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娟秀的脸上再也没了畏缩惧怕的神色,明亮的眸子里竟而添上了一抹狠厉。
    她开口:“顾世子,你要处置我们姊妹,也该让我们死个明白。我们自诩凡事滴水不漏,到底何处惹你起了疑心?”这话音掷地有声,字正腔圆,再也没了江南女子的软糯。
    顾思杳起身,走下堂来。
    玉秀直起身子,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来回踱步。
    顾思杳道:“原本,你们藏得倒也不错。只可惜这江南口音,可不是学上个三五日便能学的通的。”
    玉秀脸色一白,但听顾思杳又道:“我前回问你是不是吴中人士,你竟一口认了。那吴中口音,与你的相去甚远,我不过是在诈你罢了。你虽竭力隐藏,但说话字里行间依旧偶尔能带出儿字音来,这分明是京中的口音。何况,你与我包手的帕子,其上的刺绣是京城霓裳轩刺绣师傅吴凤娘的手艺。吴师傅名满天下,这手针工旁人可学不来。她的绣件儿,可是难求的紧。江南声色坊里待售的穷苦女子,又从何处得来?”说到此处,他忽而一笑,又道:“我还真不知,我这个侯府世子竟然能劳京城的贵人惦记上了。两位出身京城贵胄之家,难怪举手投足同寻常婢女颇有不同。我还说这府中的管事何时有了这般能耐,短短几日,就将个才进门的丫头调//教的如此出色了。”
    玉秀面色甚冷,还要说些什么。玉珠却忽然抬头,拉住玉秀道:“姐姐,不必同他多说了,横竖咱们已落在他手上了,要杀要剐随他的意。但要想从我们口中问出些什么,那却是休想。”说着,又向顾思杳道:“顾世子,你既知我们自京城而来。我们两人失了音讯,京里的人可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顾思杳倒似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笑话,薄唇一勾:“我不知你们从何而来,但能将你们送到这儿来,那人看来也不将你们的死活放在心上。至于能不能从你们嘴里挖出些什么,那也全看我手下人的本事了。”说着,向外吩咐了一声。
    外头早已有他心腹等候,听闻召唤,进得门内,当即将这一双姊妹押了下去。
    顾王氏早已看得呆若木鸡,她不过是想在顾思杳房里插两个人,又想离间他同姜红菱,却哪里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
    只听顾思杳淡淡说道:“这样的事,老太太往后还是少干。家中自有您的清闲日子过,您就安心养老罢。”
    顾王氏回过神来,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但也晓得怕是些不得了的事情,强扯出一抹笑来:“也是祖母失察,才让这样的人混进来。但到底也不曾被她们闹出些什么来,这两个不好,再寻着就是了。”
    顾思杳却走到顾王氏座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老太太,我当初没立刻就将这两个丫头送还回来,便是想着就算立刻打发了她们,日后也还会有这样的故事再生出来。明月绿珠到底是要出去的,总还会有新人补进来。我晓得她们是奉了您的意思,也明白她们的意图,我就等着她们闹出事来,再将她们处置了,好为阖府上下立个榜样。只是没曾想到,她们背后竟另有故事,这方又多留了她们几日。我外头事多,没有那个功夫,没完没了的在后宅应付这些事。倒是劝老太太一句,少给孙儿找些麻烦,也给自己留几分体面!”一席话,呵斥的顾王氏目瞪口呆。
    顾王氏当真不曾料到,这个孙子竟敢当面顶撞于她。
    她当了侯府一辈子的家,当了这许多年的老太太,竟被一个孙辈当面威胁教训,她如何含忍的下?!
    当下,一团怒火直烧泥丸,她将手中拐杖下地下一顿,厉声斥道:“不肖子孙,你竟敢这样同祖母说话!”
    顾思杳却浅笑道:“祖母若有个祖母的样子,孙儿自当敬你是祖母。”
    顾王氏气不可遏,心念一转,大约也猜到他这般是为着谁,怒斥道:你这般,是在为那姜氏出气么?!你自诩自己痴情,其实就是个傻子!那个姜氏到底好在何处?!除了一张脸生得狐媚罢了!她若真心和你好,为什么不叫你碰?!分明是把些蜜糖抹在你鼻子上,叫你闻得见吃不着,耍的你团团转,你还在做梦呢!”
    顾思杳听她提及姜红菱,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话音冷冷:“这就不劳祖母操心了,祖母往后就在松鹤堂里吃斋念佛,外头的事就不要管了。”说着,竟而再也不理顾王氏,掉头出门而去。
    顾王氏怒火冲天,向着顾思杳的背影厉声喝道:“你难道还想娶她不成?!你是侯府世子,将来是要承继爵位的。你的夫人,可是朝廷命妇!即便你能过了我这一关,朝廷也绝不会答应你娶个寡嫂的!”
    一声落地,顾思杳却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
    顾王氏只觉的胸口一阵绞痛,重新跌坐回座上。
    第124章
    顾思杳踏出门槛, 却听身后一阵嚷乱,仆婢丫鬟大呼小叫, 喊着些老太太晕倒了等语。
    他面目神色, 置若罔闻,步下了台阶。
    今日天气清和, 一早便是赤日炎炎。他抬头,只见天上万里无云, 一碧如洗, 拔除了府中的暗钉,又敲打了顾王氏, 他却并没丝毫畅快愉悦之感。连日来闷在胸口的那团郁结, 依然如故。
    “她若真心和你好, 为什么不叫你碰?!分明是把些蜜糖抹在你鼻子上, 叫你闻得见吃不着!”
    顾王氏那声嘶力竭的话语犹在耳畔,顾思杳嗤之以鼻:她当谁都和她一样么?
    然而想起姜红菱,心头还是蒙上了一层暗影。
    在廊下驻足片刻, 他微微叹了口气,想起外头的事情,便要出府而去。
    才走出一射之地,顾王氏近身服侍的丫头秋鹃急匆匆自后头赶来, 说道:“二爷, 老太太晕过去了!”
    顾思杳却丢下一句:“老太太病了,请大夫便是,来同我说什么, 我又不是大夫。”说着,竟头也不回的去了。
    秋鹃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看着顾思杳远去,只觉的有些头晕目眩。老爷瘫着不能动,二爷再不管,她六神无主,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顾婷自堂中快步出来,上来说道:“秋鹃姐姐,我已叫人使春凳抬老太太回去了,你快些去洞幽居请大奶奶来主事罢!”
    秋鹃这方如梦初醒,慌慌张张的往洞幽居去。
    其时,姜红菱正在洞幽居中处置一些琐碎家务。听闻顾王氏晕倒,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起来往松鹤堂去,路上一面就问道:“到底因着什么,老太太又晕倒?”
    秋鹃跟在她身侧,也是慌了神,竟忘了避忌,就说道:“还不是之前老太太打发到坤元堂伺候二爷的两个丫头!二爷今儿一早就过来了,把那俩丫头也带了来,说她们心思淫邪,手脚不净,偷盗二爷的书信,要处置了她们。就为这些事,二爷同老太太口角了一场,还扯上……”话至此处,她猛然醒悟,立时住口,看了姜红菱一眼,见她并无异样,方才说了下去:“二爷说话也不大客气,老太太一时气冲上头,登时就晕在堂上了。”
    姜红菱倒没曾留神她没说完的那半句,只是听闻顾思杳为着玉珠玉秀同顾王氏起了争执,甚而还将她气倒,不觉有些怔了。然而路途却不容她多想,转瞬就到了松鹤堂门前。
    进到内室,顾王氏早已被人抬到了床上。
    姜红菱入内探视了一回,见那老妇人仰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蜡白,果然有些不好,倒也微微有几分忧虑。
    她倒不是担心顾王氏会如何,只是担忧顾思杳会因此惹上麻烦。
    当下,姜红菱问房中几个丫头:“可请了大夫不曾?”
    几个丫鬟竟面面相觑,她们被顾思杳在正堂的举动吓住了,一时竟忘了要请大夫。
    姜红菱便斥责道:“你们服侍老太太也是有年头了,算是府里一等一的大丫头,临到事情上,竟这等不中用!若是老太太有个什么好歹,定然算在你们头上!”说着,便喊了个院中听候吩咐的小厮,出府请大夫。
    如今侯府之中,顾思杳不在,便是姜红菱主内。顾王氏又倒了,群龙无首,自然都听她的差遣。
    少顷,大夫来家,还是旧日那个,时常来侯府为一众女眷看病的。姜红菱也见过他几次,倒也没有回避。
    那大夫进去给顾王氏把了脉,看了眼底,又问了几句近侍,便说道:“老夫人这是肝气郁结,血气上涌之故,不算什么大的症候。小医给开一副方子,调理几日也就大安了。”说着,他微一踟蹰,又说道:“小医冒昧的说一句,老夫人是有了千秋的人,平日里还是少要动气。前回老夫人吐血,这回又晕厥,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天长日久,到底伤身。平日里,还是多顺着她些的好。”
    姜红菱听这话不大对路,虽只是个大夫,也还是微笑道:“大夫说的是,然而大夫也不算什么外人,常来我家的。我们老太太什么脾气,您心中还不清楚么?这府中上下,人人都孝敬的紧,只是老太太自己气性大些。我往常也是劝着,只是听不进去。”
    顾王氏在侯府中强势了大半辈子,便是老侯爷在世时,也多是听她的。
    这大夫倒也熟知侯府中这些人的脾气,听了当家奶奶的言辞,便也唯唯称是,留了一副方子,领了诊金 ,便即告辞出府。
    姜红菱将那方子给了底下人,吩咐抓药等事宜,又在松鹤堂中坐了片刻,见顾王氏总是醒不过来,外头又不时有人请去主事。她便交代了几句,起身去了。
    姜红菱才出门,顾王氏便倏地睁开了眼眸,盯着头顶的帐子,一手在床板上狠命的敲着,口中厉声道:“他竟敢、竟敢为着个妖孽这般顶撞于我!顾家家门不幸,讨了个狐狸精进门,将合家子搅的家反宅乱,还迷惑的我孙儿六亲不认,纲常颠倒!这等一个搅家灭门的祸害,我不能留她!将族中的宿老们请来,我要处置了她!”
    顾婷正端了药碗进来,听得这一声,吃了一惊,手上一颤,那汤碗打翻在地。
    顾王氏仿若不曾听见,两只夹着血丝的眼珠死死瞪着头上,满嘴里嚼着:“杀了她,杀了她!!”
    如果不是她,顾思杳不会找顾忘苦的晦气,顾忘苦毒害顾念初的事也不会被掀出来。如果不是她,顾文成不会被顾思杳气到风瘫。如果不是她,顾思杳不会来顶撞她这个祖母!
    顾王氏全然不曾想这侯府之中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污垢,只是把姜红菱当成了罪魁祸首。
    顾婷扫了地上的药渣碎瓷,想了想,上来低声道:“然而二爷分外的看重奶奶,只怕不会答应。二爷同老太太已有龃龉,若再生出嫌隙,往后怕是不好见面。”
    顾王氏重重的喘了几口气,怒气渐消,倒也渐渐回过神来。
    顾思杳已是被姜红菱迷昏了头,是铁了心要护着她的。顾氏宗族的现任族长是顾文成,顾文成已瘫了,掌家大权自然落在身为世子的顾思杳手中。虽说族中尚有宿老,却也不过同摆设一般,那些穷亲戚们哪个敢来过问侯府中事?再则,这事若然弄出去,被朝廷得知,必定要问侯府一个纲常错乱,内帷不清的罪名。届时,姜红菱固然讨不得好,但侯府的罪过却是更大,为治家不严而弄到削爵的,前朝便有好几个例子。
    真到了这个地步,那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故而,她不止拿这对男女无可奈何,甚而还要帮着捂他们的丑事。
    想到这儿,顾王氏便无论如何也忍气不过。
    但,难道就任凭那姜氏迷惑她孙儿么?顾思杳是侯府如今唯一的继承人,他必定要娶上一房门当户对的官宦千金。为着侯府的前途,姜氏绝不能留。
    然而总好在齐王府的赏桂宴就在眼前了,先前她心中还有所顾忌。但事到如此地步,她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想至此处,顾王氏嘴角泛出了一抹森冷笑意。
    姜红菱回到洞幽居时,便听下人说起,顾王氏已然醒转并吃了药了。
    她晓得顾王氏并无大碍,也就没大放在心上。
    顾思杳发落了玉秀玉珠,却不算稀奇,但听秋鹃说起,那两个丫鬟偷盗他书信,倒是一件奇事。
    顾思杳在外头的事情,她不大清楚,却也晓得都是些大事。
    这两个丫鬟竟然去偷他的书信,只怕来路不是那么简单。
    顾思杳留她们,兴许本就是另有一番意图。毕竟,也如他所说,他两世都没有收过通房姬妾,这明摆着顾王氏设下的套,他又怎会跳进去?
    想到这里,姜红菱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若真如此,顾思杳必定早有谋算,她去寻他争吵,是不是反倒乱了他的计划?
    可……她又怎么知道呢?
    她和顾思杳,已有日子不见面了。以往,顾思杳不论多晚回府,必定要到她这儿来,缠够一个时辰才肯回去。彼时,她还笑他没脸没皮,扰的她不能入寝。如今真见不着了,这个中滋味,实在难言。
    连着几日,每到子夜时分,她便会醒来,一刻一刻的熬到天亮。何谓相思,她如今是明白了。
    她也想过去找他,只是拉不下脸来,再则顾思杳近来似乎很忙,早出晚归甚而在外留宿。
    今日顾思杳打发了那两个丫鬟,想到里面兴许另有内情,她更坐立难安起来。
    她思前想后了一番,终于打定了主意,顾思杳既然不来见她,她便去见他。
    又隔了一日,顾思杳倒不曾出门,吃过了早饭,赶着日头尚未升起来,他在花园卷棚之中纳凉。
    近来江州城中来了许多流民,已然渐渐发起了饥荒,为着此事他连日奔波,已是着实的劳累了。今日留在府中歇息,在躺椅上略躺了一会儿,竟已微微泛起了睡意。
    正在朦胧之中,忽听棚中有轻轻的脚步声响。
    姜红菱走到卷棚内,果然见顾思杳仰在躺椅上熟睡。
    他穿着家常衣裳,胸前衣襟的一颗纽子又没系上,暑天他常是如此。眼窝有些下陷,其下带着一抹阴翳,两颊有些瘦损,更长出了细小的髭须,似是十分的疲惫。
    姜红菱不知他在忙些什么,但看着他这幅憔悴的样子,大不似往日那万事在握精神健旺之态,心底也颇为不是滋味。
    她轻轻上前,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细腰上却忽觉一紧,被一股力气往前一带。她猝不及防,便站立不稳,整个人扑在了顾思杳身上,忙乱抬头,却正对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
    她错愕道:“你……你没睡着?”
    第125章
    顾思杳垂眸, 凝视着怀中的女子,原本丰盈的鹅蛋小脸竟瘦削了几分, 连下巴也较往日更尖了些, 倒把那一双杏眼衬得大而明亮,微微上勾的眼角, 带着似有若无的魅惑。
    目光溜过天鹅般柔美的颈子,落在那一痕酥胸之上。盛夏暑天, 她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蝉翼纱的褙子, 上面便是一方月白色素面的缎子抹胸,绣着菊花暗纹, 包裹着一对饱满的浑圆, 压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温热柔软, 隐隐带着丝丝甜香。
    姜红菱被他的目光弄得不好意思,便撑着要起来,口里嘟哝道:“你放我起来。”
    顾思杳眸色深深, 低声道了一句:“不放。”这话,却是没商量的。
    姜红菱被他牢牢揽着,竟半丝也动弹不得,只好由着他去, 垂下了眼眸, 目光停在了他胸前衣襟之上。
    顾思杳见她半晌没有言语,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你又这个样子了,心里想些什么, 从来不肯说。若是我睡着了,你是不是又走掉了?”
    姜红菱面上微微发热,这倒是叫顾思杳说着了,若不是叫他拦着,她大约又要走掉了。
    谁让她就是这么个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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