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车厢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叶宵满身大大小小的伤疤极为扎眼。凌辰喉咙发涩,他靠在车厢壁上,轻声问,“这些伤口……疼吗?”问完又觉得自己问的尽是些废话,伤疤哪有不疼的。
    叶宵原本想回答“不疼”,话到了嘴边,忽然想起之前凌辰说过,可以对他撒娇。于是叶宵迟疑地张张口,回答,“有一点疼。”
    他还是不太会撒娇,只是指了指左侧锁骨下面一道一指长的疤,“这里最疼,我当时以为自己会死,不过还是活下来了。”
    说完,他手指下移,指着右侧腹部的一道痕迹,“这里也疼,化脓了,很久都没愈合,还一直低烧,那段时间半夜会疼醒过来。”
    这一刻,凌辰觉得自己的心脏成了靶子,一槍接着一槍地被击中,还每颗子弹都极为精准。他起身,拿着干净衣服,仔细地帮叶宵穿好,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宝贝。
    半夜,暴雨没停歇的迹象,江灿灿和减兰精疲力尽地拖着双腿回来时,叶宵已经裹着凌辰宽大的作战服外套,枕在对方大腿上睡着了,手上还挂着三只精致的草编小鸟。
    凌辰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看着滚了满身的枯枝烂叶和泥沙雨水的下属,再看好好枕在他大腿上睡觉的叶宵,觉得果然还是小毛毛最乖。
    第二天一大早,下了整整一晚上的暴雨终于停了,到处都积着水。叶宵早早起来练习拔刀收刀,机械性地重复着这两个动作。忽然,江灿灿风一样从他面前跑过去,吱哇哇的大叫声在风里飘来荡去,“我拒绝!休想动灿爷我一根毛!”
    叶宵手上拔刀收刀的动作没停,但眼睛跟着江灿灿转来转去。减兰打完一套拳,站到叶宵旁边,抱着手臂幸灾乐祸,“哎呀真惨啊,绝对是头发长长了,又被辰哥逮住了。”
    二部这几个人出任务,最怕的就是头发长长了没地方剪。因为每到这时候,凌辰就会逮着人帮忙剪头发。
    不过各类槍械冷兵器热武器全都玩儿得特别溜的凌辰凌指挥,剪头发的手艺八年如一日得糟糕透顶,于是,头发和杂草一样长飞快的江灿灿总是深受其害。
    叶宵收回斩水,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抓着长刀去找凌辰,“队长,我想剪头发。”
    旁边的江灿灿瞪大眼,一脸“你怕不是疯了”的表情对着叶宵,“小朋友,三思啊真的!想救你灿灿哥于水火之中,也不用这么牺牲自我啊!”
    凌辰打量叶宵的头发,确实长了一点,他问,“以前头发长了,你自己都是怎么处理的?”
    叶宵晃了晃手里的长刀,“用斩水削。”
    江灿灿:“……”
    减兰:“呃,还真是和辰哥如出一辙的简单粗暴,不过再烂的发型,小朋友只用颜值也撑得起来。”
    凌辰挑起嘴角,撸了一把叶宵的头发,“来,队长给你理发。”
    半小时后,叶宵顶着新发型出现在几人面前。江灿灿手里的水壶都惊掉了,“卧槽,这……这真是wuli辰哥剪的?”
    叶宵的头发被凌辰削短了些,露出了好看的眉眼和耳朵。后脑勺的头发也都修短了,白皙的后颈隐入衣领的线条格外引人视线。重点是,修剪过的头发层次分明,半点没有忽长忽短坑坑洼洼的情况!
    江灿灿双手捂住自己的寸头,怔怔地问,“为什么区别这么大?”
    减兰感慨:“毕竟是小宝贝的待遇。”
    江灿灿:“那我们呢?什么待遇?”
    江木回答:“十八线小厮。”
    江灿灿觉得,说得太特么有道理了!
    最后,江灿灿还是屈服在了凌辰的冷酷视线下,顶着一头不太齐整的板寸窝在江木旁边,一脸的生无可恋。
    上午九点,一行人继续沿着河道往上游走。减兰在前面开车,江木带着熬夜弄出来的黑眼圈,揉了揉太阳穴,没心思去管非要贴着自己坐的江灿灿,有条不紊地叙述:“圣裁七组的人收到的命令,是直接前往d区中央圈。但五组的人不一样,他们的目标地点也是d区中央圈,中途却折了个方向,去了这个位置。”
    凌辰看着三维地图上标注的红点,瞳孔微缩,“研究所?”
    江木点头,“对,就是我们之前炸了的那个生物研究所。按照中间的时间差来算,他们去的时候,见到的应该只是研究所的一片废墟。除了研究所以外,另外还有两处,暂时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地方。”
    “把那两处位置做个标记。”凌辰捻了捻手指,他意识到圣裁是在下很大一盘棋,但找到的线索凌乱无序,让他无从下手去整理,只好全部暂时搁置。
    下午三点过,车终于开到了第七个坐标点所在的位置。江灿灿扛着k57下车,在湿润的河风里伸了个懒腰,“这里弄完,就只剩两个地方了,做完任务撤出d区指日可待!”
    减兰坐在水边的石头上,一听就皱眉,“好什么好?出去了我家老爷子又要逼老子处对象,你说我一男的——呸,一女的,找个男人结婚干嘛?天天家暴他吗?”
    江灿灿听到最后一句,笑得停不下来,“哎哟你这种危险份子还是单身一辈子算了!”
    减兰家里五代单传,偏偏争气,五代都是将军,家史摆出去特别亮瞎人眼,但相应的,家风也极为剽悍。
    减兰才出生的时候,一家人都很开心,心想终于出了个可爱的女孩儿,太不容易了。但又特别发愁,因为他们家就没有带小姑娘的经验。
    于是新手上路的后果就是,减兰七岁便打得大院里的孩子屁滚尿流哭着回家找妈妈,她自己扯着块破布占山为王,此后近十年,一直都是大院一霸,反正人生里就没出现过小裙子洋娃娃这种娘里娘气的东西。
    等成年了,顶着“忠骨埋青山,热血洒山河”的家训,减兰乐颠颠地入了伍,如鱼得水。进二部后,她的新爱好是和江灿灿比腹肌,最常说的话变成了“我他妈一个男人,呸,一个女人,都敢提槍就上,你他妈还娘唧唧的!”
    江灿灿觉得,唯一能证明减兰女孩子身份的,应该就是她以前用来装重狙零件的小碎花背包,但现在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这时,余光看见江木在招手,江灿灿拖着无精打采的减兰过去,“小木,已经确定位置了?”
    “嗯,确定了,在河底。虽然这里是大河的源头,但水也很深,需要有人潜下去,才能把探测器安装到坐标点上。”江木将水深流速等数据一一报出来,问凌辰,“辰哥,谁下去?”
    凌辰把身上的作战服外套脱了,让叶宵帮他抱着,“我去,你们留在岸上等着。”说完,他回装甲车提了一个军用的自供氧呼吸器,戴上面罩后,直接就跳进了水里。
    叶宵坐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含着一颗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凌辰下水的地方。江木手里的仪器屏幕上有一个在快速移动的红点,代表的就是凌辰。
    江灿灿见他紧张,安慰道,“小朋友不用担心,辰哥潜水很厉害的。以前二部和其它特种部队打比赛,辰哥每次都碾压,回回拿第一,有一次还硬生生憋了十分钟。”
    叶宵点头,表情放松了一点,但还是一眼不眨地盯着水面看。
    两分钟后,仪器突然发出一阵“呲呲”声,叶宵像是被刺了一下,猛地站起来,“怎么了?”
    江木脸色瞬间变得极差,他拧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数据,“数据流波动剧烈,刷出小怪了。”
    叶宵捏着刀鞘的手霎时收紧,声音勉强保持着镇定,“具体位置?”
    手指在屏幕上迅速点按,几秒后,江木报出结果,“就在河里,坐标点百米以内。”
    将怀里抱着的凌辰的外套塞给江灿灿,叶宵抓着斩水,直接就跳进了河里。
    凌辰潜水是练过的,他下潜的速度非常快,到达江木标注好的坐标点所在的位置后,他将指甲盖大小的蓝色方片拿出来,贴在河底的泥沙上。很快,蓝色方片周围都变得透明,数据流和代码在其中快速掠过。差不多十秒后,蓝色方片消融,一切恢复正常。
    确定安装好后,凌辰脚下蹬水,准备上潜。这时,常年在凶险中游走锻炼出来的危机感让他心头一凛,手下意识地搭在了槍袋上。
    因为是在水下,可见度不高,细微的动静也难以捕捉,但几秒后,他就看清了敌人的模样——一只巨大的蓝色水母。
    那只水母身形呈半透明的伞状,散发着荧荧蓝光,在水下极为夺目。漂浮的触须像丝带一样,颜值很高。
    但凌辰完全欣赏不来,他只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点儿背,下个水都能遇上刷出来的怪,难道是最近违背核心价值观的想法太多了?
    一边想着,他从槍袋里抽出水下突击步槍和军刀,蹬着水准备往上浮——能上去就先上去,不能上去再打架。
    但事实证明,一般实际情况都不按照预想的来。蓝色水母发现他的存在后,一条须状触手已经直接破水袭来,明显是将他当成了猎物。
    凌辰右手握着军刀,直接一刀砍过去,力道大的生生将袭近面门的半透明触手砍成了两段。很快,被砍下来的那一段触手就消散在了水里。
    这种情况下,也容不得他上潜了,凌辰决定怼上去,和蓝色水母打个近战——子弹射程不够,还只有二十发,必须省着用。
    然而水下不是他的主场,水母的触手极为灵活,像水草一样随着水流飘飘荡荡,又因为是半透明的,肉眼极难捕捉到动静,凌辰凭借着身体的本能躲避了好几次。再加上水下战斗极为消耗体力,长时间的战斗对他很不利。
    凌辰心里做了决定,军刀在手里转了个圈,一个提气,纵身朝水母的位置袭去。中途,脚腕被触手勾缠住他也没管,不断贴近,更近——砰!水波陡然震动,水下步槍的子弹挟裹着水流,直接嵌进了水母的伞状体中。
    应该是吃痛,卷套在凌辰脚踝上的触手猛地收紧,凌辰握槍的手一颤,竭力保持着平衡,很快又重新端好槍,趁势朝蓝色水母连射四枚子弹。伞状体中弹的位置,有细小的丝状碎屑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样,陆续朝四面漂浮,很快就消散在水里。
    叶宵潜入水下时,看见的就是凌辰在和一只大型水母对峙。他加快速度,身形灵活地绕到凌辰身后,再往下潜一段,在水中抽出长刀,“唰”的破水声响起,一条卷缠住凌辰脚踝的触手立刻断裂开。
    凌辰察觉到动静,一低头,就看见叶宵,当即气得想把人拎起来揍一顿。
    叶宵假装没看见凌辰的眼神,动作敏捷地先一步朝水母冲去,没有入鞘的长刀带起一阵水流。他先往上浮起一段,迅速绕到水母身后。凌辰懂了他的意思,在原地没动,发出动静吸引水母的注意力,帮叶宵制造机会。
    再次利落地斩断袭来的半透明触手,凌辰余光一直注意着叶宵的情况,然而比他们想象地都要快,水母很快发现了绕到它后上方位置的叶宵,眨眼间,近十条半透明的触手直接朝叶宵袭去,很快就将他整个人都裹了一圈。
    见到这一幕,凌辰太阳穴的血管差点爆裂,他心跳加速,猛地前蹬,发疯一样不管不顾地朝叶宵的位置冲去,一边向那一簇触手开槍。
    几秒的时间里,凌辰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叶宵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这时的凌辰仿若遇神杀神的修罗,冲到那个半透明的“茧”旁边时,他五指抓着军刀将触手斩断,力道太大,虎口的位置迸开裂口,血流出来,融进了河水里。
    他像是半点感觉不到痛,颤着手用刀挑开包裹着叶宵的半透明触手,将人直接拉进了自己怀里,又慌乱地把自己戴着的呼吸器盖到叶宵的脸上,动作重复了两次才成功。与此同时,他带着人躲开了水母从侧旁过来的袭击。
    检查了一遍,确定叶宵身上没有受伤,凌辰才把人放开,打了个手势。见叶宵点头,他身形迅速下潜,在水母仅剩的触手齐齐向他袭去的同时,叶宵抓住空子,握着斩水,重重往水母的伞状体上刺去。细小的气泡和水流环绕在长刀周围,随着刀光一起落到了水母的表面。
    叶宵这一刀力道极大,竟直接将水母的整个伞状体直接刺穿。他手上的力道没泄,双手把着刀柄,整个身体下沉,带动长刀往下斜切,“哧”的一声,长刀直接在水母身上开了一个大口子。
    凌辰迅速接近,将剩下的子弹全都打在了叶宵切出的刀口里,弹药在其中炸开,很快,连续的“噗”声后,水母的荧蓝色伞状体就被打了个稀巴烂。
    整个过程还不到一分钟,却让人错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确定整只水母都化成灰消失在水里后,凌辰收了军刀和水下步槍。然而不过一个眨眼,他就发现叶宵像是脱力了一样,四肢无力地浮在水里,握在手里的长刀也脱了手。黑发浮散,衬的脸色极为苍白。
    凌辰瞳孔缩得如针尖大小,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蹬着水冲了过去,双手拖住叶宵的腋下,捞住长刀,抱着人急速往上浮。
    “哗”的一声,两人破水而出。凌辰顾不上自己满口都是血腥味,先一把摘了叶宵的呼吸面罩,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感觉湿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手指上——不是幻觉,凌辰眼睛发酸,有种失而复得的恐惧和庆幸。
    还好,还好你没事。
    心弦骤然放松,凌辰这才有心思往岸边看去。
    堆满大小砂石的岸上,减兰他们端着槍,正和一伙人对峙。凌辰打量了一眼,就知道不是圣裁的人,想到指挥中心给的情报,推测应该是进来的三支雇佣兵中的一支。
    他顾不上这么多,直接把叶宵抱着上了岸,“江木,过来,他晕过去了。”
    等江木迅速站过来,凌辰提步走到减兰他们的前面站定。
    此时,凌辰全身湿了个透彻,但因为才在水下解决了水母,一身凶悍气场毫无保留地全部外放。他踩着厚底军靴,拿了江灿灿的k57端在手里,对着地面开了一槍,一脸的嚣张和煞气,“老子这边有人要救,没心思和你们费工夫,有事也安静等着,谁敢作妖,老子摁死他!”
    说完,凌辰半点不在乎那一队雇佣兵的反应,将槍扔给江灿灿,吩咐,“你和减兰跟他们聊聊。”
    江灿灿接住槍点头,“是。”
    凌辰快步去看叶宵,江木正好放下手里的医疗检测器,“他戴着你的呼吸面罩,只是稍微有些缺氧。血检显示,他是中了一种生物毒素,所以才会昏过去。”
    凌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声音很沉,“我们在河里遇见了刷出来的小怪,一种蓝色水母。叶宵被水母触须裹住了,应该是那时候中了毒。”
    江木点头,“毒素不强,不会危及生命,但应该会出现反复的发热,车里有药,你用清水按说明兑出药液,替他擦洗干净皮肤,症状应该会缓解。”
    凌辰蹲下身,小心地把叶宵抱进怀里,紧绷着的下颌朝那伙雇佣兵的方向点了点,“交给你了。”
    江木点头,“放心。”
    凌辰将叶宵抱回车厢,先拿自己的衣服垫在地面上,迅速从医疗箱里找出药液兑水,之后翻出一块手感绵软的毛巾扔在药液里。动手去脱叶宵身上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在心里默念八项纪律。
    衣服都扔到边上去之后,叶宵身上因缠缚留下的红痕全露了出来。他很瘦,皮肤很白,映衬下,红痕极为刺眼。凌辰呼吸一顿,很快伸手拿起沾了药液的毛巾,细致地帮叶宵清洗身体和头发。
    接连换了四条毛巾四盆水,才将叶宵皮肤上残留的毒液全部清洗干净。怕他不舒服,凌辰又拿着干毛巾,从头到脚帮叶宵擦拭身上的水渍。
    虽然身上伤疤很多,但叶宵本来的皮肤很白很细,四肢劲瘦修长,薄薄一层的肌肉里,藏着令人惊骇的力量。凌辰不敢用力,控制着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擦拭。确认擦干了,凌辰才找出一条材质柔软的毯子,将叶宵仔细裹了起来,自己也换上干净衣服后,把人整个抱进怀里,用体温暖着。
    外面没有传来槍响,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凌辰靠着车厢壁,后知后觉地,全身的肌肉都泛起一阵酸软,疲惫感也席卷上来。他用下巴蹭了蹭叶宵泛着药味儿的发顶,后怕感如岩浆般从心底涌起。
    凌辰抬手,轻轻捏了捏叶宵透着凉意的脸,“怎么就这么傻,不知道在岸上等我?”说着,他脑子里冒出叶宵认真和他说话的模样,凌辰顿了顿,才重新开口,“我知道,你说过,你不等我,你来找我。但我们叶宵,真的很傻。”
    凌辰自己从来都是旁人倚靠的对象,他早已习惯了站得比任何人都稳,也习惯了永远挡在最前面——却被这么一个小毛毛三番两次的保护在身后。
    他揉揉怀里人细碎的黑色头发,忍不住亲了亲叶宵的眉心,低声道,“乖,好好睡吧,队长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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