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凤章君苦笑,“不过师父的确提起过,妙玄子是个心思细密到偏执的人。没有人能够欺骗得了他,甚至有人说他是獬豸托生的。”
    交代完了春梧君那边的情况,顾烟蓝毕恭毕敬地倒退了几步,转身离去。妙玄子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两个人。
    “看起来最快明天,法宗就该迎来贵客。然而城中还有不少‘简陋’之处需要布置。本座要回去监督,你们有何打算?”
    凤章君小声问了练朱弦几句话,而后回复妙玄子:“如若宗主信得过,我与阿蜒愿意留在地下,协助看守法阵。”
    “也好。若有需要,差人去找烟蓝便可。”妙玄子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洞穴之中冷清下来,凤章君与练朱弦又仔细检查了洞壁上的法阵,然后看向一旁的咒术师:“你们在此守了多久?”
    其中一人答得恭敬,他表示妙玄子宗主一共安排了三轮值守,每一轮为十二个时辰。他们这轮已经守了将近十个时辰——若是换做平时,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最近这几天异动频繁,差不多每个时辰都会有怪物试图冲出法阵,若是任其发展,只怕过不了几日,法阵就将彻底失效。
    距离刚才那头怪物冲击法阵才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尚算宽裕。练朱弦从引魂幡上解下一枚法铃作为预警,然后同凤章君一起暂时走出洞穴,返回地面上。
    与练朱弦简单商量之后,凤章君又折了一只纸鸟,将春梧君的动向、妙玄子的决定以及其他简要的情况附在纸上,送往东仙源林子晴处,让他们酌情考虑对策。
    纸鸟远去,消失在东面夜空之中。凤章君追望着漆黑一片的天宇,金色的瞳眸流露出一丝忧郁。
    “已经开始有些凉了。中原的秋季,原来比南诏要早一些。”练朱弦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怔忡之中唤回。
    “冷么?”凤章君作势脱下外袍,想要为他披上,却被阻止了。
    “我不冷。”练朱弦朝他一笑,“只是被这山里的凉风一吹,我才觉察到秋意已至……如此说来,冬天恐怕也不远了。”
    即便如此,凤章君还是牵起练朱弦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试了一试,确认温热这才放心。
    练朱弦继续道:“听说中原的冬季阴寒刺骨,游魂野鬼也会愈发活跃……眼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希望我们的选择不会制造出一个史无前例黑暗的冬季。”
    对于他的担忧,凤章君并没有随口敷衍,而是寻思之后认真作答:“我也希望不会。不过说实话,现在没人能够下这个定论。但我知道,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那样的冬天就一定会到来。”
    “你说的对。唯尽人事,各安天命。”
    说罢,练朱弦深吸了一口初秋微凉的空气,然后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法宗。深夜之中的几盏孤灯,勾勒出这座黑色城池冷峻的轮廓。
    “阿蜒,你能看见那座高楼吗?”
    凤章君突然指出了一个方向,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看见一座残破的塔楼兀立在天际尽头。
    “那里曾是历任法宗宗主的居处。楼顶有个观星坛,每到无云的深夜,那个老头就会根据星象来决定牺牲品。那座塔楼的地下是个地牢,关着几百个小孩……我现在都还记得,有个小孩问我:大家都是人,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为什么法宗的宗主不去抓鬼怪,反而要吃掉他们。”
    说到这里,凤章君又回过头来,满头银发在晚风之中飘荡。
    “其实之前在殷山上,我对你撒了谎。当年我在床头留下的那些刻痕,并不仅仅是为了抵抗疼痛。得知师父将我变成半妖之后,我曾经十分害怕——这世上会吃人的人,或许只有那法宗老头一个;但是厌恶憎恨妖魔的人,却多如天上星辰。我也许侥幸能够逃出法宗的牢笼,可我又如何能够跳出这天地之间,跳得出世人的偏见与憎恶?”
    “……我想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练朱弦伸手摩挲着恋人的手臂:“想当年,我第一次从前辈口中得知五仙教与中原的恩怨时,也曾经迷惘过——五仙教明明没有任何过错,却被歧视、被憎恨、被排挤。而这一份冤屈与不平,外人无从理解、怕是也不屑于明白。如此一晃两百年,误了几代人。”
    凤章君顺手将练朱弦挽住,在黑夜之中,两人的身影如同树木,互相依靠。
    “你知道当时师父是怎么对我说的?他说,‘也许你现在会迷惘,不过以后一定会明白,你现在的身体非但不是缺陷,反而会让你站在比别人更高的地方来看待这个世界。’”
    练朱弦听得认真,也认真问道:“那你弄明白了吗?”
    凤章君亦认真作答:“以前没有,不过现在有一点。只要跳出了为人的樊笼,妖魔也好、鬼神也罢,有些事情才能看得更加清楚分明。”
    说着他停下来,注视着练朱弦:“不过,这也多亏了与阿蜒的重逢。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恐怕早就已经迷失了方向罢。”
    “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练朱弦露齿一笑,“多亏了凤章君,在下这个西南边陲的乡野村夫才得以见识到了中原大地之上的种种乱象,可真是大开眼界。”
    “好个乡野村夫。”凤章君轻轻一点练朱弦的鼻尖,“看起来我也该让你熟悉熟悉中原的规矩。”
    他刚说完这一句,只听练朱弦腕上的铃铛骤然震抖起来,发出尖锐之声。
    “又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转身,重新朝着地穴深处奔去。
    ————
    与此同时,东仙源。
    尽管对凤章君的突然“走火入魔”存有疑虑,但是余蝶影还是很快就接受了春梧君关于“全面讨伐法宗”的建议。
    对于眼线密布、杀伐决断的法宗,最佳战术便是出其不意、发动奇袭。然而从各大门派调配人手毕竟需要一些时间,部署谋定也必须尽可能谨慎。所以等到大军真正出动、浩浩荡荡抵达柳泉城郊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当红日落尽之后,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便是与昨夜完全一样的风景——阴冷的群山包裹着固若金汤的黑色城池,城中萤光点点,灵幡招招,看上去倒比千里之外的未央城更像是座鬼城。
    讨伐法宗的队伍由中原名门菁英开路,中间是数千名诸家子弟,其后更有各家护法、头领、掌门、家主掠阵,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但若是细细观察,所有人之中又能够分成明显的两派——一派以东仙源余蝶影为首,而另一派自然拱卫着云苍派的春梧君。
    两位门主的前后都簇拥着不少同盟,然而春梧君的身旁却并未看见花间堂掌门李如海的身影。
    无论如何,所有人均已来至法宗附近。旋即便有探子来报,说偌大的城门处空无一人,黑黢黢的城门也紧紧闭锁着,看上去死寂而诡异。
    疑心有诈,燕英等人自告奋勇,进入城中探路。
    法宗的城门,即便有千军万马之力,从外面也绝对无法推开。所幸李天权带着法宗的令牌。他走上前去,将令牌的背面按在城门上的一处凹槽之中,恰好严实合缝。紧接着一道紫黑色的微光闪过,他便领着燕英与林子晴,径直穿过厚重的城门,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倒也没过太久,只听一阵沉重闷响,城门徐徐开启了一道缝隙。依旧是李天权领着兄弟二人返回。
    他们表示,城内似乎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不少建筑已经倒塌焚毁,路上随处可见法宗中人的遗体。但至于与他们为敌的究竟是何种敌手,暂时还不明确。
    而根据守候在附近山中的探子回报,这段时间法宗城内的确传出过不少异动,不过并未有法宗中人离去,妙玄子等人必定还留在城中。
    听完各方的消息,人群之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就连几位掌门也面露困惑之色。
    纷乱之中,却听余蝶影朗声道:“我等原是为了讨伐法宗而来,倘若大闹法宗城的是我方盟友,那我们自然可以大胆入城。但若是不速之客,我们今天转身离去、任由它们散入人间,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掌门所言极是!”燕英立刻随声附和,引来周围一片连连点头。
    “春梧君,不知你怎么看?”余蝶影将目光移向一旁。
    不必她发问,春梧君内心早已开始了一番盘算。
    眼下的情况,法宗遭遇重创,正是斩草除根的最佳时机。况且这可是全中原修真界的头等大事,从前总让凤章君占尽风头,如今凤章君已入魔道、又背上了谋逆大罪,也该轮到自己好好表现、巩固威望了。
    更不用说,此刻还有那个麻烦女人余蝶影在场,绝对不能让东仙源的人借机表现,动摇了云苍派“中原之首”的权威地位。
    如此思忖妥当,春梧君便朗声道:“法宗这次是自作孽不可活,妙玄子那匹夫即便侥幸偷生,恐怕也会以各种花言巧语来蛊惑人心。我等更加应该团结紧密,共同平息这场风浪。”
    说罢,向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手底下的云苍等众门弟子,便开始朝着城门缝隙处前进。
    至于余蝶影,则将目光投向燕英,看见燕英朝她点了点头,于是也号令众人提高警惕,向城中进发。
    ——
    “你知道吗?其实东仙源未央城的很多地方,都是模仿这座法宗祖庭来修建的。”燕英对着身旁的林子晴小声道。
    此时此刻,他们正行走在昏黑漫长的城门甬道中。这里的确太容易让人联想起未央城,只不过一切看上去都更加庞大,更加古老,仿佛误入了古老的时间罅隙之中。
    除去紧闭的城门之外,他们又穿过了十八道铸有符印的铁栅门,然后顺利来到了城中。
    所有人陆陆续续地站定了,开始观察周遭的情况——正如燕英之前所描述的,城内听不见一点儿声响,安静到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耳膜的微微跳动。
    倒是有灯光,不过全都高高地悬挂在高楼的屋檐下,一盏两盏,都是惨淡的青白色,像许多将落未落的微小月亮。
    地上的确倒伏着一些尸首,不过黑黢黢的,无法辨认出那究竟是人,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满地的黑沙或许隐瞒了更多狰狞的真相,不过并没有人想要去深究。
    所有人之中,对法宗最熟悉的李天权出声提醒:城内布有许多暗道机关,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殒命当场。于是依旧由他与燕英在前面领路,所有人将兵器出鞘,加倍小心地沿着城中的主道向北边行进。
    而在正前方,法宗正殿如同一动不动的漆黑巨兽,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但显然,这绝不是一条太平无事的坦途。
    作者有话要说:  妙玄子:你以为本座是坏人,其实本座是好人,本座受委屈,但是本座不说!
    顾烟蓝:宗主属猫的,别妄想和宗主沟通。宗主高瞻远瞩,不是你等凡人能够理解的。
    练朱弦:……顾烟蓝简直就是一个妙玄子吹……
    凤章君:别说得这么高深了,其实就是我师父他把上界变成了疯人院,妙玄子原本想封锁住疯人院的大门,结果发现自己根本守不住,所以想要把大家都骗过来一起守着呗……
    第122章 最后的开始
    城内虽然光线昏暗,但却无人擅自引火照明。众人小心翼翼地踏着满地黑沙,倒也无惊无险地走出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突然间,后方响起了一阵沉重的机拓声,地上腾起一股黑沙烟尘。众人仓皇扭头,发现一头小而敏捷的怪物竟从一条暗巷里扑将出来。
    猝不及防之间,距离暗巷最近的几名弟子已被扑倒在地。旋即便有十数个人捉剑上前与那怪物站成一团,倒也不落下风。
    见参与搏杀的都是东仙源弟子,春梧君也不甘示弱。他使了一个眼色,又有十几名云苍以及同盟门派的弟子一拥而上,居然从那几个东仙源弟子手上,将差不多已被制伏的怪物抢了过来,就地正法。
    前因后果,但凡明眼人都能看个一清二楚,只是碍于种种无法言说。唯有余蝶影皮笑肉不笑:“春梧君的手下,果真是出手不凡。”
    “哪里,余掌门的弟子更是人中龙凤。”
    春梧君依旧是一副温良仁厚的模样。然而话音刚落,只听见四周围的屋顶、院墙以及深巷中,竟陆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嘶吼声!
    更多的怪物开始现身,原先紧密的阵营很快就被割裂,分别陷入到混战之中。一时间兵刃屠戮之声四起,杀气剑气四散飞腾,震得城内檐角铜铃疯狂鸣响。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燕英高声道,“不知道城里还有多少这样的怪物,我们站在无遮无碍的大路中央,又制造出这样大的动静,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知道有个合适的地方,易守难攻。”李天权也附和他的意见,“我们人数足够,只要把握好节奏、利用地形优势,消灭这些怪物应该不成问题!”
    余蝶影果断命令麾下众人跟随李天权转移,春梧君自然也不会白白消耗自己的势力,于是所有人便不再恋战,一路朝着城中腹地转移。
    不过多时,法宗高大威严的正殿已近在眼前。与城内的其他建筑一样,这里也是门扉紧闭、似乎空无一人。而就在众人以为所谓“易守难攻”之地便是此处时,李天权却又拐了一个弯,匆忙走向西北。
    “大人,前方乃是一片园囿,并不像是易守难攻之地……”春梧君身旁的一名亲信如此悄声说道,“恐其有诈。”
    “……”春梧君的脚步瞬间停滞,同时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余蝶影。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视线,余蝶影亦扭头回望他一眼。
    春梧君还没来得及品味出这一眼神背后的真意,只听轰的一声,又有几头怪物从附近的高楼之上跃下,朝着他们扑来!
    “快点,所有人,全都跟着我往下走!”前方传来李天权的焦急呐喊。
    循声望去,春梧君这才发现前方园囿之中显然爆发过激烈的战事。不仅随处可见法宗中人与怪物的尸首,就连与园囿相邻的小山也遭受过极为不可思议的破坏,裸露出一个巨大的洞穴。
    但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洞穴——整座城池全都一团漆黑,唯独这本该黑暗的洞穴之中却有光。
    那绝不是火光,甚至也不像照夜珠或者其他中原法宝所发出的亮光。它看上去就像无数只泛着金光的萤虫汇聚在一起,又像无声的烟火,在地下深处静静绽放。
    就在春梧君怔忡之时,余蝶影与她的人大多已经消失在了洞穴中——尽管她果断得令人起疑,可现实总归是现实:如今被留在地面上的,只剩下春梧君与他的随扈。
    怪物依旧在不断群集而来,无论地下是什么状况,至少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留在地面上的人,即将成为所有怪物围攻的目标。
    进入那个可疑的洞穴,似乎已经是唯一的选择。然而直觉却告诉春梧君,对于他个人而言,这却不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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