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翻身之前,小县城接连下了快半个月的暴雨,田地里的秧苗都不能活了。听说整个北方也是大旱的继续大旱,大涝的大涝,百姓们都发愁得不成了,都就怕这反复的天气弄的来年颗粒无收。
    这种时候还去青楼,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是什么?
    沈时恩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唾弃道:“没错!把我都带坏了!”
    他在心里默默给萧珏道了个歉。
    谁知道姜桃听了这话又反口:“这么说自己重要的亲人,你更不是好东西!人家肯定是有正经事才去那处掩人耳目的。也只有心思不正的人,去一趟青楼还想着弄鱼鳔回来,哼!”
    沈时恩:……
    得,好赖都让姜桃一个人说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自家媳妇儿耍小性子,只能宠着呗。
    这叫闺房之乐。
    沈时恩越看她这吃味的样子越可爱,数日连夜的奔波也半点儿不觉疲惫了。若不是他还未沐浴,身上不干净,真是恨不得把姜桃搂进怀里亲个够本。
    …………
    与此同时,相隔百里的太子营帐内,萧珏突然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王德胜连忙给他披了衣服,劝道:“夜深了,殿下不若早些休息吧。这些文书一时半刻总是看不完的。”
    萧珏确实觉得有些疲惫了,捏着发痛的眉心道:“这一摊子事刚捋出个首尾却要回京去了,孤实在有些不甘心。”
    但是不甘心有什么用呢?发生了地龙翻身这样的大事,京中肯定也乱了。不出几日,皇帝肯定要发诏令让他回京。他若是不回去,说不定就给了其他皇子可乘之机。
    与其等诏令过来再急匆匆往回赶,还不如他提前动身回去,掌握先机。
    萧珏自己下的命令说第二日就回京,王德胜也不知道怎么劝。
    “我舅舅那边如何了?”
    王德胜被问住了,道:“自打上回殿下去了一趟那边,暗卫都被您撤远了,奴才也不清楚啊。不过殿下要是忧心,不若再派人问问?”
    之前萧珏觉得那小县城里的不会是沈时恩,所以把暗卫放在那处也觉得没什么。
    但后头确定在那里的就是他舅舅,他就把没人撤远了,让他们转而驻扎在京城去往县城的沿途。
    这样既不会让有心人因为暗卫而注意到那县城,也能防着京城派人去骚扰他。
    本是一番周全的安排,但没想到会发生地龙翻身这样的大灾,反而不能第一时间知道那边的境况了。
    更没想到沈时恩其实在他离开之后没几天就动身离开县城了。
    “不用。舅舅本事大,不会有事的。”萧珏说着又想到了离开县城前,在夜色中把灯笼给自己的姜桃,顿了顿又道:“看看就看看吧,让暗卫确保他家人安全,稍后还是离开县城驻扎。”
    吩咐完他就去歇下了,翌日便启程回京。
    一路上见了不知道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况,萧珏回到皇宫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引着他去了御书房。
    承德帝正在撰写诏书,见他来了便对他和煦地笑了笑,说:“你回来了?”
    萧珏并非承德帝的长子,在沈皇后之前,承德帝还有过一任元后。元后无所出,三十来岁病逝了。之后承德帝才选了沈家女为继后,生下了萧珏这一嫡子为太子。
    是以承德帝如今已年近五十了,但看着格外年轻,不过三十五六岁。
    他长眉宽目,生的十分温文尔雅,加上蓄了胡须,对着萧珏的时候也格外和蔼,就像个普通的疼爱孩子的父亲一般。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格外温和的帝王,四年前面不改色地亲自灭了国丈一派,沈家满门逾百口人,都是他亲自监斩……那段时间里,菜市口的地缝里都满是鲜血。
    朝中但凡有为他们求情的,也是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
    经过那一次清洗,如今朝堂上下,再也没人敢违逆他。
    所以萧珏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一边口中应是,一边端端正正地行礼。
    承德帝免了他的礼,又轻笑道:“回来的比我预想的还早,路上可遇到麻烦?”说着就招手让他上前。
    萧珏一面往桌案前走一面道:“儿臣想着父皇的诏令也快到了,便提前动身了。路上经过几个城池,百姓们的境况不大好,可惜儿臣出去的匆忙,只带够了人,没带多余的钱粮,倒也不能就地赈灾……”
    说到这里,萧珏看清了龙案上的诏书,上首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罪己诏”。
    他愣在原处,连本来想说的话都忘了。
    “吓到你了?”承德帝弯唇笑了笑,面目显得越发柔和,“那另一份诏书你可别看了,估计得更让你吃惊。”
    萧珏闻言便转过视线,往桌上另一份招数看去——
    那居然是一份传位诏书!
    萧珏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立刻跪下道:“父皇这是为何?您年富力强,儿臣也尚且年少。”
    如果说罪己诏还是事出有因——毕竟今年天气实在反常,加上国境中部又发生了地龙翻身这样的大灾,承德帝若是不做些什么,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但传位……萧珏实在想不明白。
    尽管那位置是他一直想要的,但承德帝的年纪和身体情况,再坐十年皇位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难道是借此试探敲打他?
    一时间萧珏越发惴惴不安,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
    承德帝摆摆手,让御书房里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过了半晌,他才让萧珏起身,面上的笑淡了下去,又问他道:“珏儿,你有没有觉得父皇看着越发年轻了?”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萧珏越发困惑。
    但他还是老实道:“父皇乃真龙天子,得上天庇护,比同龄之辈年轻本就正常。”
    承德帝忽然笑了,像听到了什么格外好笑的话,他先是小声地笑了几下,而后转为哈哈大笑。
    一直到笑了好半晌,他才收起笑道:“珏儿,父皇要死了。”
    第108章
    萧珏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愣愣地问:“父皇,您在说什么?”
    这几年萧珏成长的太快了,已经很少见到他这孩子气的一面,所以承德帝看他的目光越发和蔼,“朕要死了。四年前就该死了。”
    在萧珏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承德帝慈爱地笑道:“父皇幼时登基,太后并非父皇的亲母,窦家外戚只手遮天。父皇用了十年才把权柄收归到自己手中。那些年的苦楚心酸不可为外人道,父皇自己一个人尝过便罢了,不舍得让你再体验一回。父皇会再为你铺路,待你明年登基,天下尽归你手,无人再敢违逆于你,你可高兴?”
    萧珏回过神来,四年前他父皇确实大病了一场,但那病也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病愈之后他父皇便把他外祖父和大舅舅召了回来……若他父皇说的是真的,四年前的风波难道并不是因为他外祖家被人告发,铁证如山?而只是他父皇想那么做而已?!
    萧珏顿时遍体生寒。
    他父皇只因为自己年幼时在外戚手里吃过苦头,便在晚年时把可能成为新朝隐患的外戚尽数诛杀。
    他父皇把他的外祖父、大舅舅全家都杀了,还问他“高不高兴”?
    他应该高兴吗?
    而接下来,承德帝说了一句让萧珏觉得更为可怖的话。
    “沈时恩,也就是你小舅舅,这次出京你应该见过他了吧?”
    萧珏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比他老子和大哥好,本事不小,野心却不大。当年朕卖了个空子给英国公,让他把沈家那小子和他家的世子都送出京城了。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在中北一带采石场。他这两年怎么样?”
    承德帝的口吻像问起他喜欢的、亲戚家子侄一般,说着也不等萧珏回答,又自顾自道:“等明年你即位了,就亲自去把他迎回来,再给沈家翻案,你舅舅和沈家旧部只会对你感恩戴德,俯首帖耳。你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萧珏心口剧痛,自古便有老皇帝退位前,会寻一些由头把一些得用的人贬谪到外头,然后让新帝继位之后把人起复,以此来收服人心。但贬谪不就好了,就算把外祖父和大舅舅的兵权都卸了又如何?为什么要他们的命呢?为什么单要了他们的命还不够,还要夷了沈家三族?
    “为什么……”
    太多的问题问不出口,萧珏抓着桌角才稳住了身形。
    “你这孩子,都是再过不久就要登基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经不住事儿?”承德帝笑着把萧珏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像你母后似的。”
    龙椅宽大,是萧珏想坐却从来不敢坐的位置。
    但坐了上去他才知道这位置是如此冰冷,连带着他不住地打抖。
    他父皇说他像他母后一般,所以他母后当年也是知道这一切,无法在儿子和其他至亲之间做出抉择,所以才在长春宫自缢了吗?
    “你要习惯。”承德帝正色道,“习惯这一切。”
    萧珏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后头承德帝让他先回东宫休整,他就逃也似的出了御书房。
    萧珏走后,御书房里伺候的人都回了来。但因为气氛太过诡异,众人都是有眼力见儿的,也并不敢靠近,只有大太监苏全一个人进御书房。
    苏全方才见到了萧珏狼狈的背影,已经猜到承德帝对他说了当年的事,心中实在不忍,几次掀唇都欲言又止。
    他比承德帝还小两岁,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就在当时还是皇子的承德帝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了,承德帝身边的人一直在变,只有苏全总管大太监的位置永远不会变。
    承德帝说你有话就说,没得吞吞吐吐的,影响朕写诏书。
    “圣上没必要和殿下说那些的。”苏全叹息道,“当年的事,您也不想的。”
    承德帝垂着眼睛,看不出他眼里的情感。他从龙案的暗格里取出了另一份诏书。
    这份诏书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乃是先皇的遗诏。
    遗诏摊开,里头只有两句话——
    “荣国公之女为后,立其子为储。独留一子后起复,满门杀之!”
    本朝开国两国公,一个是赐了国姓的泥腿子英国公,另一个就是掌了兵权的荣国公。
    不过后头承德帝娶了荣国公府的姑娘为继后,旁人对荣国公府的称呼就改为了国丈府。
    “珏儿什么都好,比朕聪明,比朕能干。只有一样不好,”承德帝说着就笑起来,但那笑透着无限的凄凉和孤寂,“他的心太软和了。”
    “他早晚要坐上这龙椅,也早晚会发现沈家是因为朕罗知的莫须有的罪名才灭门的。那时候朕多半已经不在了,他只会怪到自己身上。与其让他日后带着无尽的愧疚过活,不若让他现在就明确地开始恨朕。”
    “可您……您也是被逼的啊,这是先皇的遗诏。您怎么能不办呢?”
    “是该办。”承德帝看着遗诏,目光亦变得深远起来。
    在被立为储君、坐上皇位之前,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皇子妃。
    后来他为帝,他的妻为后。
    虽然看到了遗诏,但他那时和皇后感情甚笃,并不想改立沈家女为后。加上沈家虽握着兵权多年,却忠心耿耿从未僭越雷池一步,他便更是不想遵从遗诏诛杀忠良。
    可就是在沈家女长成,及笄之后,他的皇后就开始生病,整个太医院都查不出病因,承德帝寻了坊间名医来看,名医踌躇再三,才告诉他皇后并非得病,而是被下了奇毒。此毒会让人日渐衰弱却查不出病因,他只在古老医书上见过此症状却并不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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