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秦妙语看见凤霄,连下文带舌头一起吞掉了。
    她想起自己现在还顶着上司的脸,两个凤霄面面相觑,莫名滑稽。
    酒肆一战之后,她本该恢复真面容,但崔不去让她继续保留,因为凤霄闭关之前让他们听崔不去的吩咐,她便听从了,顶着凤二府主的身份为吓唬武义等人尽心尽力,现在看见正主,难免有点心虚。
    凤霄挑眉看她。
    秦妙语讨好地笑。
    这位上司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随意,人都有两面,若说凤霄其中一面是张扬肆意自恋不凡,那么他的另一面,就是对他认定的敌人凶狠毫不留情。
    秦妙语在他手下吃过大苦头,丝毫不想重蹈覆辙。
    不过有崔尊使在,上司总会给几分面子吧?
    果然,凤霄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秦妙语暗暗松口气,正经老实向崔不去禀报道:“崔尊使,根据李庚长子提供的地方,业已搜出粮食,且都为新粮,虽然李家人极力否认,但应该就是这次朝廷下令赈济的那一批,其他人家中也都陆陆续续搜出不少粮食,数目尚在统计,估计是在朝廷赈粮的十之二三左右,目前也只能找到这么多了,其余的都在粮荒初期,就已经被他们高价卖给本郡百姓,再也收不回来了。”
    崔不去嗯了一声:“你督促他们将账目一应登记好,把李庚的几个儿子,还有丁氏本家人都带上,让容卿带回京城。”
    秦妙语不解:“这是?”
    崔不去:“我说不杀他们,没说不审他们。这些大户也好,杨云也好,他们到了京城,还会想方设法逃脱罪责,反咬一口,李家和丁家依靠杨云而暴利,又子孙众多,家族里矛盾必定不少,我会通知长孙,让他先把人带到左月局审一遍,能审出不少猫腻。”
    说至此,他冷冷一笑:“利用他们彼此的矛盾,说不定还能审出点新玩意儿。”
    秦妙语恭敬应是。
    她不意外崔不去的谋算,从认识这位左月使起,对方的确就是如此走一步看三步的人物。
    这对身体健康的人而言,固然没什么,但崔不去的身体都这样了,还得时刻保持清醒,会不会太累了?
    她不由想起几个词。
    心力憔悴,天寿不永,油尽灯枯。
    随便哪一个,都不是好兆头。
    坐在旁边不置一词没有插嘴的凤霄,终于慢悠悠开口发问。
    “秦妙语,你这几日,都是顶着我的面皮办事的?”
    秦妙语下意识望向崔不去。
    后者闭上眼,扭过头,看不清表情,但从姿势来看,应该是入睡。
    不好,被坑了!
    秦妙语从几天前就眼皮直跳的微妙感,终于在此刻变成事实,她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感觉不对劲了。
    整治当地大户等人的那天,崔不去对她说,凤霄闭关,但他现在需要借凤霄的身份一用,一则解剑府在外面的名头更大一些,知道的人也更多,有利于他们尽快镇住场面,二则她虽然没有凤霄的武功,但那些大户也不会武功,以凤霄的面目出手震慑一下即可。
    秦妙语也没多想,因为她现在的身份是解剑府探子,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而且凤霄有言在先,她自然对崔不去唯命是从,也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连从前的警惕也都忘记,直至此刻她才发现到底哪里不妥。
    外人不知她是秦妙语,只会当她是凤霄,也会觉得这件案子又是左月局和解剑府联手办的,至于得罪人,自然也都是一起得罪了。
    左月局负责与江湖有关的案子,这次若非有云海十三楼从中作梗,本来轮不到他们出手,力挫酒肆一干高手,令萧履重伤离去,几乎全是解剑府的功劳,但外人不知道,只会以为左月局的差事办得极好。
    而他们解剑府呢?不仅得背得罪人,出力不讨好的黑锅,顶多就是在崔不去请功的时候轻飘飘加上一句“多亏解剑府助力”罢了。
    凤霄叹了口气,转头问道:“我辛辛苦苦挫败萧履,险死还生,又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回来,你还要坑我,崔不去,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崔不去面目安详,脸上犹带病色,难得好眠,还发出轻轻的鼾声。
    就算天打雷劈,凤霄也叫不醒一个铁了心装睡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崔不去:喜欢归喜欢,坑归坑,两不耽误。
    凤霄:好,这是你说的,明天我就要让人去街头发传单,散布春宫话本,内容为左月局正使看上良家妇男不择手段巧取豪夺。
    崔不去:……
    第七卷 帝京长夜
    第156章
    暗色的云一层层压下,重重叠叠,快要把天压塌。
    柳枝已经不见绿意,徒留枯干直愣愣插在地上,初雪自天上飘落,却没能在枯枝上沾留片刻,便怯生生落地,渐渐在树根凹陷处簇拥起一团绒白,浅薄生嫩,间或露出泥土的深色。
    马车往城门处辘辘行走,因为主人的命令,车夫特意将速度放慢,马蹄踢踏声逐渐缓下。
    这辆马车位于车队中间,被前后骑士围着前行,它一慢,后面的马也得跟着慢,前面带路的接引使不明所以,又不敢催促,只得频频回望,再看一只手从马车内探出,像是要去接雪花,带着从漠北初入京城的小心翼翼,不由了然,抬手示意前方车马也跟慢下来。
    突厥七王子窟合真的视线从昂首挺胸的接引使背影移开,扫过枯柳城墙,落寂冬景,再遥遥望至城门车水马龙进出的热闹景象,终于将目光收回来,面上流露出失望神色。
    “都说灞桥风雪是京都一景,谁知中原的初雪来得那么晚!”
    稀稀疏疏的雪粒子,落到地里就融得差不多了,放眼满目萧瑟阴沉,哪有想象中的北国辽阔城墙覆雪巍峨壮丽?
    就在今秋,隋朝跟沙钵略可汗周围各处势力联合,与沙钵略所领突厥大军展开殊死决战。
    隋军派高颎、虞庆则分宁州道和原州道两路,夹击突厥大军。
    另一方面,在长孙晟、元晖与崔不去等人的活动下,突厥内部分裂加剧,在共同的强大实力沙钵略面前,各派势力终于串联起来,突厥苏尼部甚至有上万人归顺隋朝。
    在东面受到契丹威压,其余三面都被围攻威胁的情况下,沙钵略不得不向隋朝上表称臣,其妻千金公主,也就是前朝北周的宇文氏,也向隋帝表示愿意改姓,当杨家之女,隋帝大悦,改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以示其深明大义,沙钵略则赏金银无数。
    沙钵略可汗膝下七王子窟合真,也因此奉表入朝,连同作为岁贡的西域战马,一并来到隋都。
    还未入京,皇帝就已下令,任窟合真为柱国,封安国公,赐大义公主为杨姓,编之属籍。
    这些都是虚衔,突厥七王子当了柱国,也不可能真就参政议事,但该有的名分总不会少。
    说白了,这位七王子就是突厥押给朝廷的人质。
    他带着人马入京,一路从漠北至此,到武乡时主动提出要坐马车,说是方便在马车内整理行仪,给陛下留下好印象,接引使自然毫无异议,还暗道这位七王子知轻重懂进退,毕竟一个老老实实作出臣服姿态的降臣总比一个风尘仆仆身着异域衣裳的突厥人更讨喜。
    此刻的七王子窟合真,便果真换上汉家衣裳,连富有域外特色的发辫都梳成汉人发髻,若非一张脸高鼻深目,实在换不了,就与汉人别无二致了。
    不过他却未像汉家文人那样端坐,而是依旧与在王庭时一般盘膝屈腿,闲适随意,脸上仅剩的一点好奇,在从车帘外收回来时,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里是春明门,灞桥不在此处,王子想看灞桥,得去延兴门外。”与他一道坐在马车内的人闻言淡淡道。
    此人眉眼淡淡,面目寻常,一动不动时就如路边野草石头,毫不起眼,但他一说话,车厢内凝滞平淡的气息立时鲜活流转,连带此人眉目都变得生动起来。
    换作任何一个武功高手在此地,必定会大吃一惊,引为平生大敌。
    但七王子窟合真却没有半点反应,一是因为他武艺寻常,对这种只有宗师高手才能察觉的气机牵引并不敏感,二是他与这人相处数载,俨然习惯了。
    窟合真终于放下车帘,再也没有兴趣往外看上一眼。
    “我本以为大隋京城,应该是遍地俊杰,花红柳绿的样子,没想到这里除了城池大一些,人穿的衣裳鲜亮一点,也没生出什么三头六臂,那些忙着挤进城的人,全是平头百姓,看一眼都不想看第二眼了。屠岸,你说呢?”
    屠岸清河终于睁开眼。
    “那是因为,七王子想看的人,都不在此处。”
    窟合真笑了:“听说大隋贤才遍地,聪明人比比皆是,我倒想跟他们碰上面,交流切磋,也不枉我来中原一趟。”
    屠岸清河:“七王子眼中的聪明人是谁?”
    窟合真道:“天下的聪明人很多,我见过的却很少,比如我的父汗,还有之前那个汉人使臣长孙晟。”
    屠岸清河微微蹙眉,提了两个人名:“可敦?玉秀?”
    他口中的可敦,自然就是窟合真父亲沙钵略可汗的妻子,东突厥皇后千金公主,如今已经改称大义公主了。
    这位公主以前朝宗室之女的身份嫁到风沙之国,按理说也会像她许多前辈那样,娇滴滴难以忍受塞外艰苦,郁郁寡欢,芳年早逝,但大义公主非但没有如此,反而在北周覆灭之后,还能笼络到丈夫的心,掌握王庭一部分权势,不可谓不聪明。
    玉秀则曾是公主身边最得宠的臣子,不过自从他被公主派往中原之后,窟合真跟屠岸清河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听见这两个人,窟合真却摇摇头。
    “屠岸,聪明分很多种。有些人只会算计眼前利益,有些人会在判断时为感情所困,大义公主是前者,而玉秀是后者。从前我很看好玉秀,他这样的人去了中原,天生注定是要搅弄风云的,很可惜,最后他功败垂成了,若没有公主,玉秀反而能走得更远。”
    屠岸清河似乎很信服他的话,闻言就微微点头:“看来七王子此行,心中已有人选。”
    窟合真:“一个聪明人非但需要有审时度势的智慧,还得有不错的运气,就我看来,当今隋朝皇帝与皇后二人,都具备这样的特质,如果他们的继承人也能如此,那么这个朝代,起码就三代有望了。否则——”
    屠岸清河:“否则?”
    窟合真笑道:“否则,就算崔不去这样的聪明人再多,又有何用啊?”
    屠岸清河凝视他:“我还以为七王子此来,与萧履的邀请有关。”
    窟合真叹了口气:“萧履也是个聪明人,可惜少了些运气,若他投个好胎,哪怕生为南朝皇帝的儿子,现在天下大势,也许就截然不同了。”
    既然少了运气,又偏偏遇上人才辈出的北朝,就注定前路不仅坎坷,结局也未必美好。
    与这样的人合作,窟合真担心自己的运气也会被连累。
    “屠岸,我还未问你,你又为何突然想开了,愿意与我来中原?”
    “我突破了瓶颈。”
    屠岸清河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是仅仅在叙述一件简单的事实。
    “当年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也未能突破的瓶颈。”
    窟合真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我记得你当年闭关用了三年,这次只花了三个月。”
    屠岸清河点头:“这次更加顺利,狐鹿估留下的手记令我获益匪浅。”
    窟合真笑道:“狐鹿估,那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传说,不过想来现在的你,应该比父汗之前的麾下第一高手佛耳,更加厉害许多了?如果你与佛耳交手,可以在多久之内打败他?”
    屠岸清河想了想,道:“三至五招之间。”
    窟合真面露惊讶:“我听说当初凤霄杀佛耳,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就算他现在武功有所进步,想必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屠岸清河认真道:“未必,武道永无止境,在没见到他之前,我无法确定。”
    窟合真笑吟吟的,心情已无方才看见城门外景的失望。
    “放眼当今天下高手,晏无师、易辟尘、汝鄢克惠、沈峤、广陵散、凤霄等人,皆不在大兴城内,这帝京虽大,能称得上高手的人,却不出两掌之数,你想与这些人切磋,恐怕还得等一阵。想必再过些时日,帝京就会彻底乱起来,届时不乏高手涌现,力挽狂澜,那些人也许比不上前面说的宗师高手,不值得你出面,我们只要坐水观鱼,在这池水差不多浑浊时,再伸手帮忙搅一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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