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娘闻言松了松手,转头看去, 徐冉借着这个空档从她手下挣脱,一脸欣喜快步奔向溯辞,亲亲热热地挽了她的手, 问:“这一趟还顺利吧?黑龙寨好不好玩?没人欺负你吧?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先歇歇?”
    一连串的问题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股脑地抛出,连徐大娘都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一声,缓步走上前,十分嫌弃地看了眼徐冉,道:“也不怕吓着人。”又对溯辞说:“平安回来就好。累坏了吧,我去弄些吃的来,你好好歇着,别由着这丫头瞎折腾。”
    徐冉欢天喜地送走了徐大娘,这才松了口气,浑身轻快,这才笑吟吟地问溯辞:“怎么突然跑来找我了?”
    “我在黑龙寨发现了些东西。”溯辞从母女二人的热情中回过神,正色道。
    徐冉神色一肃,瞥了眼薛铖手里拎着的东西,拉着溯辞就往屋里走,“进屋说。”
    等入屋后、包裹打开,露出那柄锃亮的刀和火药时,徐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溯辞将黑龙寨的发现娓娓道来,又问:“这刀你看得出来历么?”
    “这可不是普通作坊的东西。”徐冉屈指敲了敲刀身,冷笑道:“是官造。”
    薛铖问:“何以见得。”
    “你有所不知,涿州从不养兵,虽有军屯,却都是些老弱残兵,从未招募过新兵。但这些赚钱的玩意却从没停过,牢牢捏在刺史这帮人手里,尤其是铸造坊。”徐冉捏着刀面将刀的一侧递到薛铖眼前,道:“铸造坊的老匠人是个爱财的,我和他打过几回交道,这人和他的徒弟们都有点手艺人的毛病,爱在刀兵上留点记号。你瞧。”她点了点刀柄和刀刃的衔接处,示意薛铖来看。
    薛铖凑上去眯眼一瞧,果然看到了一个细小的图案,似乎刻着一个字。
    “这东西就是从他们手里造出来的。”徐冉重新放下刀,“这黑龙寨的四当家还算聪明。”
    “会不会是祁龙授意?”薛铖问。
    徐冉:“不会,祁老爷子最痛恨官府,说他单枪匹马杀去刺史府我都信,勾连官府这种事,他绝不会做。”
    溯辞接话道:“祁老爷子想让祁望山接手山寨,必然招致了四当家的不满,他背着祁老爷子勾结官府谋取黑龙寨,确实说得过去。”
    “不错。”徐冉道:“你来涿州赴任他们必会有所谋划,段荀此人十分自大,他不会容许你在涿州压他一头的。若能赶在你上任前,先把匪寨招安了,你恐怕就要被他彻底架空了。到时候官匪真正成了一家,你想要动他们,难上加难。”
    溯辞点头,忙道:“将军,你必须尽快去远安城赴任。只要你到了,他们一时半刻是抽不出手越过你做这件事的。”
    薛铖面色凝重,盯着桌上的钢刀火药看了许久,沉声道:“好。不过,黑龙寨四当家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心狠手辣。”徐冉慢慢吐出四个字,“八年前黑龙寨乱过一回,祁老爷子最喜欢的大儿子、当时的二当家回寨路上遇袭,被乱刀砍死。虽然没有十分确凿的证据,不过都说三当家和四当家联手干的,如今又瞒着老爷子干这种事。是个狠角色。”
    薛铖点点头,道:“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去远安城。”
    “薛将军,官府里的事我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徐冉正色向他抱拳行以一礼,道:“只盼三个月后,咱们能联手荡平黑龙寨。”
    薛铖回礼,“必不失约。待我稳住涿州,攻克黑龙寨一事,还需仔细谋划。”
    徐冉颔首应下,又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溯辞也和你一同去?”
    “自然。”薛铖道:“我和魏狄都有官职再身,一旦去了必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但溯辞不同。飞鸽传信也不安稳,若有什么重要需商榷的事,她可以从中周旋。”
    溯辞在一旁猛点头,眼睛弯成月牙。
    “你还真舍得使唤。”徐冉嘟囔一句,有些恋恋不舍地拉溯辞的手,叹道:“自打来了你也没好好住几天,我还没带你把山里好玩好看的都逛一遍呢。”
    “总会有机会的嘛。”溯辞笑着安慰她,“等匪患平定,把整个西南的大山逛一遍都不成问题。”
    徐冉捏着溯辞的手,心里一面感叹姑娘的手真软,一面哀嚎明儿就摸不着了,老半天不松手,表情瞬息万变精彩得很。
    最后薛铖实在看不下去,硬把溯辞拽了回来,一边说着赶了这么久的路得好好歇息,一边拉着溯辞快步出屋,留下徐冉一人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长吁短叹。
    还没等她感叹够,门边慢慢冒出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徐冉抬了抬眼皮,瞬间收起伤心垂泪的表情,朗声道:“鬼鬼祟祟趴门边上干什么,进来!”
    那颗脑袋缩了缩,这才端着个碟子慢慢挪进屋,把碟子往她面前一伸,“喏,给你的。”
    瓷白的碟子里整齐地码着几块金黄的烤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徐冉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问:“哪来的?”
    “路上遇到大娘,她让我给你送点来。”魏狄端着碟子立在她身前,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几度欲言又止。
    徐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咽下一口肉,道:“有话就说,支支吾吾的影响食欲。”
    魏狄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纠结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问:“那啥……你、你真要嫁去黑龙寨啊?”
    徐冉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问:“你是真傻啊,还是装不知道来套话啊?”
    “我……”魏狄语塞,把碟子又往她面前凑了凑,闷声道:“吃肉。”
    徐冉拎起一块鸭翅,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十分好心地为他解惑,“祁老爷子早就视燕云寨为最强劲的对手,这回朝廷钦点薛将军来此剿匪,他必然要做足准备,这桩亲事就是为了压制燕云寨。我应下了,才能令他稍稍放松警惕,借着迎亲寨门大开、宴请宾客,咱们才好混进去动手。”
    “这我都知道!”魏狄在她对面坐下,皱起眉头,“可这是你的婚姻大事,就算你只把它当个幌子、当一条妙计,但别人可未必这么想。别人只会说你心狠手辣,连夫婿的性命都敢算计,狠一点的搞不好要说你天煞孤星克夫克亲。”
    徐冉闻言笑了起来,问:“魏狄,你觉得我像是在乎这个的人?”
    “你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会这么看你。”魏狄语重心长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被人说道,多难受啊。”
    徐冉把鸭翅一放,往前凑了凑,问:“怎么,你难受啊?”
    “难受。”魏狄脱口而出,对上徐冉那双含笑的眼,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急忙补救道:“我、我是说你以后可就是将军手下的猛将,同僚被人误会,我当然难受了!”末了又补充道:“没别的意思,你别想太多。”
    “我也没说你有别的意思啊,你紧张个什么劲?”徐冉冲他挑了挑眉,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魏狄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把碟子往她面前一推,道:“吃你的肉。”
    徐冉顿时失笑,重新拿起鸭翅,道:“好好好,我吃。”
    两人对坐桌前,一个慢条斯理啃着鸭翅,不住拿眼瞥他,目光讳莫如深;另一个坐如针毡,却不知为何就是不走,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徐冉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往桌上一丢,龇着牙对魏狄道:“可如今礼都收了,此时绝无回旋可能。要不……你替我想想,挽救挽救本当家的一世名声?”
    魏狄十分愁苦地看她一眼,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等徐冉一盘鸭肉啃得干干净净,正捧着茶碗喝茶解腻的时候,魏狄这才慢慢抬起头,十分严肃地看向徐冉,慢慢说:“不如迎亲那天,我替你去吧?”
    “噗。”徐冉顿时喷了。
    这会儿徐大娘正好给溯辞送完吃食,悠哉晃回院子,前脚刚进院门就听到徐冉惊天泣地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魏狄你要是穿嫁衣、描眉画目贴花钿,我绝对得找十里八乡画功最好的人给你画下来,回头裱起来就摆聚义厅上头,把那猛虎图换了。莫说是燕云寨,这百来里的匪寨都能给镇住咯!”
    “不行不行,你要是往轿子里一坐,回头外面不传我心狠手辣克夫克亲了,该传我徐大当家看着不显,实则是个重逾千斤的大胖子哈哈哈哈。”
    魏狄十分委屈:我不胖啊!
    外头的徐大娘满眼惊恐:闺女疯了吧?!
    ***
    此时远安城内,刺史府中一片祥和安宁的景象。段荀躺在亭中摇椅上,闭眼听着池塘对岸歌姬绵柔的唱腔,好不悠哉。
    管事段久沿着游廊稳步而来,在段荀身边站定,低声唤他:“老爷。”
    段荀眼都不睁,问:“办好了?”
    “东西都送上去了,久等时机成熟。”
    “好。”段荀又问:“薛铖那边有消息么?”
    “还没有。”段久答:“他从西境回来后一路慢慢往南,却在蜀州失了线索。”
    “算起来,也有好些日子了。”段荀睁开眼,慢慢坐起身,道:“按脚程,怎么着也该到了。”
    “说不定路上游玩耽搁了。”段久道:“他从西境来一路上游山玩水,身边似乎还跟着个姑娘,佳人在侧,少不得缠绵几日。”
    段荀嗤笑:“铁骨铮铮的沙场悍将,也难逃这温柔乡嘛。”
    段久颔首称是。
    “不可大意。”段荀道:“继续找他的下落,再给祁振递个话,让他尽早动手。咱们最好赶在薛铖到任前把黑龙寨拢进来,到时候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计可施!”
    “老爷英明,我这就去办。”
    第82章 赴任
    远安城。
    晴空无云, 耀眼的阳光带着丝丝暖意撒遍整座城池,街市依旧热闹非凡,贩夫走卒络绎不绝,仍旧有显贵闹市策马,引来阵阵惊呼。
    城内的官署门前倒是十分清净,守门的衙役佩刀分立左右,目不斜视,对街仍有小摊小贩,但喧闹声丝毫影响不到这边。
    门前落叶飘零的高树下, 静静站着一个人,一身破旧的军服,身量颀长, 剑眉星目,立得笔直。只是如今已是初冬天气渐凉, 他身上仍旧的单衣,透着几分萧索味道。
    对街面摊的老板刚给客人送完面, 抬眼看了看那人,颇为痛惜地摇头叹了口气。
    这人日日往官署来,日日被拒门外,已锲而不舍地站了有小半月,附近来往的人都见怪不怪, 也有人好心劝过,然而他执意不肯放弃,唯余一声嗟叹罢了。
    面摊老板正准备给他送一碗热汤过去, 这头便有三人入篷,在桌边坐下,吆喝道:“店家,来三碗面。”
    “好嘞。”店家应了一声,收回目光,埋头掀锅盖下面。
    再看这三人,皆头戴斗笠,一身劲装,腰配剑,似江湖客。乃是薛铖溯辞与魏狄。
    三人入座后心思都不在吃上,压低帽檐看向官署的方向。
    “就是这儿了。”魏狄压低声音道:“兵马营在城郊,将军先去兵马营看看还是直接进去?”
    “先看看再说。”薛铖的目光落到树下那人身上,道:“那是什么人?”
    “衣服像是军服,莫不是……兵马营的人?”
    “兵马营的人怎么现在这里?”
    “许是犯了事,或是求见什么人。”
    溯辞瞧了一眼,道:“以段刺史那德行,若是犯了事,哪还能这么安生立在那,必是求见什么人被拒之门外了。”
    薛铖仔细将那人打量一番,蹙起眉头。
    他身上的确是军服,却十分破旧,初冬十月仍着单衣,面容瘦削,想来营中吃穿用度并不尽人意。但兵马营有屯田。自耕自足,棉衣等物资由官府发放,如今秋收才过没多久,何以至如此窘境?
    言谈之间,面摊老板将三碗热乎乎的汤面端上桌,道:“客官,您的面。”
    “好香。”溯辞迫不及待地嗦一口汤,对面摊老板问道:“店家,对面那人可是犯了什么事?一直在官府门前站着。”
    “姑娘有所不知,那人没犯事,是西郊兵马营的一个百夫长,叫单青。”面摊老板擦了擦手,道:“如今入冬了,西郊山上天寒,他是来请刺史大人拨粮饷棉被的。”
    薛铖问:“按例,这军营的军需物资是由州府按期统一发放,为何此人还要来官署请刺史大人拨粮饷?”
    此时生意也不忙,面摊老板索性在他们身旁坐下,小声同他们说起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三位不是本地人吧。这兵马营在涿州闲置已久,这附近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或是流浪孤儿乞儿,哪个会去兵马营当兵。这些年涿州从上到下各官府皆扩充了衙役人数,说是应对匪患,多近百人,少的也有二三十人,这兵马营早就名存实亡。”
    “营里的人走的走、调的调,现在剩下的也就一些穷苦人家,官府更加不闻不问,粮饷能拖则拖,如今曹都尉故去,这兵马营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面摊老板唏嘘感叹,薛铖等人听得更是心惊。
    “本朝法度,州都尉掌一州军务,兵马营为涿州驻军,由都尉管辖。如今都尉故去,竟无新人到任么?”薛铖强压怒气,沉声问:“刺史如此对待兵马营,也不怕寒了将士的心?”
    “涿州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有刺史镇着,哪里还透得出风去。”面摊老板摇摇头,也不愿再多说,道了句客官慢用,扭头盛了碗热汤给单青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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