请个大夫。”
    苏氏听闻,又去同大老爷顾文成言语了一声,便匆忙带了人离去。
    姜红菱重新入席,苏氏与顾婉皆去,她身旁两个位置都空了。
    顾王氏便点手笑道:“菱丫头坐过来罢,席上人少,大伙亲近些热闹。”
    姜红菱含笑应下,便挪了过去。丫鬟将她使得碗筷也一道挪了过去。
    她方才坐定,顾琳便有几分迫不及待道:“侄儿媳妇当真是出众,没出阁时就艳名远播,就算嫁了人也还招人惦记。这等吃香,也算是难得了。”
    姜红菱听她这话没头没脑,只是言辞颇为不善,淡淡说道:“姑太太这话就过了,所谓艳名,也不过是城里那些好事之徒编纂出来的。这等市井谣传,姑太太这样的人也要去听么?至于这后面的事,我倒是不明白了。我自嫁来侯府,平日里鲜少出门,哪里就招惹上了什么人惦记?”
    顾琳挤眉弄眼的一笑,说道:“罢了,谁还不知道那些事呢?早听闻你是江州城第一美人,这大伙口口相传出来的名声,我想听不到也是一件难事。你说你不招人惦记,怎么人家就记得送点心给你吃?还特特指明了是送给你的,放在这儿,连老太太也不敢动一下呢。”
    姜红菱早见桌上放着一只乌木螺钿金漆菖蒲纹食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余块点心。点心倒也罢了,只是这食盒却是华贵考究,不似等闲人家能端出来的器具。她记得侯府并无此物,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听了顾琳的言语,这物件来头竟还有些蹊跷。
    当下,她便问顾王氏道:“老太太,这盒子点心是谁送来的?”
    顾王氏温然一笑,说道:“就是间壁送来的,原来隔壁那屋子里,坐着的竟是齐王爷。我说怎么这等热闹呢!”
    姜红菱听闻是齐王相赠,心口猛地突突一跳,面上兀自镇定,微笑道:“想必齐王殿下知道咱们一家都过来了,客气起见,原也是门户之见的礼尚往来,不算稀奇。”
    顾王氏看着她,却笑而不语。
    姜红菱眼见顾王氏这等神态,心中越发惊疑不安。
    顾琳抢着说道:“人家可说的明白,是送来给大少奶奶吃的。又说,那日得罪了大少奶奶,这盒子点心是给你赔罪的。”说着,便向满桌人说道:“大伙听听,谁不知齐王殿下是出了名的江州霸王,无理到他这儿也得变作个有理。这样子的人,屈尊降贵的来给你赔不是,还送了一盒点心过来,还说不是惦记呢?”
    姜红菱脸上微微一热,心中暗骂这齐王狂妄无忌。
    顾王氏也含笑问道:“菱丫头,这是怎么个缘故?”
    姜红菱无奈,只得将那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又说道:“那天原是他们无理在先,我不过是据理力争罢了。齐王虽说有那个名声在外,总还算是讲理。想必今日也是自觉理亏,所以才有此举。他既说赔礼,那赔的便是阖府上下,这点心大家分吃了就是,何必定要等我回来?”
    顾琳却大惊小怪的呼道:“哎哟哟,差来的人可是说了,齐王殿下点名了点心是送你的。你不回来,谁敢动一下呢?”
    她这一言落地,众人皆不言语。
    姜红菱细观各人神色,便知她所言乃是实情,心中烦躁不已,将那齐王在心底痛骂了一番。面上神色依旧淡如清水,起身挽起袖子,将那糕点一一分与众人,又道:“既是这样,我便做主分了它。横竖只是赔礼来的,还留着它过年不成?”
    众人哪里敢动,都看着顾王氏。
    少顷,顾王氏微微一笑,说道:“大少奶奶这样说,大伙也别辜负了这段心意。大伙也都尝尝这王府里的手艺,等闲可吃不到呢。”言罢,先行拈起糕点,放入口中。
    第99章
    众人见她吃了, 方才各自取食,交口称赞, 虚夸了一回王府厨艺, 果然不同寻常云云。
    姜红菱却有几分食不知味,偷眼瞧了顾思杳一眼, 但见他面色淡淡,似乎全无波澜。然而两人相交至如今, 她也算熟知他的脾气了, 面上虽不显,心底还不知怎么作想。
    齐王素来狂妄, 但她也没有料到, 他竟能放肆到全然不将世间礼法放在眼中。她是侯府的女眷, 又是个孀妇, 身份本就敏感特殊,他却指名道姓公然送东西过来,侯府在他眼里只怕也算不得什么。
    想至此处, 姜红菱微微有些烦躁,她不知齐王此举用意为何。但不论他到底打什么主意,都势必给她带来不小的麻烦。
    这个端午节,当真是不太平。
    顾婉的亲事, 齐王的点心, 还有隐忍的毓王,姜红菱忽然觉得前途局势有些诡谲难辨。
    心思起伏不定,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顾思杳身上, 他一如往常那般的风轻云淡,但是那高大的身影却让她心中蓦然一安。
    不管如何,她都不是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众人分吃了点心,也各自心照不宣的再不提此事。
    龙舟早已赛完,湖上正在上演水上杂耍等各样项目。各路花船装点华丽,矗立着极高的架子,五六岁大的女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衣裳,在那架子上上下翻飞,不住做出些惊险动作,又自天上抛洒鲜花,引得岸边围观人众喝彩掌声如雷鸣。
    侯府众人又都围在了露台之上,倚着栏杆向下眺望。
    姜红菱看不得这等表演,独个儿坐在位子上,吩咐如素替她盛了些汤饭点心,随意吃了些。
    吕云露忽然走了过来,在她身侧坐下,微笑道:“表嫂怎么独个儿在这儿坐着,不去看表演去?”
    姜红菱笑道:“方才没大好生吃东西,这会儿倒觉得有些饿了,那表演我看不进去,不如吃些东西自在。”说着,又问道:“姑娘怎么也不看表演?”
    吕云露回道:“露台上风大,吹得有些头疼,我昨儿又没睡好,不看也罢了。”
    姜红菱听了这话,浅浅一笑,低头吃饭。
    吕云露见她不接话,便没话找话问道:“表嫂说看不得那表演,是怎么个缘故?想必是嫌弃低俗粗陋?然而我瞧老太太她们,可喜欢的紧呢。”
    姜红菱看着吕云露那张俏脸,见她也生得眉清目秀,笑意温柔,不觉也浅笑道:“只是瞧着那些孩子可怜罢了,风浪里面,又在那么高的架子上,一时失足跌了下去,不死也要残了。记得前年也是端午,就出过这等惨事。那孩子摔在湖里,顿时就叫湖水冲没了,捞了半日也没见着。到了隔日下午,才在一小河岸边发现,尸身都泡涨了,真真是可怜见儿的。那孩子是主家买去的,不过一领席子卷了,葬在乱葬岗里,不了了之。所以我再看不得这些表演,不是实在没法子了,谁会叫自家的孩子来做这个呢?”
    吕云露却不以为然,说道:“谁叫他们吃这碗饭呢?若是没有这个活计,他们的生计只怕更没有着落呢。此事不关你我,自管看不就是了?何必想那许多。”
    姜红菱见说不通,便也只一笑了之,不去理她。
    吕云露碰了个软钉子,倒有几分讪讪的,说道:“原来表嫂这等心慈仁厚,素来听闻表嫂掌家,杀伐决断,甚是果决,今日一见倒是名不副实呢。”
    姜红菱听这话越发说的不客气了,这才说道:“这两者,又怎能相提并论呢?家事大小,各有规章,我不过按着规矩办事罢了。即便是罚,也是家人犯了错。”说着,又笑道:“难道表妹是个心狠的,看人家孩子出事,也都能熟视无睹?”
    吕云露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自从进了侯府,她便处处看这寡嫂不顺眼。只觉的她说话行事装模作样,分明一个寡妇,却事事出挑,自己母亲才是正头的侯府小姐,在老太太跟前,却也被她压了一头。适才又见她和西府那边的表哥一道出去,心里更是醋妒不平,这才来没话找话,想替她添些不痛快。然而谁知这嫂子倒不是个好相与的,三两句话就把她堵了回来。
    她不知说什么为好,索性起身重新回露台上去了。
    如素凑在姜红菱耳畔,低低说道:“奶奶,这表姑娘来意不善呢。”
    姜红菱笑了笑,说道:“这两个表姑娘,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说着话,也就罢了。
    看过了湖上表演,端午节已将近尾声,众人张罗便着回府。
    那程水纯在里头小屋,无人理睬,坐立难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顾武德不敢再去招惹老母,知道侯府这边侄媳倒能在老母跟前说上话,竟趁着人多热乱,找到姜红菱,说道:“你瞧着,怎样将纯儿带回去,也算是做长辈的谢过你了。”
    姜红菱扫了他一眼,原不想管他这烂事,但想及顾思杳的筹谋,还是笑道:“二老爷放心,我必定将程姑娘好生带回去,送到你府上去。”
    顾武德老脸甚厚,听了她语带嘲讽,倒也不放在心上。
    姜红菱便趁着顾王氏下楼之际,使人将程水纯带了出来,自另一侧下楼,先行送上了自己所乘的那辆马车。
    她在楼上略等了片刻,待家人同凌风阁账目结算清楚,方才下去。
    出门时,恰逢间壁门也开了,闹吵吵走出来一群人,众人簇拥着一身着华服美冠的男子,呼号笑语,酒气冲天。
    姜红菱一见齐王出来,只得暂且避在了一边,待他们过去。
    齐王却偏偏瞧见了她,许是酒劲儿上头,竟大摇大摆走到了她面前,向她大声道:“那点心,你吃着可还顺口?”
    姜红菱见他众目睽睽之下,竟来跟自己搭话,便有几分羞怒窘迫,但见他醉眼惺忪,一副迷离之态,料知他已是酩酊大醉,反倒不敢如那天招惹于他,想了想,便笑道:“多谢王爷的心意,我们家老太太很是称赞府上的手艺。”
    毓王在旁静观,听了她这话,倒暗赞她善于应对。这言下之意,便是说那点心是侯府老太太收的,府邸之间礼尚往来而已,也算免了两人的一场尴尬。
    齐王却已是醉的不堪,且本就是个狂妄之人,张嘴就道:“那点心我是送你的,同你家老太太有什么相干?”
    姜红菱见他惫赖至如此地步,面上微露厌烦之色,又旋即如常,淡笑道:“王爷醉了。”
    这吃酒的人,是最听不得人说他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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