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章还不知道自个儿家里,老娘和余桂枝已经杀起来了,连着几日没睡好,两眼浮着淤青,与陈淮安站在一处,语调中带着淡淡的恼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陈淮安,你玩如此大的一手,我且瞧着,不要出事就好。”
    陈淮安笑道:“高丽内斗频频,安南、暹罗也不是好战的国家,至于交趾和占城,也是远在千里之外,皆是人傻钱多的主儿,能有什么事儿?”
    说白了,他请的,都是平常大明朝看不起的那些小属国们,要闹,闹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是他们会带着大笔的银子而来,会在这座京城里四处花销。
    而皇帝需要付出的,只是一顿宴饮,并一个荣誉大将军的封号而已。
    这些全是送财童子,给如今钱袋空空的大明送钱来的。
    陈淮安近来简直算得上春风得意,容光焕发,今日所有官员又着的全是礼服。
    他是御史,如此庄重的日子,其尊贵仅次于天子。
    礼服是皂领缘白纱中单,皂缘赤罗裳,赤罗蔽膝,外罩皂领缘青罗衣,着素金腰带,肤色古铜,身姿挺拨,扔挤在街道两旁的老百姓们瞧见了,俱皆高喊:“那位难道是咱们的首辅大人?瞧那身姿,那风范,简直天下间难寻的伟男子啊。”
    葛青章好歹还是状元了,但毕竟如今只是个六品修撰,还是帮陈淮安跑腿儿的,站在他的身边,只能默默作个陪衬。
    一同站在前门外恭迎外宾的,全是些三四品的老臣们,风头叫陈淮安抢的干干净净,个个气的吹胡子瞪眼。
    次辅赵松之才往前走了两步,转身要问陈淮安些什么事情,便有些老百姓挥着手大喊:“这白胡子老头是谁,快快滚开,勿要耽搁了我们看首辅大人的威容!”
    赵松之气了个吹胡子瞪眼,终于还是站到后面去了。
    陈淮安听到城门外几声炮响,便知道外宾当是进城了。
    他侧首,对着次辅赵松之恭礼,然后,以御史之尊而代天子,向城外走去。
    恰值中秋,月圆之夜,天子出禁城,
    与民同乐,整个京城热闹,喧华,人头攒动。
    恰趁此机会,商家们连夜摆摊,那几千名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大把的往外掏着银子,或买酒吃,或购货物,处处酒楼彻夜亮灯,家家青楼宾朋满坐。
    须知,财就如同水,无论它是流动到什么地方,大河涨而小河满,只要财流动起来,就能增加税收。同样是那么多钱,死存在一家钱庄,或者贪吝老太太们的手里生霉,它永远也产生不了价值,但只要花销出去,就是财富,价值也就来了。
    便锦堂香,八月份的销售量也远远高于别的月份。
    至于给官府所缴纳的税收,当然也翻了至少一番。
    一个大荒年之后,朝廷所免的河北的税赋,就这样叫突然繁荣的京城给抹平了。
    陈淮安是场面上的人物,代皇帝而招待外宾,今日和暹罗小王子在京郊射箭,明儿和占城三王子在校场比武。总之五国的王子,个个儿都是他的兄弟,夜夜恨不能与他同寝同宿。
    他自己不吃酒,于是带着葛青章,让葛青章替他吃酒,半个月的功夫下来,葛青章清醒的时候少,昏醉的时候多,天天烂醉如泥。
    到了九月初一这夜,半夜醒来时身旁居然围坐着一群香喷喷的青楼女子。
    见葛青章醒来,一群蜘蛛精似的青楼女子们居然齐齐掩面,俱皆吃吃儿的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脸儿圆圆,胆大些儿的还上前,说道:“这满京城的人传言,说咱们花容月貌,丰神俊秀的状元郎坏了身子。
    可分明状元郎便吃醉了酒,随便一逗弄,一柄银枪就能一柱擎天的,可见传言终是传言,不可信的。”
    另一个瓜子脸儿的也凑了上来,笑嘻嘻道:“状元郎可真真是身怀巨宝,深藏不露啊,咱们姐妹全凭状元郎钦点,但不知今夜您能看上哪一个,还是要咱们姐妹一起伏侍您?”
    葛青章本是烂醉如泥的,一看这群妖艳女子们俱开始解衣,顿时吓退酒意,提起裤子摇摇晃晃就冲出了青楼。
    恰今夜暴雨倾盆,他回头一看,青楼名叫群芳楼。可恨他连着半月大醉,连是怎么进的这群芳楼都不知道。
    连滚带爬回到木塔巷,葛青章狂拍隔壁的门,吼道:“陈至美,你他娘给老子出来,快出来。”
    拍了半天门,来开门的是骡驹。
    他道:“葛状元您竟不知道?咱们二爷和二奶奶,早搬到新家去了。”
    却原来,自打八千两银子买了那处宽敞明亮的新宅子之后,锦棠略作收整,就搬到新宅子里去住了。
    葛青章明知是陈淮安把自己给扔到青楼的,气的狠命踹了两脚门,转身回了阔别半个月的家。
    老娘不在,那个泼妇余桂枝也不在,屋子里一片狼籍,葛青章烂醉之后头疼,想喝完水,一揭开茶壶,里面生着一圈儿的白毛,遂就这样和衣躺下了。
    他本就身体弱的人,酒后着了雨,次日一早起来就病倒了。
    锦棠和陈淮安搬家,是把才醒来,身体还虚的嘉雨给一起搬走了的。
    而隔壁住着的所有人都另有事干,清早起来锁了门便走,葛青章口干感焦的,于床上躺到中午,也没有等来一个人给自己做口饭吃。
    不过他自来会做饭的人,头疼欲裂,烧到晕晕乎乎,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进了厨房,就准备给自己烧完饭吃。
    揭开面箱,里面空空如也。再打开米罐子,里面倒是有半罐米,但因为储的时间太长没揭过盖子,已经馊了。
    另还有只酱菜坛子,是他自来腌酱菜的,里面漂着几块拿红糖和醋泡过的甜萝卜,还是当初窦明娥泡在里面的,倒是格外好吃。
    于是,他发着烧,蹲在只酱菜坛子旁边,便拿筷子于里面捞着,一块块的捞甜萝卜出来吃。
    吃罢之后,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古话说的好。
    穷了莫走亲戚去,饿了莫入萝卜地。
    萝卜那东西最是开人胃口的,本就宿醉过,又饿的前心贴后背,还在发烧,葛青章渐渐儿烧的迷糊了,便抽噎着哭了起来。
    想象幼年时,望着背着小背篓的罗锦棠那两条白白嫩嫩的,糯藕似的小胖腿儿,听她银铃似的笑声,听她一声声喊着青哥哥,旁人都取笑她,说她喊的是情哥哥,她理直气壮的说,是呀,他就是我的青哥哥。
    那样的罗锦棠,自己上门提亲,分文聘礼不要,却叫他娘拿泔水给泼出去了。
    余桂枝,一个寡妇而已,生的又丑,心又黑,可因为跟前面两任丈夫时,搂了许多的嫁妆,张氏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执意就要替他娶回来。
    于高热之中,葛青章止不住的就哭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此生都不可能摆脱张氏,也不可能有新的生活了。
    “我烧了热热的汤,您要不要吃一口?”边上一个女子柔声问道。
    葛青章烧的厉害,挣了两番没有爬起来,于乱糟糟的床上睁开眼睛,见床边站着个梳着大辫子的大姑娘,豆青色的短衫,两条裤管窄窄的,手里端着只盘子。
    这是窦明娥。
    “我娘呢?”他理智还存,觉得张氏要还在,总会把窦明娥也拉入他的泥潭之中。
    窦明娥把葛青章扶着坐了起来,舀了口粥喂他。
    “大娘她给余娘子灌完老鼠药之后,怕官府追究就跑了,这您不知道?”
    白米粥,里面加了些熬烂的红薯,淡淡的甜。
    葛青章前些日子太忙,恍惚听谁提过,但因为忙,未曾管过。他点了点头,算是知晓了此事。
    见他吃了一口,窦明娥又掰了块自己蒸的糕点过来,红糖糯米丸子,一只只圆圆的,白嫩嫩的糯米丸子裹着糖浆,便送到了葛青章嘴里。
    一碗粥吃罢,葛青章累到精疲力竭,又躺回了床上。
    窦明娥于是又找出药罐子来,生火煎药,烧水,将院里院外全部清扫了一通。
    将院落扫的干干净净,再进得门来,葛青章已经穿好衣裳,起来了,就在窗边坐着。
    他那件往日干干净净的松绿色官袍上沾着酒渍,呕吐物,再兼胡子拉茬的,无精打彩。
    “窦姑娘,我娘真给余娘子喂了老鼠药?”开门见山,葛青章问道。
    窦明娥点头。
    葛青章道:“窦姑娘,你也见过我娘的,你该知道,她不是个遇到难题就会退缩的人。她便今日走了,肯定还会再回来,葛某多谢你的好意,但从明儿起,你不必再来了。”
    窦明娥瞧着桌子上一层子的灰,葛青章的手都无处可放,一抹布将它擦的明明亮亮,咬唇道:“好。”
    她将自家的碗收到盘子里,又说了声你多保重,这才转身离去。
    第207章 以父为荣
    这天夜里,葛青章赌气一般的,仍旧未吃药。
    也不知道是恨锦棠怀了身孕,还是恨她抛弃了自己,彻彻底底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抑或张氏杀余娘子的事儿,总之,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倒不如就此死了的好。
    烧到半夜的时候,他便开始打摆子了。
    一下又一下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痉挛,不受控制的抽搐,但连爬起来吃药的力气都没有。
    闭着眼睛,葛青章苦苦的捱着,心说一个人想死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在这时,有两滴冰凉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又是窦明娥的声音。她低声,嘤嘤惴惴的哭着,抚了块冰凉的湿帕子在他额头上,也不说话,就那么不停的哭着。
    “您都这样了,为何还要苦撑了?”她轻轻的揩着他的脸,边哭边念叨着:“您就这样讨厌我吗?”
    葛青章想说,自己并非厌她。
    他只是走不出少年时与罗锦棠曾经的那种青梅竹马,那时的锦棠多好啊,没皮没脸,敢跟张氏对着吵,也是他整个少年时,唯一愿意跟他玩的小姑娘。
    他也不敢接受任何女子,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接受了谁,张氏都会把她折磨到没有任何脾气。他极度的自卑,不敢对生活有任何的奢望。
    拼尽全力一把推过去,葛青章于喉咙里往外吐了一句:“你走,你走,快些走。”
    窦明娥默了片刻,从葛青章脑门上取下帕子来于水里轻轻的摆着:“我明儿就要出城了,去李家庄我舅舅家。
    我有个表弟,比我小着三岁,我年龄大了,又没什么嫁妆榜身,只能是亲上加亲嫁回舅家去,婚事早都说好了,我也不会赖着你的。就让我照顾你一夜,当是我荒唐了这两年,最后有个念想,行吗?”
    窦明娥今年也才十七,还小她四岁的表弟,那不是只有十四岁?
    葛青章猛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来:“你表弟是在读书,还是干别的差使?”
    窦明娥圆圆一张鹅蛋脸,揩着脸上的泪珠儿,红唇微抿了抿,道:“他还不过个孩子,在集市上摆摊子,作鞋底儿呢。”
    葛青章脑子兜然就清醒了许多:“那你呢?嫁过去之后作甚?”
    窦明娥道:“城里店铺租金太高,等我去了,我家也就不住城里了,到乡下赁间铺子,继续作红糖。”
    这姑娘饭食是做的真好,模样儿也生的标致。
    但性子似乎非常的绵软,父母也是那种绵软到没有任何脾气的人,所以在城里挂不住,铺子也半死不活的。
    这样的姑娘,嫁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少年,虽说不是火坑,但必定会过的极其艰难的。
    她换完了帕子,一只手捂上葛青章滚烫的面庞,于床前默默的坐着。
    两只眸子里满满的秋水,就那么盯牢他的脸。
    这就是爱吧,葛青章心说,他也曾这样贪婪的,执著的,不顾人耻笑的望着罗锦棠的脸,明知道对方不爱自己,一门心思的飞蛾扑火。
    她真漂亮,标致的鹅蛋脸,肤色水嫩,两道眉头弯弯的,豆青色的衫子衬着她,像块可口的绿豆糕一样。
    葛青章舔了舔唇,艰难的坐了起来,缓缓的凑近这姑娘,她身上有种淡淡的花粉香,像春天新吐蕊的嫩花骨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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