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雨夜潺潺, 一灯如萤。
    姜红菱穿着一袭藕粉色薄纱寝衣,坐于桌前, 看着桌上摇曳的灯烛, 托腮出神。
    昏黄烛光映照之下,她香腮如雪, 肌肤莹润,明眸似水, 面上神情淡淡, 心中却总有几分不安。
    天就好似漏了一般,下了足足一日的雨, 丝毫没有减缓的意思, 在打了几个惊雷之后, 更越发的绵密起来。
    如素轻步走上前来, 在她面前的五彩瓷君耀茶碗里续了些茶水,轻轻说道:“天不早了,奶奶睡下罢?”
    姜红菱不理这话, 只问道:“前头可有消息了?”
    如素摇了摇头,说道:“只听闻二爷带了人进了松鹤堂,落后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二爷又去了前头正堂。一刻钟前,听消息的小厮过来报说, 三爷也进去了, 去的匆忙,连避雨的斗笠也没戴。进去后,里面就再没了消息。堂上人的看的严, 谁也进不去,他也不敢多问。”
    姜红菱微微颔首,便默然不语。
    顾思杳三日前就捎信给她,发难就在今日。成与不成,也就看今日了。
    若成,今生大局将定;不成,两人前途凶险难测。她信得过顾思杳,但到底关心则乱。
    她轻咬着杏仁色的指甲,青葱也似的十指泛着些珍珠般的光泽。屋檐下铁马在风雨中叮当作响,撞的她心底也是一片凌乱。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如锦带着一身雨水,急匆匆走进门来,神色仓惶道:“奶奶,不得了了,老太太突然在堂上呕血晕过去了!”
    姜红菱乍闻此讯,豁然起身,贝齿轻咬着下唇,眼眸中却闪烁着一丝兴奋。
    她开口,话音却轻轻发颤:“老太太为什么晕倒?”
    如锦摇头道:“这个倒不大清楚,只好似模糊听见了一句,三爷做错了什么事,将老太太气倒了。如今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方才大老爷已吩咐人使春凳,抬了老太太回松鹤堂,又乱吵着请大夫。”
    姜红菱心中七上八下,便如一团乱麻,她重新坐回位上,面色沉沉,一字不语。
    如素从旁悄声道:“奶奶,可要去瞧瞧?”
    姜红菱问了一句:“可知道三爷现在何处?”
    如锦说道:“听闻,暂且扣在大老爷的书房里。”
    姜红菱心中微微安定,略一思忖,说道:“是要去瞧瞧,打发我穿衣裳。”
    顾王氏当然不会见她,但这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到。
    如锦却不无担忧道:“外头雨大路滑,夜又太深了,奶奶不如明日再去?想必,老太太也不会怪罪。”
    姜红菱容色淡淡:“如今侯府内宅还是我当家,于情于理我都该去一趟。”说着,又向如锦一笑:“免得被人捉了把柄。”
    如素取来衣裳,替姜红菱一一穿好,又拿斗笠蓑衣将她裹严实了,传了几个小厮仆妇跟随,方才出门。
    出得门外,迎面一阵冷风夹着雨丝打在脸上,姜红菱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说道:“好冷的风!”
    如锦便抱怨道:“叫奶奶明儿再去,只是不听。这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好?”
    姜红菱浅浅一笑:“不妨事,我心里快活呢。”
    如锦听这话来的没头没脑,便也没作声。
    前头小厮提着两盏明瓦灯引着,路上积水倒映着众人的脚步,逶迤向松鹤堂而去。
    走到松鹤堂外,果然见院里院外,廊下廊上皆是人。
    姜红菱走到院中,使人通传,她便在廊下避雨等候。
    透过珠帘向里望去,影影绰绰间,仿佛见了大老爷身影,西府那对父子,却不知去向。
    姜红菱心中微有不安,不知是否出了什么变故。
    少顷,进去的人出来,说道:“大奶奶且回去罢,老太太晓得奶奶的好意,只是这会儿实在没力气见人。”
    姜红菱早知必是如此,还是说了几句场面话,方才回转。
    顾王氏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湖绿色龟鹤延年蚕丝薄被,双唇惨白干枯,一头银丝微有几分凌乱摊在枕上。
    听到动静,她抬眼看着立于床畔的长子,冷哼了一声:“你现下倒知道在我跟前立规矩,但凡你平日里知道管束府里这些小辈们的规矩,又怎会弄出这样的事来?!如今闹成这样,要怎么收场?!”
    顾文成双臂垂于两侧,低头任凭母亲呵斥,半晌才回道:“母亲教训的是,然而今日这事……”
    顾王氏长声叹道:“他做下这样的事来,你却叫我怎么救他?”
    顾文成慌忙跪在床畔,苦苦哀求道:“母亲,忘苦纵然荒唐,但我已年过四旬,膝下只这么一个孽障。绝了他,便是绝了我!你今日就大发慈悲,饶这畜生一条性命,权当与儿子留个香火!”说着,便捣蒜也似的咚咚磕头下去。
    顾王氏双目紧闭,口中念着佛号,过了片刻,方才又睁眼说道:“罢了,我是哪世里造下的冤孽,这世里遇上你们这些冤家!”说着,顿了顿又道:“这件事,除了你我外,便是你二弟与思杳知道,余下那些家人,只要咱们吩咐一声,他们必定是不敢乱说的。但若不能秉公处置,西府那边是定然不肯答应。他们如今是拿着念初的死做文章,打着为念初伸冤的旗号,要迫死忘苦。他们如此作为,为的是些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只消将他们要的给他们,也就是了。”
    顾文成听了老母的言语,不觉双拳紧握,咬牙道:“然而就这般逼着我将侯位拱手让给二弟么?!”
    顾王氏叹息道:“不然怎样?无论怎样说,忘苦到底是害了念初的性命,手足相残,本就是族规重罪。这事便是见了官,也是要问斩的。何况,你是一族之长,人证物证确凿,你却明着偏袒于他,真闹出来,你这族长也不要当了。”
    顾文成心中十万分的不甘,但也知晓母亲说的有理,思来想去也没个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重重叹息道:“只好如此!”
    顾王氏却眯细了眼眸,望着头上悬着的纱帐,慢条斯理道:“然而,今日这事真是有些蹊跷,这么一大群人就这样进了侯府,登堂入室,且我那般呼喝着,竟没一个听我的号令。这侯府,是要翻天了么?”
    顾文成跪在床畔,不敢做声。
    只听顾王氏又自言自语道:“我将内宅交与她打理,不过看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现下看来,还当真小瞧了这妇人。她真是个能干的,能谋划会算计,还能隐忍,里应外合,吃里扒外!”说至此处,竟已是咬牙启齿,将手猛捶了几下床板。
    顾文成连忙握住顾王氏的手:“母亲仔细手疼!”又试探问道:“母亲这意思,可是要处置那姜氏?”
    顾王氏重喘了几口气,方才说道:“暂且按着不动,我留她还有用处。只是往后,这家务你也多留心些。我老了,管不动了。苏氏又是个烂泥不上墙的,一时里也寻不出第二个能管事的人来。”
    顾文成答应着,心念微微一动,说道:“可要接妹妹回来住?”
    顾王氏睨着他:“我晓得你打什么主意,我劝你死了那条心。你那妹子如今已是外姓人了,满心只有她自己的前程,不会为你这大哥筹谋一分一毫。家中正逢多时之节,就别添那个乱子了。”
    顾文成答应着,又同顾王氏商议了几句。
    因着夜深雨大,不能请大夫,只得等到天亮。顾文成便退了出去。
    其时,因着顾王氏忽然呕血昏厥,堂上大乱,顾忘苦便被顾文成下令暂且关押在书房之中。顾思杳父子见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好一味的逼迫。等听闻顾王氏醒转,余下的事只等隔日天亮再议,便也冒雨归府。
    回至西府这边,到了上房,顾武德一面令程水纯伺候他更衣,一面向顾思杳说道:“这件事,你办的很好。明儿一早起来,咱们再过去,这侯府世子的位子必定是你的了。”
    顾思杳面色淡淡,说道:“然而看今日的情形,老太太同大老爷是护定了三弟,只怕没那么容易就处置了他。”
    顾武德却洋洋自得道:“这却不会,他若敢偏私,袒护那顾忘苦。我就去请族中各位长辈前来,还要将此事告至官府。手足相残,谋害世子,无论哪一条,顾忘苦都依律当斩。此事发了,他这族长也不必再当下去了,就是侯位只怕也要叫朝廷给摘了去。你放心,他一定任凭咱们摆布。”说着,目光却落在了眼前的程水纯身上。
    程水纯不过中等之姿,但好在正是青春妙龄,比之兰姨娘那风韵犹存的徐娘更多了一份鲜嫩。再则,这女子时常有些娇怯不胜,楚楚可怜之态,虽不大气,但小家碧玉也别有一番滋味。
    故而,自从程水纯进了西府,便成了顾武德的爱宠。好在如今程氏已如不在,兰姨娘也乐得他不再缠她,倒也无人来跟程水纯争风吃醋。
    顾武德这一世都被长房压制,母亲又偏疼大哥多年,今日好容易自侯府那边扳回一城,心中得意,不由便有些忘形,双臂一揽,环住程水纯的细腰,便往怀中带去。
    程水纯吃了一惊,瞟了一眼顾思杳,小声娇嗔道:“二爷还在呢。”
    顾思杳看着这一幕,神色如常,当即微微欠身,就退了出去。
    身后,屋中便传来女子那低低的尖叫与娇//吟。
    第117章
    顾思杳步出门外, 雨点打在脸上。
    他长吸了一口这雨夜之中湿冷的空气,冷丝丝的, 却令人十分的愉悦。
    长夜漫漫, 乌云盖顶,但顾思杳却只觉心胸畅快, 重生至今,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前途也按着自己的筹谋进展着。身后屋中那对男女的腌臜事, 也丝毫不曾败坏了他的兴致。
    他回首看了一眼那屋中,灯倏地便灭了, 长眸微眯, 薄唇带着一抹冷笑, 将斗笠戴在头上, 迈步走进了雨中。
    且让他们再快活一时罢,这等潇洒日子,不会太久了。
    翌日清晨, 姜红菱自睡梦中醒来时,窗外比平日仿佛安静了许多。她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方才想起, 是连日的刷刷雨声没有了。
    姜红菱坐起身来, 床畔守着的如素听见动静,连忙打起了帘子,使赤金双鱼勾将幔子勾了, 服侍她穿衣起身。
    一面服侍,一面说道:“奶奶昨夜倒睡得安稳多了。”
    姜红菱笑了笑,问道:“雨停了?”
    如素点头:“五更时候停的,下了这许多日子,可算盼着日头了。如锦前儿还抱怨,这雨再不停,她可就没衣裳换了,今儿可就停了,也是巧得很。”
    姜红菱颔首微笑:“巧得很,事情完了雨倒停了。”
    如素没听明白,又说道:“奶奶睡着,不知道昨儿夜里的故事。听闻,二姑娘不知听到了些什么,半夜跑去老爷的书房,吵闹了半夜。今早又去老爷的居处,要见老爷。老爷不肯见她,她就跪着不起来。到了这会儿,还在飒然居外跪着呢。”
    姜红菱心知肚明,只暗道:这妮子却曾何处听来的消息?想着,便问道:“只二姑娘独个儿么?老太太如何了?”
    如素回道:“松鹤堂里没有动静,二姑娘一人跪在飒然居外头,老爷不见她也不理她。”
    姜红菱点了点头,梳洗已毕,吃了两口牛乳粳米粥,便匆匆出门。
    这飒然居是顾文成独居之所,有时也招姨娘或通房过来伺候过夜,他同苏氏分居已久,但凡不在谁房中歇宿,便睡在这里。
    姜红菱一路走到飒然居外,果然见顾婉一袭素服,跪在飒然居廊下。
    她面上脂粉不施,头上发髻微有潦草,眼下一片乌青,神情冷淡,双眼直直向前,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扇。
    姜红菱轻步走到她身侧,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二姑娘……”话方出口,却又顿住了,停了停方才说道:“才下了雨,地下湿,姑娘仔细湿气入骨,坐下病来。”
    顾婉面色冷冷,也不瞧她,只说道:“嫂子不必管我,我自有道理。这件事,嫂子不知情也罢了,我是定然要讨个说法的。母亲已然如此,兄长又遭此不幸,上房里是独我一个了。除我之外,哥哥的冤屈,还有谁能伸张?”
    姜红菱不防她竟当面说了出来,四下瞧了瞧,见除却自己的贴身侍婢外,并无外人在,方才放心,压低了声量道:“二姑娘留神,这话可不能四处乱讲。老爷没有定论,姑娘这话传进他耳朵里,只怕有些不好。”
    顾婉却冷笑了一声:“那又如何,他再心狠,我总也是他的女儿,总不至于封了我的口。”
    两人正说着话,里面转出来一名丫鬟,走下台阶,向着姜红菱微微欠身行礼,便向顾婉说道:“二姑娘,老爷招你进去。”
    顾婉道了一句:“他可总算见我了。”便要起来,腿却早已麻了,身子一晃几乎栽倒,幸而姜红菱扶着。
    那丫鬟却冷眼看着,转身又进门去了。
    姜红菱轻轻咬了咬下唇,说道:“姑娘仔细,这情形怕是不好。”
    顾婉唇角一勾,没有言语,径自进门去了。
    姜红菱看那帘子打起,又被放了下来,珠帘晃荡,在日头下闪着些光泽,忽觉得有些扎眼,叹了口气,向如素道了一句:“咱们回去罢。”说着,抽身向外走去。
    如素快步跟上,待离了飒然居,方才小声问道:“奶奶,二姑娘今日这算是唱的哪一出?”
    姜红菱叹息道:“她也是走投无路,这若换做是我的兄长,我大约也是如此。”说着,微有几分感慨:“只可惜她那个父亲,怕是不会如她的意。一世只养了两个儿子,一个没了,自然要极力保住另一个。不然这一支的香火,也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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