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霜脚尖调转,面朝贺莲的侧面,平静地道出自己的困惑:“沐家如何对他不起?请指教。”
    “三司会审之事,若不是为着将令尊护得滴水不漏,他至于趟那浑水吗?可令尊却三番两次刁难他,对他的登门致歉痛骂以对,让他沦为镐京街头巷尾的笑柄!”
    贺莲怒极,猛一拂袖,旋身迎上沐青霜的双眸。
    沐青霜瞳仁微张,讶异与愧疚兼而有之。
    沐家的宅子占地并没有鹰扬大将军府这么宽阔,左邻右舍都是有旁的人家的。想是头几回贺征登门时沐武岱骂声震天,被隔壁听了去。
    只是沐家人迁居镐京才半年,加之家里出了事也不方便与人多打交道,便对街头巷尾的议论一无所知。
    “你说我护短也好,不讲理也罢,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由不得我不心疼。他出生入死才拼来如今这满门荣耀,在朝在野谁不敬他三分?且不说那还是因着朝廷规制礼不可废,单说他堂堂柱国鹰扬大将军,受不得令尊那一跪吗?!”
    贺莲越说越怒,原就锐利的气势愈发凌人了。
    “你沐家倨傲至此,就仗着昔年恩义,和他对你沐大小姐的情意,就可以三番两次将他脸面践踏在地,你们自己不觉欺人太甚?!”
    面对她坦诚直白的火气,沐青霜倒没着恼。她理解贺莲维护自家侄儿的心,觉得自家侄儿这是受了天大委屈,因此倒也不觉对方大动肝火有什么不妥。
    只是在沐青霜看来,这不过是自家父亲与贺征之间“自家人”之间的别扭纠葛,眼下自家父亲态度明显软化,待贺征回来时之前的事也就过去了。
    利州人性子本就较中原人外放许多,习惯了有气就要撒出来,一言不合打起来都是常事。但他们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哪怕打了一架,放话老死不相往来,隔天照样又能勾肩搭背、喝酒吃肉,谁也不会当真记仇在心上的。
    见贺莲怒火高炽,沐青霜想了想,软声解释道:“我父亲是因从未将他视作外人,这才对那一跪耿耿于怀。要是您觉得……”
    “若不被你家视为外人就要遭此轻辱,”贺莲神情冷硬,恨恨抬手指了指她,“那照我看来,还是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为好!”
    就这么点事,在中原人看来,就已是“轻辱”了吗?!
    沐青霜淡淡蹙眉:“贺家姑奶奶,您是因爱重他才生气,道理我明白。利州与中原在一些小事上观念有差,我们初来乍到,难免有不周全之处。既这事在您看来是我家做得很不妥,那咱们可以好好说,看看有没有法子补救。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的。”
    她容忍贺莲这半晌,无非就是看在对方是贺征为数不多的血亲长辈;就如同贺征在她父亲面前做小伏低差不多个意思罢了。
    贺莲觉得她父亲对贺征很过分,她也觉得贺莲刚刚拿手指她脸的动作极其挑衅啊——
    在利州,吵架时拿手指人脸这个动作颇有羞辱的意味,几乎就是约架的信号。
    若是旁人在她面前这么大呼小叫,还伸手在她面前指指戳戳,她这会儿多半已经上手将对方手指给掰了扔地上踩了。
    “你沐家能抱住如今这般富贵安然,都是靠他周全来的,你们拿什么补救?!”见她没有如先前那般一径忍让,贺莲顿时气得口不择言,“令尊已然与丧家之犬无异,居然还敢……”
    “你可以住嘴了,”沐青霜双手死死捏成拳,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一闪而过的杀意,“若这么说我爹,会死的。”
    她可以理解贺莲对贺征的维护之心,也可以容忍对方朝自己撒气发火。但说她爹,不行。
    到底是真正上阵杀过敌的人,虽那股杀意只是一闪而过,却还是让贺莲胆寒地退后了两步,先前的气焰顿时无影无踪。
    沐青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迫近她的意思,只拿凌厉的目光攫着她倏然惊恐的脸:“你不涉朝政,许多事不清楚,我不怪你。但我必须说清楚一点,沐家此次靠贺征周全了许多这不假,可沐家能保住如今这局面,也是交出几十万府兵与利州全境军政大权换来的,我们从来没有将所有事都推给贺征去扛。我知道你沣南贺氏是京畿道名门,可我循化沐家的门楣也是数百年来一代代人拿命垒起来的。无论什么时候,为着什么情由,沐家在你贺家面前都没有低半头!此前种种,包括你想要的‘两不相干’,叫贺征自己滚到我面前来说!”
    只要他敢说,她就敢成人之美!
    作者有话要说:迟到7分钟qaq,等我吃了饭来发红包嗷~
    第74章
    其实要论偏心护短,沐家从来不落人后。沐青霜完全能体谅贺莲心疼自家侄儿,为他不值不平的急切愤怒。
    若贺莲没有将对她父亲、对沐家的轻鄙挂在嘴上,她息事宁人地笑笑也就过了。偏生贺莲言辞间若有似无挂着那份中原老世家对利州的误解、偏见与傲慢,尤其用那样刻薄的言辞说她父亲……
    沐青霜真怕自己再多听她说两句,就要忍不住拧断她脖子,于是转身走掉了。
    不过她并没有立刻回家,只是在外胡乱晃荡。她知道自己此刻满心的怒意藏不住,若这模样回家,父亲定会追问,她不愿将那样的话再转述一遍给他。
    申时近尾,眼见着太阳慢慢往西走,沐青霜左想右想,最后决定再去敬慧仪家待一会儿。
    要说武德帝对追随自己完成大业的年轻将领们倒都不薄,家宅田产该给的都给,敬慧仪那座位于柳条街的三进大宅便是他赐的。
    之前因为种种缘故,沐青霜没有到过敬慧仪在镐京的住处,只是上回敬慧仪在沐家吃饭时向筠问起过。她凭着依稀的印象走到柳条街,又接连问了几个路人,终于摸到了位于十七巷的“敬大人”家门口。
    利州风俗上,关系亲厚的朋友之间闲来无事蹿个门是很随意的;可中原的习惯却需事先递拜帖,像她这般贸然登门就有点古怪失礼。
    值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是一男一女,门左那位女兵严肃有礼地问明沐青霜身份来意后果然愣了一瞬,旋即执礼请她稍候,这才进去通禀。
    没一会儿就去而复返,随她出来迎客的主人却是纪君正。
    沐青霜茫然:“咦,不是说你去遂州了?”
    敬慧仪与纪君正都在兵部供职,与沐青霜所属的国子学在公务上交集不多,况且她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连家中的事都没精力上心,自也没想过刻意去打听二人动向。
    纪君正领着她往里走,吊儿郎当地将腰间挂着佩玉的丝线编绳荡悠起来,一圈圈往自己指腹上绕。
    “可别提遂州那群王八蛋了!阵亡名单刻意疏漏,将许多阵亡士兵的名字留在兵籍名册里吃空饷,”纪君正不屑地“嗤”了一声,“我又不是没带过兵,这么点猫腻能看不出来?他们见狡辩不过,居然想拉我下水,我当场呸他们满脸。以为谁没见过钱是怎么的?!”
    利州的朔平纪家以驯养马匹起家,专精驯养精良战马供给利州官军,近二十多年来更是把这生意扩展到向中原各州军府输送战马。
    开春新朝建制后,少府与兵部更是将朔平纪家圈为战马供应的重要来源地,这当真是日进斗金如流水了。
    可以说,纪家小少爷根本就是在钱堆里滚大的。
    利州曾有一桩笑谈,说朔平纪家小少爷约莫十岁那年,因嫌夏日天热,竟从家中府库里搬出金砖出来垒了张足有他半身高的小床——
    当然,最后毫无意外地被他爹娘联手一顿暴揍。
    或许传言多少有些夸张,但朔平纪家积富数百年这事不假。总之纪君正就是个不知“穷”字怎么写的主,想拿钱财收买他,根本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过去数百年间,中原大多数人都觉得利州贫瘠、蛮荒、缺少教化,中原与利州真正开始频繁互通、了解、融合,也不过就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到如今依然有不少中原人对利州各家的家底、掌故一知半解,难免有轻视、偏颇的时候。
    这也正是当时贺征指名纪君正去办这桩差的缘由之一。对方不知纪君正底细,只当他是个为了在乱世中求份功名利禄的莽夫武将来打发,对他的防备就不会太深,很容易就露出了马脚。
    沐青霜一时忘了自己被贺莲惹出来的气,憋着笑追问:“后来呢?”
    “要不怎说他们是王八蛋呢?见贿赂不成就起了杀心。可纪将军何等人物?单枪匹马反杀出重围,前儿下午就回来了,”他眉飞色舞的说着,不无得意地拍拍自己心口,“毫发无损!还得了五日休沐。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对他的自吹自擂,沐青霜捧场地给他拍拍手,“这事儿眼下又怎么处置?”
    “汾阳公主府接手了这案子,大约过些日子就有结果了。”
    这时正赶上饭点儿,纪君正唤了家中小厮来,让去沐家说一声沐青霜在这里用饭,以免那头挂心。
    ****
    两人就一路说着话进了饭厅。
    “我姐昨日一早成王殿下借去办差了,最快也要两三日才回来。”
    沐青霜点点头,落座后才后知后觉地瞪向他:“诶,你自己不是有宅子吗?慧仪出门办差,你跑来做什么?”
    纪君正笑嘻嘻随手往外指了指:“我宅子就在这后头。不过我们两家的人都不愿离开利州上京来,我俩琢磨着各自一座三进大宅子太瘆人了,索性我就搬过来占个院,与她搭个伴儿。”
    他与敬慧仪是未出三服的表亲,在利州人的习俗里同亲姐弟都没多大差别,如此两家合一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侍者为沐青霜布好碗筷后,替她添了半碗汤先暖胃。
    沐青霜谢过,用小匙抿了一口汤润润喉,随口道:“你那宅子就空着等它长草啊?”
    “若有合适的人想要就卖了,”纪君正随口应了,边吃边问,“对了,不是听说你最近忙得很,今日怎么想起过来找我姐玩了?”
    他这么一问,沐青霜立刻想起自己为什么来的,当即又满肚子火气烧得大旺。
    纪君正熟谙她的脾气,立刻挥退饭厅内两名侍者,让他们去外头站远些。
    等人一出去,沐青霜立刻咬牙切齿痛诉今日遭遇,口没遮拦地撒着满腹的怒。
    两人从前在赫山时便是沆瀣一气的小纨绔,这种时候纪君正是不会帮着贺家说好话来宽慰她的,骂得比她还起劲。
    “……狗屁的京畿道名门,前些年不也同大家一样灰头土脸?前朝都亡了二十年了,这些中原老世家死抱着前朝旧架子吓唬谁呢,我呸!”
    很显然,纪君正他们几个到中原后,也因地域、门第那些事遭过不少明里暗里的挤兑,他也满肚子积怨正没处发。
    两人一唱一和的说着怪话撒气,倒挺下饭。
    ****
    吃过饭后,沐青霜还是觉得气不顺。
    纪君正见状,痛快唤人烫了清酒,再配点下酒小菜,又约沐青霜一道跑凉亭里去喝酒赏月,接着骂。
    等沐青霜将满肚子火气骂散一半,竟就快到子时了。
    “糟,要宵禁了嘿!”纪君正一个激灵,捂着额头站起来,“你快走快走。我姐不在家,咱俩这孤男寡女的,我可还得留点名声给人探听呢。”
    沐青霜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揪住他的衣襟将他往外拖:“说得像我稀罕玷污你名声似的,呸呸呸。”
    “既不稀罕玷污,那你别扯我啊!”纪君正佯做惊恐挣扎状。
    “我掐指一算,今晚这月不黑风不高的,”沐青霜推开他,笑着抬头看看月亮,“不如咱俩帮皇城司探探底?”
    沐大小姐这是想在触犯宵禁的边缘试探,看会不会被皇城司夜巡的卫队抓住了。
    当年赫山讲武堂的戊班二十一人,每每入夜时最喜欢的游戏,便是在夜巡卫队的眼皮子底下潜行乱蹿。
    好久没有伙伴一道“为非作歹”的纪将军顿时来劲了:“说干就干!”
    ****
    在山林地形中作战,“躲避敌方耳目、于隐蔽中快速潜行”是最重要的技能之一。
    沐青霜与纪君正同是山地战的翘楚,年少时又惯在一起胡作非为,配合起来自然极其默契,短短一个时辰便将整个镐京的外城晃悠了过半。
    末了差点与皇城司的夜巡卫队撞上,两人耳朵尖,一听到动静就立刻窜天猴似的就上了树,堪堪躲过了与夜巡卫队正面遭遇。
    待夜巡卫队走远,两人混球兮兮地偷笑,得意洋洋地窃声点评着皇城司夜巡的疏漏与不足,顺带小人得志地将皇城司正副指挥使周筱晗、齐嗣源这两个昔年的邻班同窗好一通讥诮。
    沐青霜蓦地神色一凛,抬起手掌示意纪君正噤声敛息,接着轻轻将枝叶拨开些,微眯的杏眸中闪过锐利锋芒。
    纪君正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只见巷道旁的某户人家侧门处悄然探出一颗行迹鬼祟的脑袋。
    片刻后,那颗脑袋缩了回去,后头的小门吱呀轻响,跟着又出来两个黑黢黢的身影。
    这样的盛夏季节,中宵半夜里仍旧闷热得不行,下头那三人却都一身黑袍裹得密不透风,还兜帽遮头,实在太可疑了。
    眼见那三人一前一后贴着墙挪得飞快,沐青霜扭头与纪君正对视一眼,继而双双疾如闪电般自树梢掠身而下。
    沐青霜与纪君正都是在林子里跑惯的老辣战将,上树下地时轻盈无声这是必修的功课,两人都习以为常,并不觉自己的举动如何出奇。
    但对不熟悉山地作战的人来说,这大半夜的,突然有两个人自树梢掠下,且枝叶纹丝不动不动、两个大活人还落地无声……
    苍天可鉴,这场面实在太!惊!悚!了!
    那三人的五官虽都藏在兜帽遮蔽的阴影里,可眸中乍起的惊骇在月色下却是格外醒目。
    纪君正照例是吊儿郎当的笑模样,压低嗓音轻声问道:“朋友们,哪门哪派的?这是偷鸡摸狗了呢,还是作奸犯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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